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巴蜀易学素有渊源,两汉为滥觞期,六朝为续传期,唐代为总结期,两宋为高峰期,元明以下则为流衍期。自两汉迄清末,历代巴蜀易学著作约有180余种; 数量虽然不多,然特征却很鲜明,流派众多,“四道”毕备,其“尚辞”者则有苏轼之《苏氏易传》,“尚象”“尚变”者则有李鼎祚之《集解》、来知德之《集注》,其“尚占”者则如汉严遵,而尤以卜筮易、道家易源远 流长。至于《易》《老》兼治者,则有严遵、扬雄; 发明图书易者,则如陈抟、胡世安; 其以佛陀解《易》者,则有苏轼、龙昌期。至于仿圣拟经,由扬雄开其先( 撰《太玄》) ,而王长文( 撰《通玄经》) 、卫元嵩( 《元苞》) 诸人继其事,成为巴蜀易学之一大特色。后之治《易》《玄》,谈《图》《书》者,皆以蜀学发其轫。刘咸炘曰: “易学在蜀( 伊川语) ,如诗之有唐矣。”( 《蜀学论》) 信然。 自程伊川“易学在蜀耳,盍往求之”一语传出后,古今学人对巴蜀易学便产生了浓厚兴趣,他们或 游历巴山蜀水,深入山岩水涘,希望一睹研《易》者之仙风道貌; 或征文考献,穷尽金匮石室,力图明白巴 蜀学人的易学业绩。由于史缺有间,文献不足,至今还缺乏对巴蜀易学的整体考察,也未出版一部内容 全面的《巴蜀易学通史》。对于巴蜀易学的成就及其文献,亦没有全面系统的调查和研究。人们在传 述和理解伊川先生当年这一命题时,仍然有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感觉,甚至对巴蜀易学史语焉不详、欲 说还休。本文希望利用近来从事《儒藏》和《巴蜀全书》编纂调查所得资料,讨论一下巴蜀易学的流传及 特色问题,以供人们在解读伊川语及讨论易学史时参考。 一、滥觞与集成: 汉唐时期的巴蜀易学 自孔子传《易》商瞿,商瞿五传至田何,而遇秦焚儒书,《易》以卜筮之书不焚,故传者不绝。汉初,田 何传《易》于王同、周王孙、丁宽、服生,诸人“皆各撰《易传》数篇”( 《汉书·儒林传》) 。王同传《易》于 杨何,杨何于元光元年( 前 134) 征为中大夫,武帝立“五经博士”,易学博士即杨何,史称“《易》杨”,司马 迁父亲太史谈曾“问《易》于杨何”( 《史记·太史公自叙》) ,即此人也。丁宽著《易传》三万言,“训诂举 大义而已”,又称《小章句》。宽传《易》于施雠、孟喜、梁丘贺,三人之学在宣帝时立为博士,又各撰《章 句》2 篇。同时又有京氏,自称出于孟氏,亦立为博士,有《孟氏京房》11 篇、《灾异孟氏京房》66 篇等书。 以上皆今文易学。当时民间又有费氏、高氏,未立于学官,独以《十翼》解说上下经,为古文易学( 并见 《汉志》) 。此西汉易学之大略也。 从易学渊源上考察,蜀中易学传授实与中原同步。商瞿是否生于瞿上,为今四川双流人( 杨升庵 说) ,乃在疑似之间,姑且无论。仅从两汉时期算起,巴蜀易学已大有传人,并且初有文献。目前有文献 可考的巴蜀第一位《易》师,是汉初的胡安。陈寿《益部耆旧传》佚文载:汉初,胡安居临邛白鹤山传《易》,司马相如尝从之问学。据《史记》《汉书》,司马相如( 前 179 - 前 117) 在文帝时已经知名,他从 胡安受《易》,可能在文帝末年( 前 157) 以前。汉初传《易》的始师田何,至惠帝时尚存,《高士传》谓“惠 帝亲幸其庐以受业”,则胡安之在世当与田何同其时。也就是说,田何在中原传《易》时,胡安亦在蜀中传《易》矣,二人时代即或稍有前后,亦相距不远。如此看来,司马相如的时代应与中央第一个易学博士 杨何大致相当。