摘 要:近年来,孙景坛教授的“新说”——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学术谎言引起传媒关注。但事实上,这种所谓新说并没有令人信服的论据,尤其想当然认为《董仲舒传》乃班固作伪,而且在许多史实、史料的解读上都存在严重疏漏或“硬伤”,其结论根本不能成立。 关键词:汉武帝;独尊儒术;贤良对策 《南京社会科学》2005年第6期发表孙景坛教授《汉史研究中的几个重要问题新探》(以下简称《新探》)一文,读后颇有疑问。考虑到其中与笔者有关的只是“汉武帝尊儒问题”,本文也就此谈谈一些看法,与孙教授商榷。 一、关于“绌抑黄老崇尚儒学”的解读问题 在这一问题上,孙教授“十年”来始终强调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学术谎言”,实际汉武帝尊儒应叫田蚡“绌抑黄老崇尚儒学”。《新探》又再一次对这一观点予以重申。笔者则感到费解。既然孙教授也认为汉武帝确曾尊儒,那么又为什么认定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学术谎言呢?看了《新探》的具体论述,才知道其中原来还另有“深意”—— 为什么把汉武帝尊儒叫田蚡“绌抑黄老崇尚儒学”?历史事实告诉我们:1、此事乃田蚡所为,与董仲舒无涉。2、田蚡此举的过程是和平的,并未“罢黜百家”。3、未有“独尊儒术”的事实。汉武帝尊儒后,除举行儒学考试外,还举行一般文学贤良考试。“刑法”和“黄老”派虽被“罢绌”,但两派的学者仍可通过其他途径当官,如主父偃是上书、卜式是放羊、汲黯是选拔等。《史记·封禅书》还载:汉武帝因封禅问题对儒官不满,曾“尽罢诸儒不用” ——把他们全都撤了。 然而这种“深意”却恐怕纯属误解。 首先,作为国家政策,所谓“绌抑黄老崇尚儒学”,这实际就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只不过说法不同而已。众所周知,西汉前期统治阶级的指导思想主要是黄老学说,因而“绌抑黄老崇尚儒学”也就意味着儒学取代黄老成为西汉王朝的指导思想,并在各种学派当中居于尊崇地位。而其他学派尽管也还存在,甚至或多或少仍有着影响,但就指导思想的选择来说,却已经被西汉王朝所否定,亦即所谓“罢黜”。所以《新探》既认为汉武帝尊儒是“绌抑黄老崇尚儒学”,却又强调“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学术谎言,显然是自相矛盾。至于说此事究竟是田蚡所为,还是董仲舒所为,则只是一个枝节问题。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一个巨大工程,其中凝聚了汉武帝及其君臣许多人的心血,而并不能把它简单归功于某一个人或某几个人。 其次,所谓“汉武帝尊儒后,除举行儒学考试外,还举行一般文学贤良考试”云云,这是对汉代贤良文学对策的曲解。实际上,汉代自武帝开始,贤良文学对策就都是儒学应对,所谓贤良文学也都是儒生。如贤良,其全称为“贤良方正”,被举为贤良的都是有一定功名即做过官的人,而且多为名儒。《史记·儒林列传》载,《诗》学大师辕固“孝景时为博士”,后拜清河王太傅,病免,武帝“初即位,复以贤良征固”,就是一例。《汉书·董仲舒传》,董仲舒“少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武帝即位,举贤良文学之士前后百数,而仲舒以贤良对策焉”;《汉书·公孙弘传》,弘学《春秋》,武帝初即位“以贤良征为博士”,后免归,“元光五年,复征贤良文学,菑川国复推上弘”。也都是如此。更重要的是,公孙弘此次对策,所征召的贤良文学共有“百余人”,《公孙弘传》亦记载武帝是“策诏诸儒”。而文学通常即指儒学。如《史记·儒林列传》称:“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士吏多斌斌文学之士矣。”又《汉书·隽不疑传》曰:“隽不疑……治《春秋》,为郡文学。”就征召对策的文学而言,则指有一定名气但还没有功名的儒生。如盐铁会议,由于文学皆未任官职,桑弘羊就挖苦他们是“布褐不完,糟糠不饱”[1]的鄙儒。