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是一种实践活动。道教所谓“修行”说到底就是“修道”,力图通过伦理道德实践和养生技术手段来调理身心,最终达到“与道合真”的理想境界。从这个角度讲,道教修行也可称为“大道修行”。 如何概括大道修行的过程、感受与境界呢?笔者经过多年探讨,悟出了两个字,这就是“快乐”。简单讲,大道修行是一种快乐。这不仅可以达到自我快乐,而且可以达到社会快乐、自然快乐。这方面的内容颇为丰富,本文拟从个体入手,谈谈大道修行的自我快乐。 一、大道修行是一种快乐技术 一般来讲,“快乐”这个词既是描述形体接触引起的感觉,也表征着一种心理状态。所谓“快”,含有高兴、愉快、舒畅、称心、遂意、直爽等多种意义。许慎 《说文解字》 谓:“快,喜也,从心,夬声。”表明“快”是喜悦心情的一种流露和表现。 《战国策·秦策五》 称:“文信侯去而不快。”高诱注:“快,乐。”这样看来,汉语里所谓“快”即意味着一种欢乐,于是在后来“快”与“乐”相连,谓之“快乐”,用以形容好心情、好感觉等愉悦状态。本文所谓“大道快乐”即是描述修行实践过程中所产生的这种愉悦。 翻开古代典籍,我们可以发现大量的神仙故事都表现了修道的快乐。例如 《列仙传》 卷上的陆通,作者说他是楚国狂人接舆,一生“乐道”而“养性潜辉”。文中的“乐道”有两层意思:一是表明陆通怀着快乐心情在修道;二是表明陆通修道具有快乐效果。不论从哪一个层面理解,都可以认定陆通是一个快乐的神仙。陆通修道为什么可以快乐呢?这是因为他有一套快乐的修道养生技术。 《列仙传》 卷上说陆通“好养生,食橐卢木实及芜菁子”。其中的“好”意味着喜欢,也就是快乐。具体而言,这种快乐来源于他的服食养生方式,即食用“橐卢木实”以及“芜菁子”。根据葛洪 《抱朴子内篇·仙药》 的记载,橐卢,“一名托卢是也,或名仙人杖,或云西王母杖,或名天门精,或名却老,或名地骨,或名枸杞也”。由此可知,“橐卢”实际上就是枸杞。这是一种茄科枸杞属 (Lycium) 多分枝灌木植物,民间认为它浑身是宝。明代名医李时珍 《本草纲目》 谓:“春采枸杞叶,名天精草;夏采花,名长生草;秋采子,名枸杞子;冬采根,名地骨皮。”枸杞嫩叶亦称枸杞头,可食用或作枸杞茶。现代医药学研究表明,枸杞子有降低血糖、抗脂肪肝作用,并能抗动脉粥样硬化等效果。此外,枸杞还可用园林作绿篱栽植、树桩盆栽以及用作水土保持的灌木等。至于“芜菁子”,孙思邈 《千金要方》 谓之蔓菁子,系十字花科植物芜菁的种子。在本草学上,芜菁子入于肝、脾二经,或谓入手太阴、足厥阴经,具有明目、清热、利湿的功效。就其性地、功效而论,橐卢及芜菁子,都是有益健康的养生食品,难怪陆通长期食用,延年益寿。不仅如此,陆通还导引行气,实施身心调理的养生术, 《列仙传》 卷上谓之“纳气以和,存心以微。高步灵岳,长啸峨嵋”。其中的“纳气”就是导引行气,而“存心”即存思术,“长啸”是一种发声的特殊技艺。陆通不仅精通这些道门的养生技术,而且行之有效, 《列仙传》 卷上说他活跃于峨眉山上,人们经常看到他的踪迹,“历数百年”而去。 《列仙传》 在陆通故事末尾,还有一句画龙点睛的评述,谓之“见讽尼父,谕以凤衰”,说明陆通是与孔子同一个时代的人物。在古代中国,孔子的地位很高,他字仲尼,儒生们尊称之为“尼父”, 《列仙传》 中的“尼父”就是指孔子。陆通看见孔子为什么“讽”呢?怎样理解这个“讽”字呢?我们还是看看古代经典是怎样描述的吧。 《论语·微子》 称: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论语》 中的“接舆”就是 《列仙传》 描述的陆通。 《论语》 这段话是讲:楚国的狂人接舆从孔子车前走过。接舆唱起歌:“凤鸟啊,凤鸟啊!你的德行为什么这样衰退呢?过去的事情已经不能换回了,未来的事情还来得及呀。