相如在他的作品《上林赋》中,有“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云云,说明他是熟读五经,当然也是关注“易道”的。 稍晚的蜀易传人则有赵宾,曾为孟喜师,见于《汉书》。《儒林传》称:“蜀人赵宾好小数书,后为《易》,饰《易》文,以为‘箕子明夷,阴阳气亡箕子。箕子者,万物方荄兹也。’宾持论巧慧,《易》家不能 难,皆曰非古法也。云受( 授) 孟喜,喜为名( 称扬) 之。后宾死,莫能持其说,喜因不肯仞( 承认) ,以此 不见信( 伸) 。……博士缺,众人荐喜。上闻喜改师法,遂不用喜。”时人颇有说赵宾从孟喜受《易》者,然视《汉书》所谓“云受孟喜”、“喜为名之”、“喜不肯仞”、“喜改师法”诸语,实为赵宾曾以巴蜀的易学授于孟喜。既然赵宾曾经传术于孟喜,他生活的时代就应当与孟喜的老师丁宽同一时期,在景帝之朝。不过,赵宾除了留下以“荄兹”说《易》“箕子”外,已别无其他《易》说可考了。宣元时,成都《易》家则有严君平( 成都人) 。君平“卜筮于成都市,以为卜筮者贱业,而可以惠众。人有邪恶非正之问,则依蓍龟为言利害。与人子言依于孝,与人弟言依于顺,与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埶 导之以善,从吾言者已过半矣”( 《汉书》卷七二《王贡两龚鲍传》) ,可见其乃一位隐于卜筮的高人。他“雅性澹泊,学业加妙,专精《大易》,躭于《老》《庄》”( 常璩《华阳国志》卷一〇上) ,又是汉代“三玄”兼治的第一人。郑樵《通志·艺文略》“五行”家之“易占”类著录《周易骨髓诀》1 卷,注曰“严遵撰”; 《宋 史·艺文志》“筮龟类”有《严遵卦法》1 卷。兹二书并不见于汉唐之间的文献著录,疑为后世依托,但颇得其易学特征。 君平的弟子有扬雄,成都郫县人。雄少从君平游学,深得大《易》秘奥,后乃仿《易经》而撰《太玄》, 是“太玄学”的开创者。 从治《易》特征来看,西汉博士易学( 亦即官方易学) 有施、孟、梁丘、京氏,皆今文易学,皆数术之学; 民间的费、高二氏古文易学,以《十翼》缘释经文,为义理之学,但亦不废卜筮。反观蜀中易学,诸家《易》都与道家神仙之术有关。先看蜀中第一《易》师胡安: 《蜀中广记》卷一三引常璩说:“临邛名山曰四明, 亦曰群羊,即今白鹤也。汉胡安尝于山中乘白鹤仙去,弟子即其处建白鹤台。”魏了翁《营造记》说: “临卭虞侯叔平以书抵靖,曰:‘州之西直治城十里所,有山曰白鹤。……远有胡安先生授《易》之洞,近有常 公谏议读书之庵。’”胡安居洞授《易》,临台升仙,知其为修道成仙之人,所传易学必为道家仙学易矣。其次看赵宾:宾以术数“饰《易》文”,传孟喜,喜为之改师法,讲阴阳灾变,以传京房,遂有“孟京之学”, 赵宾之《易》必为数术易。 严遵专精《大易》,耽于《老》《庄》,而且卖卜成都市,以卜筮劝善,是其易学兼道家易、数术易二术。扬雄从严遵游学,当然是严学传人; 而他所撰《太玄》,张行成说他“义取于《连山》”。《连山》为夏易,传为禹所造,汉代兰台有藏,据说今西南少数民族(如羌族、彝族、水族) 亦有传之者,是扬雄又传夏易 《连山》。《周礼》太卜掌“三易”之法,《连山》在其中,是《连山》亦卜筮书。清四库馆臣述易学变迁说: “《易》本卜筮之书”,“《左传》所记诸占,盖犹太卜之遗法。汉儒言象 数,去古未远也。一变而为京、焦,入于禨祥;再变而为陈、邵,务穷造化。《易》遂不切于民用。”胡安、严遵易学,尚近于《左传》,得《易》之“本义”。赵宾之法,则远启孟、京,为禨祥易学鼻祖。 前人又分汉代易学为四派: “训诂举大义,周、服是也”;“阴阳灾变,孟、京是也”;“章句师法,施、孟、 梁丘、京,博士之学是也”;“彖、象释经,费、高是也”。