可见,所谓“文学贤良考试”,这本身就是其尊儒的表现。而《新探》却以此为据,岂不荒唐! 再次,《新探》提出“‘刑法’和‘黄老’派虽被‘罢绌’,但两派的学者仍可通过其他途径当官”,所举事例皆误。根据《汉书·主父偃传》可知,主父偃并非“刑法”或“黄老”中人。他最早学“学长短纵横术”,属于纵横家,“晚乃学《易》、《春秋》、百家之言”,实际已转变为儒家。卜式也并非“刑法”或“黄老”派,而是一个思想接近儒家的大农牧主。他是因为主动捐献钱财支持武帝对匈奴战争被立为典型而当官的,如《汉书·卜式传》云:“是时富豪皆争匿财,唯式尤欲助费。上于是以式终长者,乃召拜式为中郎,赐爵左庶长,田十顷,布告天下,尊显以风百姓。”他早年对其弟曾多次推让钱财(儒学即倡导推让),在武帝对匈奴的战争中又多次捐献钱财,后来做了高官则和董仲舒上下呼应,反对汉武帝的盐铁官营政策,可见他根本不可能是“刑法”或“黄老”中人。至于汲黯,他虽然“学黄老言,治官民,好清净,择丞史任之,责大指而已”,但他却是“以父任,孝景时为太子洗马”[2],并与汉武帝有着比较特殊的关系。更重要的是,汉武帝的“独尊儒术”应该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不能形而上学地认为一开始尊儒就完全是录用儒生。如前揭“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即指明汉武帝尊儒之后儒生录用越来越多的情形。所以汲黯的事例也仍然不足为据。 最后,《新探》所说汉武帝曾“尽罢诸儒不用”——把儒官全都给撤了,这更是典型的断章取义和误解。其原文如下: 自得宝鼎,上与公卿诸生议封禅。……群儒既已不能辩明封禅事,又牵拘于《诗》《书》古文而不能骋。上为封禅祠器示群儒,群儒或曰“不与古同”,徐偃又曰“太常诸生行礼不如鲁善”,周霸属图封禅事,于是上绌偃、霸,而尽罢诸儒不用。 这里实际是说汉武帝对包括徐偃、周霸在内的诸儒建议一概不予采纳,并不再让他们参与封禅大礼的议定,而根本不是说把他们都全部撤职。以徐偃为例,根据《汉书·终军传》,他就始终担任着博士一职,没有所谓被罢官之事,后来是因为奉旨巡行,擅自允许胶东、鲁国营盐铁,才被汉武帝处死。更何况,《汉书·兒宽传》对此事还有着详细记载—— 及议欲放古巡狩封禅之事,诸儒对者五十余人,未能有所定。先是,司马相如病死,有遗书,颂功德,言符瑞,足以封泰山。上奇其书,以问宽,宽对曰:“陛下躬发圣德,……其封泰山,禅梁父,昭姓考瑞,帝王之盛节也。然享荐之义,不著于经,……唯圣主所由,制定其当,非群臣之所能列。今将举大事,优游数年,使群臣得人自尽,终莫能成。唯天子建中和之极,兼总条贯,金声而玉振之,以顺成天庆,垂万世之基。”上然之,乃自制仪,采儒术以文焉。 而孙教授却恐怕根本未读,这就不能不使他的理解要产生谬误了。 二、关于班固对《董仲舒传》的“作伪”问题 为了认定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学术谎言,《新探》还别出心裁地考证出班固所撰《董仲舒传》完全是“作伪”。应该说,孙教授的这一观点如果真能成立,那将是对学术界的一个巨大贡献,但是仔细阅读《新探》却根本没有令人信服的论据,而完全是想当然的臆断。 请看《新探》所谓“作伪”最直接的证据: 《汉书·董仲舒传》的作伪,主要表现在《天人三策》上,《天人三策》是班固从汉武帝时期搜罗的三篇与董仲舒思想相近的对策,拼凑而成。其中,没有一篇对策能证明是董仲舒所作。尤其第三策,班固在对策中着意加了“仲舒”二字,这是画蛇添足。 在这里,《新探》主要是认为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均为班固拼凑而成,并非董仲舒所作。而最重要的论据,就是班固在第三策中“画蛇添足”地加了“仲舒”二字,暴露了作伪的马脚。但实际上,汉人在对策中加上自己的名字乃是一种常见现象。例如公孙弘,他在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的对策中就加上自己的名字说:“臣弘愚戅,不足以奉大对。”