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大学 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 道教研究所,辽宁 沈阳 110136) 摘 要:“真”是庄子哲学中的重要范畴,可以理解为“本真”,具有存在论或生存论的理论品质。庄子通过对“真人”生存状态的考察,形象地描述出这种“本真”生存的表现特征,并指出了作为“返本归真”途径的“心斋”、“坐忘”的精神体验方法。庄子哲学中“本真”的含义,可以简单地概括为“天人合一”。这种物我交融、主客同一的浑融境域无法用对象性的语言来把握,因此庄子采用了“寓言”和“卮言”的言说方式,间接引导读者去体悟这种“本真”之境。 关键词:庄子;本真;生存;言说 中图分类号:B9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3291(2011)06-0012-04 作者简介:方 明,男,辽宁沈阳人,辽宁大学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讲师,道教研究所成员,南开大学哲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哲学、美学。 基金项目:辽宁大学青年基金项目(2010LDQN21)。 “真”是庄子哲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但它却并不属于通常所理解的认识论范畴,而是具有更为复杂的含义。其实庄子就曾明确对认识之“真”提出过质疑,“道恶乎隐而有真伪”(《庄子·齐物论》),并指出“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庄子·大宗师》)。也就是说,庄子始终是站在人的“生存”角度来理解和阐述“真”问题的。 一、“无以人灭天,是谓反其真”: 庄子“本真”的生存意蕴庄子生活在混乱纷争的战国时代,“与物相刃相糜”(《庄子·齐物论》)正是对当时社会现实的生动写照。然而,道家哲学在总体上却并非持厌世或弃世的彻底悲观态度,而往往是在对现实的批判和反思中,祈向一种理想的、形而上的生存境界。这种理想生存状态的根本,就是《庄子·天道》中所指出的:“极物之真,能守其本”。这里的“真”与“本”同义互释,可以理解为“本真”。 在庄子的思想体系中,“本真”指的是世界万物应然的存在状态和人理想的生存境域,可以称之为“本真存在”或“本真生存”。庄子在《大宗师》中通过一则“子桑户死而反其真”的寓言,展现出一个“返本归真”的逍遥境界,从中也反映了庄子哲学关于“本真”的核心观念:“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从这段描述中我们看到,庄子理想中的这种“本真生存”,实际上是人与天地万物相互交通交融的“天人合一”的浑融境域,正所谓“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庄子·大宗师》)。 以“天人合一”为内涵的“本真存在”,是庄子关于“真”概念的核心意义,它已经成为了一个高度抽象的哲学概念,具体地说它是一个“存在论”或称“生存论”的范畴。“生存论”的理论指出,“存在”总是“存在者”的存在,“生存”总是人的“生存”〔1〕。当代德国哲学家、生存论哲学的开创者海德格尔,曾经凭借对“此在”即“在世之人”的拷问来通达“存在”的意义;我们可以效仿这一思路,通过考察“本真生存”下理想的存在者,即所谓“真人”,来进一步理解生存之“本真”的具体表现特征。正如《庄子·秋水》中所讲道的:“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庄子主要立足于天人关系的角度,对“真人”作了极为详细的描述,其要点在于指出“真人”所守持的“天人合一”的生存状态:正所谓“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庄子·大宗师》);“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庄子·大宗师》);“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庄子·徐无鬼》)。出于对道家哲学的理解,我们认为庄子哲学中的“真”范畴所呈现出的这种“天人”境界,至少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规定:它首先指的是人与世界万物相互联系、相互交通的浑融境域;其次指的是主客体水乳交融、浑然不分的精神境界;最后还可以指顺天任性、自然无为的行为态度〔2〕。 庄子哲学中这种“存在论”或“生存论”意义上的“真”,是贯穿于整个道家学派思想体系的核心概念。不仅如此,甚至就连道家之外的其他思想流派,也深受这一学说的影响,譬如东汉经学家许慎在其所著的《说文解字》中,就沿袭庄子的思路以天人关系来解释“真”字的原始意义:“真,仙人变形而登天也”。如果我们忽略这一说法的神秘主义色彩来看,它在一定程度上或许正指出了“真”概念的生存论的理论品质。后世道教经典中也常把得道成仙的人称为“真人”,并依此创立了“全真教”一派,流传甚广。 二“、离形去知,同于大通”“:返本归真”的精神体验方法 庄子不仅为我们展示出一幅“本真生存”的理想图景,同时也指出了“返本归真”的途径和手段,那就是“心斋”“、坐忘”等精神体验方式。 首先,庄子在《人间世》中,借孔子和颜回的对话道出了“心斋”的意义:“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斋”,《说文》云:“戒洁也”,那么“心斋”就是在心灵中戒除某些东西而获得心灵的洁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虚者,心斋也”。