放之蜀中易学,严遵《易》《老》兼治,颇近周、服; 扬雄《太玄》仿古,则似费、高; 赵宾数术,实启孟、京。 至于讲究“师法”“章句”的博士《易》,本为蜀人所不喜,亦为蜀人所不屑为,如李弘、扬雄皆厌弃“章句”。但是西汉蜀士之学于京师者比比,必有受其传者。如宣帝时郫人何武与成都人杨覆众等偕计 前往京师,曾歌王褒《中和颂》于宣室,甚得宣帝嘉奖,“武诣博士受业治《易》,以射策甲科为郎”(《汉书·何武传》) 。何武所传者,无疑就是当时的博士易学,亦即“章句”之学,只是不知道当时所传为施氏 《易》,抑梁丘《易》也? 东汉太学仍置西京“十四博士”,易学亦守西京施、孟、梁丘、京氏之传,蜀人受学,共从于京师者,自然是“博士今文《易”》;其起于本家或本乡者,则蜀学之特色固在。据《后汉书》载,谯玄、谯瑛世代传《易》,玄始于西汉哀、平之时,瑛为东汉章帝师傅,可见其易学乃其家业; 但能为章帝之师,其学必与博士《易》相通,否则必被排摈。又《杨由传》说: “杨由,字哀侯,蜀郡成都人。少习《易》,并七政元气、风 云占候,为郡文学掾”;《段翳传》说: “段翳,字符章,广汉新都人。习《易经》,明风角,时有就其学者,虽 未至,必豫知其姓名。”《华阳国志》又载郪( 三台) 人冯颢,少师成都杨班、张公超及东平人虞叔雅,“作易章句》及《刺奢说》,修黄老,恬然终日”( 常璩《华阳国志》卷一〇中) 。杨由、段喜习《易》而尚占,特 别是明于风角,是乃赵宾传统; 冯颢则通《易》,兼崇黄老,则与严遵道家易为一路,皆为蜀中本有易学之 固有特色。 至于《后汉书》之载任安受《孟氏易》,折象通《京氏易》,景鸾治《施氏易》,作《易》说; 《华阳国志》 又载成都人任熙通《京易》( 常璩《华阳国志》卷一一) ,皆师法家法明晰,又纯然博士《易》矣。说明东汉 巴蜀易学传授,仍然是本土传统与中原官学系统,方驾并驰,如日月之同辉。 东汉时,古文经学仍在民间传授,但经郑众、贾逵、马融、许慎等努力,已经取得很多成就,在学术上 具有很大势力。郑玄囊括大典,兼治今古,遍注群经,已经开创了经学史上“郑学”时代。这些学术形 势,对蜀中似乎没有太大影响,及至三国刘表立荆州学宫,表彰古学,经师司马徽、宋衷,文士王粲、王凯 等,皆活跃于其间,颇与“郑学”立异。梓潼人尹默、李仁因“益部多贵今文,而不崇章句”,“知其不博”,二人“乃远游荆州,从司马德操(名徽)、宋仲子(名衷)等受古学,皆通诸经史”(《三国志·蜀书》卷一二) ,古文经学才正式传入蜀中,古文《易》亦然。 李仁有子李譔,也是大学者,《三国志》说他“具传其业,又从(尹)默讲论义理,五经诸子,无不该览加博”,后为蜀汉太子师傅。李譔“著古文《易》、《尚书》、《毛诗》、《三礼》、《左氏传》、《太玄》指归”,是 蜀中第一批古文经学著作。史称譔书“皆依准贾、马,异于郑玄”,是比较纯粹的古文经学。又说他“与 王氏( 肃) 殊隔,初不见其所述,而意归多同”( 《三国志·蜀书》卷一二) 。因为王肃也师宋衷,他们都是 荆州学派的传人,都以贾、马古文学来反对融合今古的“郑学”,自然“意归多同”了。 汉代巴蜀易学家多隐居,盖得“遯世无闷”之旨。他们研究《易经》主于应用、卜筮,不在著述,更不在自炫。宋人青阳梦炎说:“蜀在天一方,士当盛时,安于山林,唯穷经是务,皓首不辍。故其著述往往 深得经意,然不轻于自炫,而人莫之知。书之藏于家者,又以国难而毁,良可嘅叹! ”所说虽然主要是南 宋时的情况,但对于整个巴蜀历史来说也尝不是如此。东汉时代,蜀《易》传授与博士《易》、古文 《易》结合,产生了一批重要的易学著作,史书也才有如前述景鸾之《易》说、冯颢之《易章句》、李譔之 《古文易指归》等文献的著录。 自是之后,巴蜀易学代有传人,易学文献也时有其书。