算了吧,算了吧!如今那些从政的人多么危险啊?”孔子听了接舆的歌唱,连忙下车,想和他交谈。接舆却走开了,孔子无法和他交谈。———这就是《列仙传》 所谓“见讽尼父”的由来。 由于 《论语》 用了“狂”字形容接舆,许多人往往将接舆看作疯子。其实,这是大错特错。朱熹在 《四书章句集注》 中说接舆是“佯狂辟世”①,也就是装疯卖傻,嘲讽世俗。其中的“辟”既可作“回避”解,也可作“抨击”看。一方面,接舆不满世俗社会的堕落;另一方面,接舆又对世俗社会的黑暗政治予以抨击,他装疯卖傻,不与统治者合作,这可以说是对当时社会的莫大讽刺,这一点已经有学者论及。不过,如果从修道立场看,则接舆的装疯卖傻还另有逸趣。他的“狂”是一种满不在乎,这种满不在乎的嬉笑讽歌是傲岸个性的表现,当具有快乐养生的效果。他“佯狂”,看起来疯疯癫癫,给外人造成嬉皮笑脸的喜剧效果,自己也乐在其中;他“辟世”,以凤鸟为隐喻,抨击了衰世的社会政治,可谓淋漓尽致,让人无比痛快。于是,胸中的块垒也随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是何等的快乐!就此而言,接舆的快乐养生术也体现在日常生活起居上。 当然,并非所有神仙都以“佯狂”方式呈现在世人面前。史料显示,有些神仙往往通过一技之长达到了修道快乐,例如琴高就是这种类型的神仙。 《列仙传》 卷上记载,赵国人琴高,因为善于鼓琴,被聘为宋康王舍人。他“行涓彭之术,浮游冀州涿郡之间。二百余年后,辞入涿水中取龙子。与诸弟子期曰:皆洁斋,待于水旁设祠。果乘赤鲤来,出坐祠中。旦,有万人观之,留一月余,复入水去。”在叙述了琴高的生平事迹后, 《列仙传》 以四言诗方式予以颂扬:“琴髙晏晏,司乐宋宫。离世孤逸,浮沈涿中。出跃頳鳞,入藻清冲。是任水解,其乐无穷。” 《列仙传》 评点诗的最后一句充分地揭示了琴高修道的快乐,他不仅快乐,而且乐中生乐,美不胜收。 琴高为什么乐呢?首先是因为他是一名乐师,鼓琴高手。作为乐器,古琴本来就有益健康,可以给人快乐。就历史来看,中国传统音乐起源甚早,开初当因治病而起。通过节奏和声频来矫正人体混乱的秩序,从而使病人恢复健康。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宫、商、角、徵、羽五音建运的原理,派生出音乐的愉悦效果,而恰恰是这种愉悦进一步推动了上古时期的音乐疗法。随着生活实践的进步,各种乐器也发明了,琴是其中很受欢迎的乐器。因为琴作为弹拨乐器,以弦定音位,依照弦的长短粗细,形成的声音,可以修正病人曾经混乱的节律,给人愉悦的感受。琴高作为一位鼓琴师,一直在音乐演奏中自我熏陶,当然是“其乐无穷”了。 然而,应该看到,琴高的“其乐无穷”还另有原因。 《列仙传》 在介绍琴高生平时所讲的“行涓彭之术”也很值得注意。所谓“涓彭之术”即服食丹药之类妙术与讲究房中养生术。其中的“涓”是“涓子”的简称。 《列仙传》 卷上称:“涓子者,齐人也。好饵术,接食其精,至三百年,乃见于齐。著 《天人经》 四十八篇,后钓于荷泽,得鲤鱼,腹中有符,隐于宕山,能致风雨。”又 《太平御览》 卷 671 谓:“北海公涓子,名姓不显,青童君弟子,苏林之师也。少饵术黄精,授守一玄丹之道,在世三千八百年。”从这些描述来看,涓子是上古养生家,他是善于服食的,琴高的服食妙法当出于此。至于文中的“彭”即彭祖,作为一位几乎家喻户晓的长寿者,彭祖的养生法式是多方面的,其中很重要的一种就是通过房中养生,调节阴阳,治疗疾病,达到健康长寿目的。关于这方面,古代文献记载颇多,从刘向 《列仙传》、葛洪 《神仙传》 到陶弘景 《养性延命录》 等都谈到彭祖的房中养生术,认为此等方式是有益年命的。琴高把服食、房中术以及鼓琴相结合,达到了怡情、舒心的目的,提供快乐修道的可行路径。 