“心斋”之“虚”必须以“一志”为前提,“一志”就是要去除偏执和对待心,使整个心灵凝聚为一,甚至连理智也必须戒除,因为“知也者,争之器也”(《庄子·人间世》)。“心斋”首先通过戒除心智而使整个心灵凝聚为一,此时排除了心智和偏执干扰的洁净的心灵,便不再依赖感官和理智,直接指向对“气”的体验,“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气”在庄子的思想体系中可以看作是世界整体存在的基础,正所谓“通天下一气”(《庄子·知北游》)。而这基础却并不是固定的物质实体,而是虚位以待的开放性存在,“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因此,只有这“虚而待物”的“气”,才能包容主客、万物于一体,从而使人的心灵进入“天人合一”的浑融境域,也就是“本真生存”的状态。同时,“心斋”所达到的是一种排除外物和感知、理智干扰的“虚静”状态,这种“虚静”并不是完全空无或虚无的心灵状态,而是对世界本体或本原的敞开,正所谓“唯道集虚”。在这种“虚静”状态下,心灵完全扬弃和超越了物我、主客的种种分别,从而直接把握到人与世界整体浑融为一的本原状态,体验到生存的“本真”。 其次,庄子在《大宗师》中同样借孔子和颜回的对话,道出了“坐忘”的意义:“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坐忘”的核心在于“忘”,即“黜聪明”,“忘”的结果和目的就是“同于大通”,也就是“同则无好,化则无常”。“坐忘”与“心斋”一样,其根本就在于“去知”,“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既不追随感官知觉,亦不屈从理智概念的框架。“坐忘”是一个不断“离形去知”的修养过程,只有抛弃感觉和思虑,才能超越物我、主客而“同于大通”,与宇宙万物融为一体,进入“天人合一”的“本真”状态。 总之,无论是“心斋”还是“坐忘”,都是主体的一种特殊的精神修养方法,它们的共同特点都是排除感官知觉和理智的参与,直接以生存本身去迎接宇宙大化,凭借非感知、非理智的精神体验来把握生存与世界的“本真”。因此,虽然庄子并未明确说明“心斋”、“坐忘”就是通达“本真存在”的方法,但这一理路却已暗含在庄子的思想体系之中。 三“、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本真”之境的语言困窘 庄子理想中的这种“本真生存”的浑融境域,只能依赖“心斋”、“坐忘”等精神体验方法来实现,而不能凭借理智和认知来加以把握。《庄子·大宗师》曾对人认知活动的发生条件做出过这样的判断:“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也就是说,认识是对一定对象的理智把握,认识的对象必须具有相对确定的形质和属性;然而现实中的许多事物却往往是性质不定、变化无常的,所以人的理智是无法对这类事物作出正确认知的。“本真生存”便属于这样的对象,甚至因其主客浑融的特征而根本无法成为认识主体的对象,因为它本身就是融主体与对象于一身的。 不仅如此,庄子还特别指出,这种“本真存在”不仅不能依赖理智来认识,甚至即便对其有所领悟,也无法用语言表达和描述。庄子在《齐物论》中曾讲道:“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语言只能指述确定的对象,如果想要言说的事物是变动不居、不可捉摸,甚至无法成为对象的话,那么语言也就无能为力。因为语言的功能是通过对象性的能指符号指向所指,并始终与其所意向的对象相分离。然而,我们所要言说的是“生存”本身,它永远与生存于其中的主体相互联系、不可分割;因此对这种人融入其中的“生存”,尤其是主客水乳交融、浑然一体的“本真生存”,是无法凭借建立在主客分离基础上的对象性的语言来真正把握的。正如庄子在《齐物论》中所明确指出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既然“本真”的生存境域是天人合一、主客融一的浑融整体,又岂能以对象性的语言来破坏这种统一体而 造成对立和分裂呢? “本真存在”作为人理想的存在状态,是主体融入世界而体验到的一种精神境界,因而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它一旦表现于语言,便会立刻与之背道而驰。庄子在《齐物论》开篇处便借一则寓言形象地说明了这个道理:“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南郭子綦的确曾在某一瞬间体验到了生存之“本真”,故而“荅焉似丧其耦”,打破了物我对待的偏执之心;但当他试图向子游描述这一心灵体验时,却已然出离于这种“本真”状态,因为他所言说的东西已经与言说主体相对立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第一章》),语言只能把握有形之物,而无法言说形而上的本体世界,这是道家学派关于语言功能的一致见解。因此,庄子哲学中的“真”范畴所体现出来的这种作为生存本原的“天人合一”的浑融境域,也是无法用言语明确表达的,正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天道》)。 四、“寓言十九,卮言日出”“:本真” 之境的言说方式对象性的语言无法把握主客融一、天人合一的混沌世界整体,庄子对于这一点是有清醒认识的。然而,庄子还是对此发表了很多精辟的见解,这种“说不可说”的悖论便涉及了言说方式的问题。