不过,巴蜀易学的隐者特征和应用目的,却始 终传而未改。西晋末年,青城天师道首领范长生撰《周易注》10 卷,文句与王弼本颇有不同; 其书流行 于南朝,由于其著作时不具真名,只署“蜀才”,“江南学士遂不知是何人”,王俭《四部目录》也不言其姓名,只题“王弼后人”。谢炅、夏侯该都号称“读数千卷书”,却怀疑是谯周所作。幸赖颜之推据陈寿《李 蜀书》( 一名《汉之书》) 所载“姓范名长生,自称蜀才”,才将蜀才《周易注》的真实作者考证清楚( 颜之推 《颜氏家训·书证》) 。崔鸿《十六国春秋》载: “城以西山,范长生岩居穴处,求遵养之志。(李) 雄欲迎 立为君而臣之,长生固辞。”李雄称帝,长生乃为其丞相,尊曰“范贤”。史称“长生善天文,有术数,民奉 之如神”。其隐者身份和善筮特长,都与西汉严遵相同。 至于三国郪( 三台) 人王长文、北周蜀郡人卫元嵩,又远袭扬雄故智,依仿圣人以造经典。王长文系蜀汉犍为太守王颙之子,他仿《论语》作《无名子》12 篇,又仿《周易》作《通玄经》4 篇。其《通玄经》有 《文言》、《卦象》,可用以卜筮,时人比之于《太玄》。卫元嵩“好言将来事”,“天和中( 566 - 571) ,遂著诗预论周、隋废兴及皇家受命,并有征验”(《周书·艺术传》) 。元嵩亦仿扬雄《太玄》之为,著《元苞》5 卷,颇多奇字奥义,张行成谓其“取义于《归藏》”。蜀人仿经、善筮的特点,在王、卫二人身上仍然得到保留。蜀学的这一传统甚至还影响到外地入蜀的人士,如隋末河汾大儒王通,曾为蜀王侍读、蜀司户参军,后来也曾仿蜀儒故智,遍拟群经及《论语》,作有《续六经》及《中说》。 蜀才《易》今已亡佚,不过其遗说在陆德明《释文》和李鼎祚《周易集解》中多有引录,清人张澍、马国翰、孙堂、张惠言、黄奭并有辑本。王长文书则佚而无存,幸而卫氏书还原书俱在,尚可考见其内容和 特点。此外,阮孝绪《七录》著录“齐安参军费元珪著《周易》九卷”,《隋志》有转录; 《经义考》引陆德明 说是“蜀人”。人亡书佚,不可得而详。 隋唐时期,巴蜀易学著作颇有存者,佚文遗说多有可考。隋何妥(郫县人)通易学,官国子博士、祭酒,撰《周易讲疏》13卷(已佚,马国翰有辑本1卷),借易象以阐易理。袁天罡(成都人)撰《易镜元要》1卷,赵蕤( 盐亭人)撰《注关子明易传》1卷,又以数术讲明易道。至于阴颢、阴弘道父子以及李鼎祚诸人,又发凡起例,汇辑汉魏诸家注解以成新著。 阴氏书久佚,据《崇文总目》载: “《周易新论疏》十卷,唐阴弘道撰。弘道仕为临涣令。世其父颢之学,杂采子夏、孟喜等一十八家之说,参订其长,合七十二篇,于《易》家有助云。”其书“《中兴》、井氏皆无之,岂轶于兵间邪”? 然而观其“杂采子夏、孟喜等一十八家之说”,则为集解性质的易学著作无疑。 唐代李鼎祚《周易集解》则是现存最早的集解型《易》书。原书17卷,今存10卷。共录子夏、孟喜 以迄何妥、孔颖达35家《易》说,“刊辅嗣之野文,辅康成之逸象”,于王弼玄学《易》外,保存汉《易》资料 犹夥。《隋志》共著录汉魏南北朝《易》类文献69部; 南北宋之际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著录这一时期 《易》书才有5部而已,其中关朗《易注》不载于《隋志》,《乾凿度》又是纬书,焦赣《易林》也属卜筮,《子夏传》或云“张弧伪人”。这样一来,《隋志》所录诸书,除王弼《注》之外,都已散佚了。所幸他们的遗说,得到李鼎祚《集解》的保存,诸家之学乃可考知一二,其保存文献的功劳是非常巨大的! 蜀学的“杂采”与“共录”亦即包容之功,亦由此可见一斑。 二、异峰突起: 宋代的巴蜀易学 入宋,巴蜀易学著作陡增于前,达到历史的最高峰。