[3]而如果说在对策中加上自己的名字就肯定是作伪,那么公孙弘乃至其他一些人的对策岂不都是作伪?这显然是讲不通的。 需要说明的是,孙教授对《天人三策》班固作伪的论证并非仅仅《新探》所说的“画蛇添足”。他在与笔者的商榷中就详细提出了所谓班固作伪的理由,诸如: 《天人三策》是伪作。考题都有问题:考题1说:你现在被取为第一,我再考考你。考题1应为公共考题,班固也这么说,怎么成了复试题?考题2说:你们一百余人来考试,现在出题考你们。这才是公共考卷,可班固说是复试考题!……考题3说:你的学问已达到最高,你好好阐发一下,我将亲自研究。这哪是考卷,分明是请教,任何一个考官、哪怕是最蹩脚的考官都不会出这样的考题,何况汉武帝!答卷问题更大:答卷1说:我们汉朝建国已70余年。注意:西汉人认为汉朝建国是从刘邦202年称帝算起。202年到武帝七年(笔者按,即元光元年),才68年,怎么能说70余年?答卷2说:夜郎、康居二国,已向我大汉悦德归义。注意:康居归汉,在武帝七年之后。答卷3说:现在法制大坏,刑狱太滥,犯罪人数激增。武帝六年才结束“黄老之治”,刑狱怎么会滥成这样?这一现象,是武帝中期后,重用酷吏的结果。[4] 然而这些理由也都有问题。 先看考题部分。孙教授说:“考题1应为公共考题,班固也这么说,怎么成了复试题?”而理由就是考题中说董仲舒已经被“取为第一”了。但笔者翻遍《董仲舒传》也没有找到董仲舒被取为第一的记载。原来孙教授是把汉武帝所说“今子大夫褎然为举首”解释成董仲舒被取为第一。这实属大误!关键即在于:汉武帝这里所说的“子大夫”并非是指董仲舒,而是指所有贤良文学。这从汉武帝元光元年、元光五年策问贤良文学的制诏即可以得到证明。如元光元年诏曰:“朕之不敏,不能远德,此子大夫之所睹闻也。”[5]元光五年制曰:“天文地理人事之纪,子大夫习焉。”[6] 另外“褎然为举首”也并非对策被取为第一的意思,而是说贤良文学在各地被推举时名列第一。可见,这根本不是什么考题有问题,实际是孙教授没有读懂史料。故以下所论,也就完全失去了依托。 孙教授又说:“考题2说:你们一百余人来考试,现在出题考你们。这才是公共考卷,可班固说是复试考题!”但这里却又是断章取义和曲解,请看其全句原文:“今子大夫待诏百有余人,或道世务而未济,稽诸上古之不同,考之于今而难行,毋乃牵于文系而不得骋与?将所繇异术,所闻殊方与?各悉对,著于篇,毋讳有司。”而如果说这就是“公共考卷”,亦即不是复试的第二策,那么还没有开始对策,汉武帝还没有“览其对”,怎么就已经知道他们“或道世务而未济,稽诸上古之不同,考之于今而难行”?可见,这也不是什么考题有问题,而是孙教授故意曲解史料。 孙教授还说,贤良文学的对策是考试,因而汉武帝不可能在策问中有请教的内容。但事实上,汉代的贤良文学对策就是一方面考试选拔人才,一方面又征求、请教治国的方略[7]。如前揭汉武帝元光五年制曰:“天文地理人事之纪,子大夫习焉。其悉意正议,详具其对,著之于篇,朕将亲览焉,靡有所隐。”《盐铁论·本议》载:“惟始元六年,有诏书使丞相、御史与所举贤良文学语,问民间所疾苦。”《汉书·宣帝纪》载宣帝地节三年诏曰:“乃者……地震,朕甚惧焉。有能箴朕过失,及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以匡朕之不逮,毋讳有司。”而孙教授却主观地认定武帝策问不可能求教贤良,其结论则自然要误称班固作伪了。 再看答题部分。孙教授提出的第一条理由是,从西汉建国到武帝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才68年,而董仲舒的第一次对策却说“今临政愿治七十余岁矣”。其实不然。一则董仲舒所谓“临政”实际应当从西汉建立政权算起,因为早在汉王元年(公元前206年)刘邦即开始了“临政”。而如果从汉王元年算起,到武帝元光元年,则恰好“七十余岁矣”。二则西汉人也并不认为“汉朝建国是从刘邦202年称帝算起”,却恰恰是从公元前206年刘邦被封为汉王算起。考虑到孙教授对《汉书》颇多成见,我们以《史记》为例。在《高祖本纪》中,司马迁就把汉政权的建立从公元前206年算起,称“元年”,而把刘邦称帝的公元前202年称为“五年”。《史记·平准书》亦云:“至今上即位数岁,汉兴七十余年之间。”