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有一段近似白话的对答,非常有名。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八个字,被伏尔泰称为“人类的法典”,不仅被写入了1793年的法国宪法,也被写进了1993年的《全球伦理宣言》。 这便是儒家的“恕道”。“恕”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一种宽容精神。对个人它是一种修养,而落实在政治上,强调的便是一种政治宽容。他要求执政者要有对“己”的限制和要求,而不是对他人的要求,期望实现的也是执政者对自身的限制,不能随意把己方的想法强加于人。儒家认为,只有在这种前提下实现的沟通,才真正体现了平等和自由的精神,才能实现对野蛮、暴力、高压的政治权力的超越,让越来越多的人把协商、平等、合作,当作构建社会秩序的目标。 儒家的恕道,是中国人应对公共生活的一种创造,更是一门艺术。它意味着政治不再是明争暗斗、貌合神离,而是肝胆相照、精诚合作;它意味着社会能容忍各种反对的声音,而不用担心迫害和压制;它意味着政府对异己者不再极端对待,民众从此不用生活在惊恐和担忧中;它意味着政府行为不再喜怒无常、变幻不定,而是更富有人性和温情,与民众保持良好的互动关系;它意味着民众与执政者能共同走上共谋国事的舞台,每个人都可以在公共事务中体会到个人的尊严。这便是儒家追求的“仁”的政治境界。 可以说,“恕道”正是儒家“王道”政治理想的哲学基础。“王”字的本意为“天下归往”,也即如今讲的民意认同。《尚书》对王道有过一段精彩论述,翻译过来就是:不要不公不正,就是遵循王的法则;不要私行偏好,就是遵循王的大道;不要为非作歹,就是遵循王的正路;不营私不结党,才能使王道宽广;不结党不营私,才能使王道平坦;不反复不倾斜,才能使王道正直。这段话今天读来,仍然有惊醒世人之意。在孟子看来,王道就是“以德行仁”,“以德服人”,而不是“以力假仁”,“以力服人”的霸道。这一切的前提,就是要遵从“恕道”。 一个多元社会,再正确的观点也不可获得所有人的赞成,何况是不同阶层、不同价值取向的人群,政治见解肯定有巨大差异。如果对思想采用武力强求统一,反而可能引致暴力反弹。秦始皇就有巷议之罪和坑儒之举,但高压并未带来长治。 到上个世纪初,章士钊提出“为政有本”,强调的仍是“恕道”。 章士钊对政治的理解是:“本在何?曰在有容。何谓有容?曰不好同恶异。”这里的有容,指的是执政者要有包容和宽容之心,不要好同恶异,要主动培养一种和而不同、和而共进的社会状态。在儒家看来,“恕道”体现在政治上的首要原则,就要有尊重不同政治主张的胸怀。有了这个胸怀,执政者在民众心目中才有合法性,社会安全系数也会提高。合法性不是指执政者的强制权威,而是政府威信受到民众发自内心的尊重、信任与支持。儒家很早就主张王道与“仁政”,反对那种标榜仁义,但实际靠武力实行的强权政治,期望恢复自尧舜到周公所遵循的那种公正无偏、法于天地的王道政治。 用今天的观点看,儒家“恕道”所说的政治宽容,还能激发民众对公共事务的热情,使民众对公共事务的参与从无序到有序、从消极到积极。公共决策的成败,往往决定着无数民众的利益和权利。民众有了对公共事务的兴趣,能主动放言议政,执政者才能听到对于自己施政行为的真实反应,以适时修订施政方针,减少决策失误的概率。政治本来便是众人的事,这种共同劳作的神圣感,不仅能激发社会与民众的潜在活力,更能成为民众对国家认同最坚实的基础。如果民众对待政治事务宁愿三缄其口,社会的创造力也会面临衰竭,国家整体智商只会越来越低,这是所有被精神奴役国家的一个共同特征。 “恕道”所说的政治宽容,一直是这片古老土地上的常识,希望它在未来能引领每一个人前行。如果每一个中国人,都从内心真正理解和信仰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说的精神,中国才能更美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