嘉庆《四川通志·经籍志》“经部·易类”著录 汉唐巴蜀《易》著13部,著录宋代巴蜀《易》著却达63部,宋代300年巴蜀易学成果,比汉唐之间1100余年总成果之合4倍还多!《四库全书》著录宋代易学著作55种,出于巴蜀者就达8部,约占1/7。当代学人又博征载籍,考得宋代巴蜀易学论著69家、92部,今存者有16部。如果以此计算,更是汉唐时期的7倍有奇。历观宋代巴蜀易学,有以下特点: 首先,蜀中治《易》者众,遍及各个阶层。《宋史·谯定传》:定“少喜学佛,析其理归于儒。后学《易》于郭曩氏,自‘见乃谓之象’一语以入。郭曩氏者,世家南平,始祖在汉为严君平之师,世传易学,盖象数之学也。”南平,在今重庆南川地,宋时为少数民族聚居地,是标准的土著民; 而所传为严氏《易》,是标准的蜀学。 《宋史》又说:“初程颐之父珦尝守广汉,颐与兄颢皆随侍。游成都,见治篾篐桶者挟册,就视之,则《易》也。欲拟议致诘,而篾者先曰:‘若尝学此乎?’因指‘未济男之穷’以发问,二程逊而问之,则曰:‘三阳皆失位。’兄弟涣然有所省。翌日再过之,则去矣。其后袁滋入洛,问《易》于颐,颐曰:‘易学在蜀耳,盍往求之。’滋入蜀访问,久无所遇。已而见卖酱薛翁于眉、卭间,与语大有所得。”《宋史》又补充说: “郭曩氏及篾叟、酱翁,皆蜀之隐君子也。”可见,宋代巴蜀《易》家,从成都篾翁、眉邛酱翁,到川东地区的 少数民族,都有其人,成份十分复杂,分布也十分广泛。 其次,巴蜀易学不仅数量繁多,而且内涵丰富。《系辞》说:“《易》有圣人之道四焉: 以言者尚其辞, 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尚辞即义理学,尚变即卦变学,尚象即象数学,尚占 即卜筮之术。这四者,巴蜀《易》家皆有,而以宋代最为充分。苏轼《苏氏易传》“多切人事”,鲜于侁《周 易圣断》专引圣人传文以解经,张浚《紫岩易传》“发挥义理,颇为醇正”,张栻《南轩易说》补续《程传》,皆“尚辞”之学。陈希亮《制器尚象论》,不满于韩康伯《十三象》“徒释名义,莫得尚象之制”,故著论专 极象数原理; 渝州人冯时行《易传》言“《易》之象在画,《易》之道在用”,学传于李舜臣; 李舜臣《易本传》 以为“易本于画,舍画则无以见易”,故其书“因画论心,中爻为用”,盖主于借卦位爻象以明义者,胡一桂 谓其“优于明象者也”,是皆“尚象”之家。普州崇龛人陈抟( 字图南,自称“西蜀崇龛人”。一说亳州真源人) 撰《易龙图》,传先天、后天、河图、洛书,以极造化之原; 张行成《周易通变》“取邵子十四图,敷演 解释,以通其变”,“蔓引旁推,万事万物,一一归之于数”,是皆“尚变”之说。至于史通之撰《易筮》,青 城山人之著《揲蓍法》,顾名思义,自当为“尚占”之书。近时学人归纳巴蜀易学派为: “宗古易的象数 派”、“宗王弼、刘牧的义理派”、“宗易本言与蕴言的数理派”、“宗邵雍、程颐、朱熹的纯理学派”、“专尚 图书学派”、“易卦互体派”等,也颇有见地。 其三,巴蜀易学类多杂驳,兼容三教,涉及方外。陈抟《易龙图》,黄宗炎揭露说:“图南本黄冠师,此图不过仙家养生之所寓,故牵节候以配合,毫无义理”;苏轼《苏氏易传》,“杂以禅学”,朱熹撰《杂学辨》 以是书居首。特别是陵州( 今仁寿) 人龙昌期,更具代表性: 他“博贯诸经”,“尝注《易》《诗》《书》《论语》《孝经》《阴符经》《老子》”,儒道兼治,无疑是一位博学的学者。文彦博早年见他,“藏器于身,不交 世务,闭关却扫,开卷自得。著书数万言,穷经二十载,浮英华而沉道德,先周孔而后黄老。杨墨塞路,辞 而辟之。名动士林,高视两蜀”。其所注《易》,范仲淹称赞“深达微奥”,曾应邀赴福州讲《易》,深受欢迎,得十万钱酬金,范雍将书推荐于朝,“遂行于时”。