以上事例说明:上古神仙,修行有道,在于他们掌握了快乐养生的诸多技术,正因为他们得益于此等技术,所以能够使自我身心快乐,延年益寿,被后人尊奉为神仙。 二、大道修行是一种快乐体验 在大道修行过程中,因掌握了快乐养生术而获得自我快乐,这在文献中的记载是很多的。然而,为什么养生术可以使人获得快乐呢?换一句话来说,养生术是通过什么途径、什么方式起作用的呢?为了理解这个问题,我们先来看看 《庄子》 中的一则故事再做讨论吧。 《庄子·秋水》 谓: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女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秋水》 篇告诉我们:庄子和惠子在濠水的桥上游玩。庄子说:“你看那白鱼优哉游哉地游出来,这是鱼的快乐啊!”惠子问:“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庄子回答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晓得鱼的快乐呢?”惠子辩解说:“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也不是鱼,所以你不晓得鱼的快乐,这是非常明显的事了。”庄子回答说:“请把话题从头说起吧。记得你刚才说‘你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这句话,就是你已经知道了我知道鱼的快乐才来问我。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啊!”② 《庄子·秋水》 这则故事以“鱼”是否快乐为议题,庄子根据鱼的自在翔游,认为鱼是快乐的,而庄子的好朋友惠子却从“鱼”与庄子非同体、同心为由反驳庄子。最终,庄子指出自己是在濠水桥上知道鱼的快乐。在这个故事中,鱼是否快乐问题实际上是无法真正证明的,但庄子与惠子的辩论在客观上却表现了自我快乐的体验感受性。在这里,庄子通过鱼自由自在的翔游,表达了一种特有的快乐,鱼在庄子心目中成为修道养生快乐的一种寄托、一种象征。 “鱼”之类动物既然能够成为修道养生快乐体验的寄托和象征,那么人也就可以在矢志求道中体验快乐了。在这方面, 《庄子》 书中有许多生动有趣的故事。该书 《让王》 篇描述: 孔子被困在陈、蔡之间,七天没有烧火煮饭。由于仅是喝着不加米粒的藜菜糕汤,孔子的脸色显得疲惫不堪,但他依然还在屋子里弹琴唱歌。这时候,忠诚师教的好学生颜回到外面去采摘野菜,子路与子贡交谈起来,说:“先生两次被驱逐鲁国,而在卫国又被禁止居留,在宋国则遭到伐树的屈辱,真是不得志于商、周,受困在陈、蔡;那些企图杀先生的人没有被定罪,凌辱先生的行为也没有被禁止。这样的侮辱实在太大了,可是先生根本无所谓,现在还唱歌弹琴。难道君子不知道羞耻是这样的吗?”子路、子贡这番交谈恰好被采摘野菜赶回来的颜回听到了,颜回没有做声,进屋里告诉孔子。孔子听罢,即推开琴,呭声感叹:“子路、子贡,浅见小人。叫他们进来,我有话对他们说。”颜回把子路与子贡贡请进屋里。子路看着孔子疲惫的样子,不无惋惜地说:“先生这样子可以说是穷困了!”孔子说:“这是什么话!君子畅达于道就叫做通,不了解道就叫做穷。现在我怀抱仁义之道而遭逢乱世,遇上患难,这怎么能算是穷困呢?所以,内心反省而不愧于道,面临危难而不丧失其德。大寒来到,霜雪降落,我才知道松柏的茂盛。陈蔡的困厄对于大家来说不是很好的考验么?”孔子说罢,安祥地再拿起琴,唱起歌。子路随着就奋起干戈,翩翩起舞。子贡受了感动,就说:“我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啊!” 描述了以上这个故事之后, 《让王》 加以评点说: 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颍阳,而共伯得志乎丘首。 