三则即使“西汉人认为汉朝建国是从刘邦202年称帝算起”,但董仲舒就要从公元前206年算起,我们显然也不能断言有误。 孙教授的第二条理由是,董仲舒的第二策声称,“夜郎、康居,殊方万里,说德归义”,而事实上康居的归汉却是在武帝元光元年之后。毋庸讳言,所谓“康居归汉”确实不是在武帝时期,但仅凭这一条也仍然不能认定班固作伪。因为康居的真正归汉不仅不是在武帝时期,甚至也不在西汉后期,而是在东汉前期。如《汉书·西域传下》载西域都护的管辖范围说:“最凡国五十。……而康居、大月氏、安息、罽宾、乌弋之属,皆以绝远不在数中,其来贡献则相与报,不督录总领也。”故如果说此策确为班固作伪的话,那也决不是拼凑“从汉武帝时期搜罗”的对策,而应是西汉后期乃至东汉前期的对策。但这却显然不能成立。如此明显的作伪人们当时就会发现,怎么会至今才由孙教授发现?因之比较合理的解释,董仲舒之所谓“说德归义”恐怕还另有所指,只不过史书没有留下记载而已[8]。当然也有可能是误传,或董仲舒的误写,但这和什么班固作伪却完全是两回事。 孙教授又提出,董仲舒的第三策说:“今世废而不修,亡以化民,民以故弃行谊而死财利,是以犯法而罪多,一岁之狱以万千数。”但武帝六年才结束“黄老之治”,刑狱不可能这样泛滥,故只能是武帝中期以后“重用酷吏的结果”。孙教授的这个理由实际更不充分。孙教授也不仔细看看《史记·酷吏列传》,就断言武帝中期才重用酷吏,其实早在武帝即位之初,就已重用了一批酷吏,如周阳由、赵禹、张汤和义纵等。另一方面,虽然说武帝六年才结束“黄老之治”,但这种“一岁之狱以万千数”的情况在武帝初期却完全可能。随着剥削、压迫的不断加重,早在景帝末年,社会矛盾已逐渐激化。如景帝就公开承认:“今岁或不登,民食颇寡,其咎安在?或诈伪为吏,吏以货赂为市,渔夺百姓,侵牟万民。”[9]至武帝即位后,这种情况也并没有改观。所以尽管难以置信,所谓“一岁之狱以万千数”的情形也基本属于正常范围,而与武帝中期以后社会矛盾严重激化甚至农民起义有着明显区别。如《汉书·杜周传》云:“至周为廷尉,……以上廷尉及中都官,诏狱逮至六七万人,吏所增加十有余万。”仅仅在首都长安一年就有“罪犯”十几万人,这无疑才是孙教授所说刑狱更加泛滥的情形。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对比昭帝到平帝时期的刑狱。如《汉书·刑法志》载:“自昭、宣、元、成、哀、平六世之间,断狱殊死,率岁千余口而一人,耐罪上至右止,三倍有余。”宣帝即位后,路温舒也说:“方今……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死刑)之计岁以万数。”[10]更不用说,就是在东汉统治最为稳固的明章时期,班固也总结说:“今郡国被刑而死者岁以万计,天下狱二千余所。”[11]可见这根本不是什么班固作伪,而完全是孙教授的误解。 此外,《新探》还征引《汉书·董仲舒传》、《循吏传》、《楚元王传》、《武帝纪》等,认为班固的记载均与事实不符。但这些征引不是对史料的误读,就是断章取义和为我所用的曲解,有些甚至是逻辑思维问题。限于篇幅,不再一一置论。 三、其他问题 《新探》在讨论汉武帝尊儒时还错误地解读一些史实。为了澄清事实,以下也对此再作一些分析。 (一)卫绾的学派归属问题。一般来说,学术界都认为卫绾的思想偏重儒家。但《新探》却认为卫绾是黄老派——“卫绾是‘黄老’派,他‘罢刑、法’是‘黄老’对‘刑法’派的打击,与后来窦太皇太后打击王臧、赵绾的性质是一样的。”不知其根据何在?《史记·万石张叔列传》载:景帝“立胶东王为太子,召绾,拜为太子太傅”。又云:“然自初官以至丞相,终无所言。天子(景帝)以为敦厚,可相少主。”据此可知,卫绾曾做过武帝的太傅(王臧曾做过武帝的少傅),且为人“敦厚”,从未提出过施政建议。因此,若考虑到武帝即位时才仅仅16岁,他在建元元年所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12],即显然应是其师生的预谋。否则的话,崇尚黄老的窦太后又为什么要把他罢免?(武帝当时还没有完全亲政,所有重大事宜都必须奏事“东宫”——窦太后)更何况,如果他真是代表黄老,并打击“刑法”,即使汉武帝想把他罢免,窦太后也根本不可能批准。