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喻为“东方诗哲”的方东美先生,善用比喻,他常常以传神的比喻将深邃、难解的哲学点化为灵动的艺术:既能准确地表达出深刻的哲学内涵,又能激发起人们对哲学的兴趣。不过,由于方东美学识广博,思维独特,又常常天马行空,纵横捭阖,“言此而及彼”,亦使得其妙理未能得到充分的展开。譬如,方东美将道家喻为“太空人”就极富洞见,他以为,“道家在中国精神中,乃是太空人,无法局限在宇宙狭小的角落里,而必须超升在广大虚空中纵横驰骋,独来独往。”他曾用司空图《诗品》之“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之诗学意境来比喻道家“太空人”的品质。然而,由于方先生采用的是艺术化的诗性语言,且对之缺乏系统的分析与探究,未免使得后学“达于美而疏于理”,进而导致“太空人”之妙义隐而不彰的局面。 那么,“太空人”究竟有哪些含义呢?方东美是基于何种见解将道家定位于所谓“太空人”呢? 倘若系统地研究方东美哲学,当知方先生将道家定位于“太空人”的缘由及含义皆颇为丰富,且相互关联,考究起来,其义有三。 其一,“太空人”所喻的“原始空间”。“太空人”之喻,首先来自老子的对“时间历史”的“否定”,这种“否定”是基于“与儒家对比立场”而论的。方东美认为就儒家思想而言,有两个主要传统,一为《尚书•洪范》篇,一为《周易》。前者重在继承、衔接,暗示永恒的一面;后者则重创造、开拓,重视流变的一端。要言之,儒家把人置于生生不息的、连续时间的长河之中,从流溯源,由源顺流,以时间创化之过程来描绘人类生活的世界。道家却不然,道家创始人老子不满春秋时代之剧变,他试图逆时间之流而上,直至时间的起点,进而超越时间,以便进入无时间存在的永恒空间之中。此恰如方东美认为的那样,“顺着时间之流而愈变愈坏,而要透过时间之幻想,将世界向高处、向外去推,推到人类无法根据时间生灭变化的是事实以推测其秘密,而进入一永恒的世界”。无疑,以时空论世界,永恒的世界只能是空间的世界,因为时间是流动的,在流动的时间里安排世界只能是变动不居的世界。因此,方东美认为孔子的哲学是“变易”的哲学,并将儒家喻作“时际人”;相对于时间而论,空间则是永恒的、不动的。依此推理,老子无穷追溯到的永恒世界只能是“空间世界”——这种空间即笔者意义上的“原始空间”。在这种原始空间里,人与万物各得其所,保持着一种固有的“朴未散”的品性,一种近乎永恒不变的品格——只有在此近乎永恒的原始空间里,人们才可以保持素朴之心,故方东美将原始道家(尤其老子哲学)称为“太空人”。 其二,“太空人”之喻的第二层含义为“艺术空间”。“艺术空间”源自庄子的《逍遥游》。对于老庄哲学,方东美似乎更偏爱庄子,这首先在于方东美特有的诗人气质与庄子极具浪漫的诗性品格有关,同时亦与庄子用艺术的手法化解了老子哲学中所存在的诸多“矛盾”有关(自然,这些“矛盾”在方先生看来,是由于老子过于简洁的表述方式造成的)。尤为重要的更在于庄子开拓出的“逍遥游”的境界,直接导致了方东美“太空人”的“艺术空间”。庄子《逍遥游》中所描绘的“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云天”之大鹏形象,乃是至人、真人、神人逍遥之境的化身,这种“寥天一”的逍遥即为无限空间的逍遥,亦是无限时间的逍遥——倘若存在时间的话。正如方东美所认为的那样,“庄子更尽一步,以其诗人之慧眼,发为形上学睿见,巧运神思,将那窒息碍人之数理空间,点化之,成为画家之艺术空间,作为精神纵横驰骋、灵性自由翱翔之空灵领域,再将道之妙用,倾注其中,使一己之灵魂,昂首云天,飘然高暴,致于‘寥天一’处,以契合真宰”。“逍遥游”讲究“无待”,倘若被束缚于时间之流中,势必形成滞碍,何谈逍遥?