昌期亦曾累上公车,“久而不报”。因韩琦、文彦 博等人推荐,得补国子四门助教、成都府学教授、秘书省校书郎,以殿中丞致仕。晚年“又注《礼论》、注 《政书》、《帝王心鉴》、《八卦图精义》、《入神绝笔书》、《河图照心宝鉴》、《春秋复道》、《三教圆通》、《天保正名》等论”,总共“著书百余卷”( 《宋史·胡则传》附) ,不为不夥。但史载“昌期该洽过人,著撰虽 多,然所学杂驳”;“其说诡诞穿凿,至诋斥周公”,因此欧阳修斥其“异端害道,不当推奖”( 《宋史·胡则传》) ,罢归而卒。特别是《三教圆通论》,主张儒、佛、道三教可以圆通互补,虽是当时三教相通潮流的反映,也是其为学驳杂的表现。 其四,创造了“图书之学”,几乎为整个宋学派《易》家所宗,影响了宋以后中国易学史。陈抟《易龙图》首标先天图、后天图、河图、洛书,用黑白点子解释易卦起源,以为龙马所负之图,种放、穆修、李之才、邵雍、范谔昌、刘牧、黄晞,直到南宋朱熹等人,皆传其业。晁说之述宋易传授说:“至有宋,华山希夷 先生陈抟图南,以《易》授终南种征君放明逸,明逸授汶阳穆参军修伯长,而武功苏舜钦子美亦尝从伯长 学。伯长授青州李之才挺之,挺之授河南邵康节先生雍尧夫。……有庐江范谔昌者,亦尝受《易》于种征君。谔昌授彭城刘牧,而聱隅先生黄晞、及陈纯臣之徒,皆由范氏知名者也。”②南宋《中兴书目》引邵博语云:“抟好读《易》,以数学授穆修伯长,伯长授李之才挺之,挺之授尧夫;以象学授种放,放授许坚,坚授范谔昌。”朱熹说:“伏羲四图,其说皆出于邵氏。盖邵氏得之李之才挺之,挺之得之穆修伯长,伯长得之华山希夷先生陈抟图南者,所谓‘先天之学’也。”吴澄说: “《河图》《洛书》,邵所传原于穆,刘所传原于种,皆得自希夷者也。”黄宗炎曰:“周茂叔之《太极图》,邵尧夫之《先后天图》,同出于陈图南。 ……再三传而尧夫受之,指为‘性天窟宅’,千古不发之精蕴尽在此图。《本义》崇而奉焉,证是羲皇心传,置夫《大易》之首。”如此等等,都说明宋以后之“图书学”俱是陈抟发其首端。 其五,好为“集成”。也许是蜀学的博大精神和巴蜀藏书丰富的原因,巴蜀人士治经多兼容并包,常常作集解、集成性质的著作。唐代有阴弘道、李鼎祚,宋代也有房审权、魏了翁。房审权,成都人。熙宁间,审权“谓自汉至今,专门学不啻千百家,或泥阴阳,或拘象数,或推之于互体,或失之于虚无”,于是“于千百家内,斥去杂学异说,摘取专明人事、羽翼吾道者,仅百家,编为一集。仍以《正义》冠之端首,厘为百卷,目之曰《周易义海》。或诸家说有同异,理相疑惑者,复援父师之训、朋友之论,辄加评议,附之篇末”。百家具体人选即“郑玄至王安石”,可见这是集义理派易学之大成,正好可与李鼎祚书互补。 四库馆臣述易学转变曰: “王弼尽黜象数,说以老庄; 一变而胡瑗、程子,始阐明儒理。”其实房氏此书摘 取“专明人事、羽翼吾道”者,已开胡、程之端。绍兴间江都人李衡即据此书作《周易义海撮要》( 增苏轼、 程颐、朱震三家) 。魏了翁,蒲江人,有《周易要义》,盖据孔颖达《周易正义》删节而成; 又撰《周易集义》 64 卷,集“自周子( 敦颐) 、邵子( 雍) 、二程子( 颢、颐) 、横渠张子( 载) 、程门诸大儒,吕蓝田( 大临) 、谢上蔡( 良佐) 、杨龟山( 时) 、尹和靖( 惇) 、胡五峰( 宏) 、游广平( 酢) 、朱汉上( 震) 、刘屏山( 子翚) ,至朱子 ( 熹) 、张宣公( 栻) 、吕成公( 祖谦) ,凡十七家。内一家少李隆山( 舜臣) 子秀岩心传”。是其书所集皆濂、洛、关、闽之理学《易》,“他《易》不预”。以《要义》以表汉学,以《集义》以表宋学,是汉宋兼宗之士。 其六,地方特色依然明显,自觉构建蜀《易》传承体系。