可见他并非代表黄老,而应是尊儒一派,他的上奏实际也应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第一项举措。 (二)贤良文学对策能否被说成“《五经》考试”问题。在这一问题上,《新探》秉承孙教授的一贯主张,把贤良文学对策都视为“《五经》考试”或“儒学考试”。这显然是偏颇的。实际上,汉代的贤良文学对策还从未对《五经》的具体内容进行考试,而是要求运用《五经》及其解说即经学来讨论时事问题。如《汉书·杜周传》载成帝策问贤良,即明确规定:“当世之治何务?各以经对。”再就现存的一些对策说,像公孙弘的对策、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也都是如此。甚至就是皇帝不能亲自策问的盐铁会议,那些贤良文学的议论也无一例外。当然,由于对策的理论依据主要就是经学,这种对策也确实要间接考察对策者对《五经》的掌握和认识,但它本质上却并非《五经》考试,而只能说是时事策问。再有,汉代真正的“《五经》考试”是太学生考试和郡国学生考试,以及“明经”科等[13]。如果把贤良文学对策都说成“《五经》考试”,那也等于把它们混为一谈。从某种意义上说,孙教授的许多论述都出现严重谬误,把贤良文学对策都说成“《五经》考试”就是其中一个主要原因。 (三)田蚡“绌抑黄老崇尚儒学”是否解决了汉武帝尊儒问题。关于这一问题,《新探》固执认为:由于田蚡已经绌退了“黄老”,宣布了儒学的主导地位,故“尊儒问题已得到解决”。而我们则感到费解。《汉书·武帝纪》明明记载窦太后对田蚡的“绌抑黄老崇尚儒学”曾予以严厉打击——“二年冬十月,御史大夫赵绾坐请毋奏事太皇太后,及郎中令王臧皆下狱,自杀。丞相婴、太尉蚡免”,连田蚡都被罢官,怎么能说汉武帝“尊儒问题已得到解决”呢?当然,《新探》这里可能是说田蚡的第二次尊儒,如《史记·儒林列传》:“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但即便如此,这也还有许多问题需要操作,也并非仅仅绌退“黄老”就能够完全解决。仅就意识形态而言,有许多理论问题即亟待澄清。其中最典型的事例,就是汉家如何继统亦即是否“受命”的问题。所以汉武帝才会在策问中反复要求贤良文学回答:“天命之符,废兴何如?”[14]“三代受命,其符安在?”而且也正是由于董仲舒等人的回答,所谓“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15],这一问题才算最终解决。另外还有如何贯彻尊儒、如何培养懂得儒学的人才等等问题,又怎么能说田蚡的绌退黄老已解决了尊儒问题呢? (四)汉武帝所尊儒学究竟《五经》还是《七经》问题。一般来说,由于《乐经》到西汉前期已然亡失,汉武帝尊儒的最主要的标志就是设立《五经》博士,这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罢黜百家,表彰《六经》”[16]。而《新探》则标新立异地提出:“汉武帝所尊的儒学,是《七经》,不是仅仅《五经》,核心是《孝经》的‘以孝治天下’。”表面上看,《新探》的说法似乎更为全面,在《五经》之外又加上了《孝经》和《论语》,但这却完全是一种为我所用的曲解。在汉武帝时期还根本没有《七经》之说,无论《史记》或其他史书,还是出土文献,我们都找不到任何记载。实际上,《孝经》虽名之曰“经”,在西汉中期却并没有被视之为“经”,只是到了东汉时期才和《五经》再加上《论语》被称为“《七经》”。如关于东汉成阳令唐扶的学业,人们即称赞他“耽乐道述,咀嚼《七经》”[17]。又如谢承《后汉书》载赵典,亦说他“学孔子《七经》”[18]。诚然,作为公认的儒学著作,《孝经》和《论语》在汉武帝“独尊儒术”后也发挥过一定作用[19],但这却并不意味它们已经取得了与《五经》相同的经学地位。西汉中后期人们皆称《五经》或《六经》(《六艺》),如其所谓“《五经》圣人所制,万事靡不毕载”[20]云云,就是一个明证。 (五)孔子作《春秋》是否史实问题。为了证明《孝经》在汉武帝时期是最重要的儒学经典,《新探》还煞费苦心地考证《春秋》并非孔子所作—— 众所周知,学术界主流观点认为,孔子曾作《春秋》,《公羊》是对《春秋》的最好阐释。