即使逃逸出时间,充斥空间之域,亦未必真正做到“逍遥”,因为空间中也处处充满了“物”,凝滞的空间对于灵动的心灵而言,亦可能构成一种滞碍。而庄子的精彩处就在于“化腐朽为神奇”,将充满限制、束缚的有限时空“点化”为诗性的“艺术空间”。只有在这种艺术空间内,才可以达到“与日月齐光,与天地为常”的圣人境界。在这种艺术空间内,一切束缚、滞碍将不复存在,一切都是灵动的、诗性的。由此可知,庄子的“逍遥游”境界首先显为“艺术空间”中,他的精彩之处就在于把老子凝固的原始空间转化为灵动的、诗意的空间。 “太空人”之喻的第三层含义则是“无碍空间”。“艺术空间”比之于“原始空间”固然富有诗意与引力,然而倘若艺术空间仅仅停留于诗人所特有的想象之中,那么庄子的“逍遥游”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理论再好,若无实现的途径,无异于痴人说梦。而“无碍空间”则通过对“时空的转化”为庄子“逍遥游”的实现提供了理论根据。 庄子在“齐物论”中提出“逍遥游”的实现途径,即借助“坐忘”而达到的“无待”的逍遥境界,此逍遥境界在现实中须通过“齐物”来完成。方东美多次用艺术的语言提到庄子善于把时间点化为空间,然而,倘若我们撇开浪漫艺术的想象,又当如何理解“庄子时空点化”之要旨呢?换言之,时间被“点化为”空间的学理根据何在?笔者以为,康德关于时空的论述为庄子提供了强有力的证据。以康德之见,在作为先天直观的两种形式——即时间和空间中,时间比空间更根本、更本源。一切空间最终要依靠时间而存在,换言之,人们的空间意识的形成取决于人的内在时间观念。时间的另一特性还在于时间本身是不受空间限制的,时间总是表现为人的“意识流”,“我可以天马行空,我可以想象到千万里之外,想到外星人,想到太阳系、银河系,但其实都是在时间中流过的这些意识,并没有真正的占据空间”。(邓晓芒,《康德哲学讲演录》,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第36页)时间和空间的这种特性无疑给庄子的“坐忘”理论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人们平素之所以不逍遥、不自由无疑受制于空间自身的相对有限性,在某一特定空间,当一物占据了空间,则势必构成对它者的障碍而导致“自由”的限度,是谓“不逍遥”。不过,这种具体的、客观的空间本质上却又属于“伪存在”,因为它归根结底是由人的“内时间”(意识流)而形成的,倘若祛除“意识流”——这里的意识流在庄子那里即为“成心”或“机心”,那么时间将变为广阔的无限存在,进而由时间所“塑造”而显现的空间也就成为无限、无所凝滞的永恒空间,此种空间乃是真正自由的“无碍空间”。照此看来,庄子的“忘我”、“无待”实质上在于祛除“主体意识”亦即祛除“时间”的过程。(值得一提的是,单就由“祛除时间”或“祛除自我”而取得“无限空间”的角度而言,佛家理论更为精妙)笔者以为,这种祛除“主观之我(机心)”的主张乃是获得“无碍空间”的有效途径,亦是方东美所谓“原始道家将时间点化为空间”的主旨所在,只是由于方先生未作细节分析,很容易被读者一下子给滑过去。 通过上述对道家三种空间的分析,可知方东美对原始道家的“太空人”之喻确乎契合老庄原意,且意蕴丰富,极具启发性:它不仅有利于老庄哲学研究的深层推进,而且对于自然科学比如“科学时空观”亦不乏有益的启迪。譬如,“原始空间”,类似于牛顿物理学的“可逆”的绝对空间;“艺术空间”则让“凝固、静止的时空”动起来,类似爱因斯坦的广义时空;而“无碍空间”本质上是一种“心理空间”,因为它把人的内感觉意识作为空间的渊源。不过,限于篇幅,笔者在此仅作一些简单说明和简单比附,至于蕴含其中的微妙关系则须专门探究了。 (本文转载自《光明日报》,作者郭继民,单位:武汉大学哲学学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