具体说来,庄子对“本真”的言说主要是凭借了“寓言”等富于暗示性的形象系统和自然流露的所谓“卮言”,间接地引导读者的精神进入“本真”境界。 《庄子·天下》说庄子的言说方式是“寓言十九”,《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也说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庄子对“本真”境界的言说,大多数便是依赖了寓言,这方面最典型的便是前面提到过的对于“真人”的诸多描述。可以说,庄子正是以寓言的方式,通过对“真人”生存状态的考察,将本不可以言说的“本真”境界表达出来。那么,寓言何以具有这样的功能呢?这就与寓言的根本性质有关。寓言并非只是表达思想的环节或手段,它本身就是一个内蕴丰富且融哲理于艺术形象的直接思想载体。寓言用形象思维的方式表现理性的内容,将思想融化于形象之中,使得“形象”具有了“抽象”的功能。而理性与形象的完美结合,又使其表意的作用得到进一步深化,足以通过具有暗示功能的感性形象系统传达出丰富的理性内容。 庄子就是运用了这种言说方式,将读者的精神引导到寓言所指向的哲理内涵中,通过寓言的无限丰富性使读者体悟到“本真生存”的浑融境域。庄子通过寓言传达哲学思想的方法,实际上也就是《周易·系辞上》所说的“圣人立象以尽意”的方法。“象”是如何“尽意”的,古人从来没有对此给出过正面的回答;但可以明确的是,这里“圣人”所立之“象”已经不单纯是客观事物的表象,而是融入了主体的思维、情感与想象的物我交融的意象呈现。中国古人之所以能由衷地感到自己与“天”相融、与宇宙相融,就在于他们是取“象”、对“象”、融入“象”的〔3〕。因而“立象以尽意”的言说方式,正可以引导读者进入这种物我交融、天人合一的“本真”意境中去。 除了“寓言”和“立象”的方式,庄子自然流露的所谓“卮言”,也是引导读者通达“本真”境界的非常有效的手段。《庄子·寓言》中说庄子“卮言日出”,这正是对庄子言说方式和语言风格的准确把握。“卮言”就是无心的自然流露之言,即无成见之言。《寓言》中说“: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意思是说“,卮言”正合于自然之边际,正合于生命之本真,正可以之充实生命的意义。庄子认为,生存的“本真”即在于与自然相契合,进入任性无为、主客融一、天人合一的浑融境域,而这种人与自然相契合的天人境界,唯有“卮言”这种 合于生存“本真”的无成见的自然流出之言才能表达和表现。李泽厚先生曾经指出,庄子精神表现在审美形态上,经常以辽阔胜,以拙大胜〔4〕。这辽阔拙大也正是庄子的语言方式,尤其是这种“卮言”的风格形式的特点。这种气势恢宏、大气磅礴的语言风格激发着读者的心灵,使读者产生一种酣畅淋漓的审美快感。读者又可以经由这种畅快的审美享受,在精神上超越于尘俗的功利与羁绊,通达“本真生存”的超越境界。这样,庄子的“说不可说”,最终就是以艺术和审美的方式在精神的自由体验中得到完美的实现。 Th“eTruth”of Chuang- Tzu”s Philosophy and its Manner of Speech FANG Ming (Institute of Taoism Studies, College of Philiosophy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 Liaoning University, Shenyang 110136, China) Abstract: “Truth” is an important concept of Chuang-Tzu's philosophy, which can be understood as "O-rigin". By studying the existence condition of the “true man”, Chuang-Tzu vividly describes the expressivecharacteristics of the “Truth”, and indicates the method of spiritual experience as an approach to the “Truth”.The meaning of the “Truth” can be simply summarized as the “Harmony Between Man and Nature”. And itcan not be handled by the target language, so Chuang-Tzu takes the speech manner of "Fable" in order to in-directly guide readers to understand the meaning of the “Truth”. Key Words: Chuang-Tzu; truth; existence; manner of speech 参考文献 〔1〕〔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上海:三联书店,1987.61. 〔2〕方 明.“真”之哲学追问与庄学思想的流脉〔J〕. 社会科学辑刊,2010.4. 〔3〕高 楠. 中国古代艺术的文化学阐释〔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8.257. 〔4〕李泽厚.美学三书〔M〕. 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378. 收稿日期:2011-08-02 修改日期:2011-10-12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