陈师道引杨绘说:“庄遵以《易》传扬雄,雄传侯芭。自芭而下,世不绝传,至沛周郯。郯传乐安任奉古,奉古传广凯,凯传绘,所著《索蕴》,乃其学也。”杨绘字元素,汉州绵竹人,《宋史》卷三二二有传。元祐三年(1088)卒,享年62。范祖禹为撰《墓志铭》,谓其“专治经术,工古文,尤长于《易》《春秋》”;皇祐五年(1053)进士第二人,终天章阁待制。著有《群经索蕴》30卷、《无为编》30卷,及文集数十卷。《经义考》著录绘《易索蕴》,当在《群经索蕴》之中。又程迥《周易章句外编》载: “谯定字天授,涪州人。尝授《易》于羌夷中郭载,载告以‘见乃谓之象’与‘拟议以成变化’之义。郭本蜀人,其学传自严君平。”又谯定曾经从程颐学《易》,与杨绘同时,二人传 严遵易学之说,必然有据。南宋蜀人李焘为郭元亨《太玄经疏》作跋说: “元亨自谓得师于蜀,而不著其 师之名氏。蜀人盖多‘玄学’,疑严、扬所传,固自不绝,但潜伏退避,非遇其人,则鲜有显者耳。”玄学如此,图书学也是这样。南宋有“二张”,张行成精于图书之学,张縯精于玄学,也是极有渊源的学问。 据说陈抟既传图学于邵雍等人,邵氏后人伯温等定居蜀中,图学便又回到巴蜀,当时有“河洛遗学 在蜀汉间”的说法。朱熹的朋友蔡元定( 字季通) 入峡为官,朱熹特委托他在蜀中寻找易图,蔡氏居然找 到了三图( 河图、洛书、先天图) ,献给了朱子,朱子将其著在《本义》、《启蒙》之首; 据说他自己还秘藏了一图,只传其孙抗,蔡抗秘不示人,直到元末明初才得公开,就是现在看到的“阴阳鱼太极图”。此说未必可信,但说“图学正宗”在蜀,则是可能的。 三、流衍与变迁: 元明清的巴蜀易学 元、明、清时期,蜀中易学比较沉寂,在数量上不是很多,嘉庆《四川通志》载元代四川易学著述12种、明17种、清初18种; 王晓波主编《清代蜀人著述总目》著录清代巴蜀易学著 48种,种数不及宋代。但是其中杰出者时有其人,现择要述于下: 元代资州人黄泽,著《易学滥觞》1卷,“其说《易》以明象为本,其明象则以《序卦》为本,其占法则以 《左传》为主。大旨谓王弼之废象数,遁于玄虚; 汉儒之用象数,亦失于繁碎。故折中以酌其平”。可见其书力图摆脱宋儒图书《易》、王弼玄学《易》、汉儒象数易而上之,将易学恢复到先秦《左传》与孔子的 时代,实已开易学复古之序。 潼川( 在今三台) 人赵采又宗程朱,所著《周易程朱传义折衷》33 卷,“节录程子《易传》、朱子《本 义》之说,益以《语录》诸书列之于前; 而各以己说附于后,所谓‘折衷也”。应当说,对朱熹《本义》进 行附录申说并不始于赵采,如胡一桂就撰有《易本义附录纂疏》15 卷,但其书只“以朱子《本义》为宗”,所取诸儒议论是“合于《本义》”者,“其去取别裁,惟以朱子为宗”。胡氏之书只是一个朱子的忠臣,而不是整个易学的公论。赵氏则不然,他“以为《易》中先儒旧说皆不可废”,只是邵雍、程颐和朱子对汉儒 的互体、飞伏、纳甲之类“未及致思耳”。认为“今时学者之读《易》,当由邵、程、朱三先生之说溯而上之”,因而先将程、朱两家《易》说列出,又“兼及于象数、变互”之说,用以“折衷”评断程朱,虽“以宋学为 宗”,却也“尚存古义”,非仅暖暖姝姝守一先生之言,表现出极大的包容性,将易学从宋易复至两汉矣。 蜀人不唯不专主“宋学”( 赵采) ,也不满足于突破“宋学”( 黄泽) ,王申子还敢于批评“宋学”。他撰 《大易缉说》10 卷,先二卷以图解《易》,“以《河图》配先天卦,以《洛书》配后天卦,而于陈抟、邵子、程 子、朱子之说,一概辨其有误”;三卷后解《易》,“仍以词、变、象、占,比、应、乘、承为说,绝不生义于图书。 其言转平正切实,多有发明”。以图说《易》是宋学,申子敢于批评; 以词变象占、比应乘承解《易》是汉 学,申子则予以发挥。