实际上,孔子作《春秋》非史实。孔子自称“述而不作”;孔子的嫡传弟子们对此都没有讲;此说是孔子去世后一百年左右的传言。如果孔子真作了《春秋》,他将是中国古代第一个抄袭大王,因为《春秋》原本鲁史,我们怎么将《春秋》与鲁史相区别? 但这却只能更加昭示其作者的逻辑混乱与偏执。《春秋》究竟是不是孔子所作,这当然可以研究,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学术问题。但就讨论汉武帝尊儒而言,实际却文不对题。且不说《春秋》还可能确为孔子所作,就算《春秋》并非孔子所作,由于汉人皆笃信《春秋》乃孔子所作,我们也只能在此认识的基础上来讨论汉武帝的尊儒问题(至于认识的对错,则是另外一个问题)。例如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就说:“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21]又怎么能用今天的看法来代替汉人的认识呢?同样的问题还表现在《新探》对《公羊春秋》不能称经的“论述”上。这也根本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显而易见,无论《新探》怎样批评乃至批判把《公羊春秋》称经的做法,实际也无法否定汉代把《公羊春秋》称经的既定事实。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新探》却于此仍然要枉费笔墨,甚至还振振有辞,岂不荒唐和徒劳! 总之,从以上讨论来看,《新探》的许多论点和论据都存在严重疏漏,有些甚至是学术“硬伤”,其结论自然是不能成立的——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决非谎言! -------------------------------------------------------------------------------- [1] 《盐铁论》卷四《毁学》。桑弘羊还形容文学说:“儒皆贫羸,衣冠不完,安知国家之政、县官之事乎?”(《盐铁论》卷四《利议》)亦可证明。 [2] 《汉书·汲黯传》。 [3] 《汉书·公孙弘传》,另请参看蔡邕《独断》卷上。 [4] 孙景坛:《汉武帝“罢黜百家”不是学术谎言吗?——答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秦汉史专家张进教授》。 [5] 《汉书·武帝纪》。 [6] 《汉书·公孙弘传》。 [7] 参看拙文《以经治国与汉代“荒政”》,载《中国史研究》1994年第2期;《以经治国与汉代用人》,载《齐鲁学刊》1994年第6期。 [8] 据安作璋先生研究,中国的丝可能在公元前四世纪以前即已传入印度(《两汉与西域关系史》,齐鲁书社1979年版,第134页),而康居则是丝绸之路在中亚的一个中转站,所以两国发生交往也并非没有可能。 [9] 《汉书·景帝纪》。 [10] 《汉书·路温舒传》。 [11] 《汉书·刑法志》。 [12] 《汉书·武帝纪》。 [13] 参看拙文《汉代太学浅说》,载《山东师大学报》2001年第6期;《以经治国与汉代教育》,载《徐州师范大学学报》1991年第4期。 [14] 《汉书·公孙弘传》。 [15] 以上皆见《汉书·董仲舒传》。 [16] 《汉书·武帝纪·赞》。 [17] 《隶释》卷五《汉成阳令唐扶颂》。 [18] 《后汉书·赵典传》注引《谢承书》。 [19] 参看拙文《论经学与汉代忠孝观的整合》,载《江海学刊》2001年第5期;《论“以经治国”对我国汉代社会生活的整合功能》,载《社会学研究》1992年第6期。 [20] 《汉书·宣元六王传》。 [21] 《史记·太史公自序》。 (本文为江苏省“十五”社科基金项目“独尊儒术与汉代学术的整合”研究成果之一。原载《南京社会科学》2005年第10期,这里仅对其排版错误作了某些订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