是其人也是超越宋学而力图恢复古法者。 明代“嘉靖八才子”之一的熊过,富顺人,撰《周易象旨决录》7卷,义必考古,远溯汉学,颇能补时人 蔡清《易经蒙引》“陈义而不及象”之缺,杨慎赞其书“引申触类”,“继绝表微”,“条分叶贯”,可谓“择精语详”! 明清时期巴蜀易学的最高成就,是来知德的《周易集注》。来氏解《易》论《易》,在方法上有突破性 的进展。来氏解《易》重视卦象,认为“《易》以象为主”,而深疾王弼之“扫象言《易》”和宋儒之“得意忘 象”,认为“舍象不可言《易》”。其论《易》象说“圣人立象,有卦情之象,有卦画之象,有大象之象,有中 爻之象,有错卦之象,有综卦之象,有爻变之象,有占中之象”。至纤至晰、至精至微。其中又以“错卦”、“综卦”、“中爻”、“爻变”四条最为重要。遂据《系辞》“参伍以变,错综其数”语,纵横探讨六十四卦衍生 互环原理: “错者,阴阳相对也。”即两卦之间阴阳爻的正反关系; “综”则“或上或下,颠之倒之”,亦即两 别卦之间上卦下卦互相颠倒的关系。既以“错综”讲明六十四卦之间的关系,又以“中爻”说明上下卦之 间的组合状况: “中爻者,二三四五所合之卦也。”亦即《系辞》“杂物撰德,备乎中爻”所指。又说,卦之 相生又有“变”焉,所谓“变者,阳变阴,阴变阳也”。如乾卦初变即为姤。错综、中爻、爻变,诸法并用,借以解六十四卦之生成演变,丝丝入扣,穷极卦变、爻变者,后之言斯法者,无以出其右矣。 清代井研人胡世安,撰《大易则通》15卷,“是书专主阐明图学,汇萃诸家之图,各为之说。虽亦及于 辞变象占,而总以数为主”。可见此书也是一部极有特色的著作。道光间刘沅撰《周易恒解》,又不言 象数,深非“历代言《易》之家,大半皆偏于术数”,而盛赞“王弼始专以理言,厥功甚伟”! 其解经专重乎 说理,一卦一爻,皆在理上用功夫,每卦每章末还以“附解”总论之,论者谓其“理多可取”。其为蜀学 《易》之殿军,固无愧焉。 大致而言: 巴蜀易学,两汉为滥觞期,六朝为续传期,唐代为总结期,两宋为高峰期,元明以下则为流 衍期。合嘉庆《四川通志》、胡昭曦《析“易学在蜀”》与王晓波《清代蜀人著述总目》三项著录,历代巴蜀 易学著作约有 182 种; 数量虽然不多,然特征却很鲜明。西汉时期,巴蜀已见治《易》之迹,胡安、相如、赵宾、严遵、扬雄,是其尤者; 而其特色,则为隐士、为道家、为卜筮、为数术。东汉时,蜀《易》具有博士家 法,但亦保留了善筮的蜀《易》特点; 及至晚期,蜀人乃传古文易学。六朝承之,《易》著稍有,然文献废 缺,不可详考,然尤有蜀才之零章,与元嵩之完书。及至唐代,蜀《易》文献稍存于世,巴蜀易学包容、集 成的特点毕现,李鼎祚《周易集解》是其代表。宋代巴蜀易学著作数量最多,也最有特色。明代来知德 《周易集注》,则开明清治《易》新局面。 从治《易》风格来看,巴蜀易学,“四道”毕备,有“尚辞”之义理易( 如苏轼《苏氏易传》) ,有“尚象”“尚变”之象数易( 如李鼎祚《集解》、来知德《集注》),有“尚占”之卜筮易( 如严遵等人) 。而尤以卜筮 易、隐士易源远而流长,独具特色。至于《易》《老》兼治( 或以老解《易》,如严遵、扬雄) ,图书说《易》( 始于陈抟,传者有胡世安) ,佛陀解《易》(苏轼、龙昌期) ,以及仿圣拟经( 扬雄、王长文、卫元嵩等) ,则又巴蜀易学者所优为者也。后之治《易》《玄》、谈《图》《书》者,皆以蜀学为原始。刘咸炘曰: “易学在蜀(伊川语) ,如诗之有唐矣。”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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