意思是讲:古时候得道的人,穷困也快乐,通达也快乐。他们快乐的不是因为穷困或者通达,只要身处道德,那么穷困或通达就好像寒暑风雨的循环往复变化一样,所以许由能够在颍阳水边自我娱乐,而共伯则能够非常自在地生活在丘首山上。③ 《庄子·让王》 对孔子困于陈蔡故事的评论颇为精彩。作者指出了修道者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有快乐。之所以有快乐,是因为修道者已经超越了穷困和通达。这是修道者一种特殊的心灵体验,正是有了这种体验,修道者不会因为穷困而忧愁,也不会因为通达而忘乎所以,因为矢志不移的信念就是力量,这种力量可以化解艰难困苦,可以保持欢喜状态。 在 《庄子·让王》 的上述故事中,还有一个细节值得认真玩味,这就是孔子在教训子路、子贡之后,再度操起琴弹奏起来,这可以看作是以器乐来愉悦自我心灵。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认定,器乐演奏也是修道的一种方式,通过器乐演奏,来舒解性情,从而达到快乐的目的。 演奏器乐为什么可以成为修道的一种方式呢?其关键在于心灵与大道的感通。关于这一点, 《吕氏春秋》 有精辟论述。该书之 《大乐》篇说: 形体有处,莫不有声,声出于和,和出于适。和适,先王定乐由此而生,天下太平,万物安宁,皆化其上,乐乃可成,成乐有具,必节嗜欲,嗜欲不辟,乐乃可务,务乐有术,必由平出,平出于公,公出于道,故惟得道之人,其可与言乐乎? 这段话的大概意思是说:形体有着落了,就一定会有声音,而声音出于阴阳和合,阴阳和合出于安适的需要,因要和合安适,先王才制定了音乐。于是天下国家由此而获得太平,万物也因之而安宁。这时候,精神教化推展开来,音乐文化就形成了。在音乐文化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乐器的出现。先王制作乐器的目的是为了调节人的欲望。通过演奏,人的内心得到调适,这就是“务乐”的最重要功能。务乐是相当讲究的,其关键所在是掌握平准原则,平准出于公,公出于大道。所以,惟有得道的人才可与他谈论音乐的吧? 在 《吕氏春秋·大乐》 看来,可以使人快乐的音乐是很高深的学问。因此,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够通过器乐演奏来引发快乐、理解快乐、欣赏快乐。古语有云:树有根,水有源。只有追溯本原,才能把握音乐予人快乐的功用;而音乐的本原既然是大道,所以只有修道、得道,才能知音,从而感受玄妙大道周行的主旋律,才能真正获得快乐。 三、大道修行是快乐境界的升华 在道学文化体系中,修道是有层次的,也是循序渐进的。在不同阶段,修道的快乐感受是有差别的。换一句话来说,其境界是不一样的。 大体说来,在初中级阶段,修行者由于去除疾病,变化气质,可以获得直接的身心愉悦感受。关于这一点,相关故事不少,例如白石生就是很有代表性的一位。 葛洪《神仙传》记载,上古时期有个奇人叫白石生,他是中黄丈人的弟子,雅好修道养生,所以健康长寿,为时人所羡慕。到了彭祖生活的年代,白石生已经两千多岁了,但他却不急于成仙,而只追求不死而已,葛洪说白石生这样做是为了“不失人间之乐”。所谓“人间之乐”的范围很广,其中当然包括身体感官方面的快乐。由于长寿,白石生所享受的人间快乐也就比其他人多了。据说白石生出身低贱,最初家里很穷,没有钱购买丹药,只好靠养猪、牧羊积蓄钱财,如此十多年如一日,节衣俭用,积累了万金,这时他才买了丹药服食。他住的地方到处是白石,这种白石可以吃,他在平日经常煮“白石”吃,所以人们称他为“白石先生”。不过,他也吃肉脯、喝酒,也经常吃米饭,身体强健,每天能够走三、四百里路而不觉得疲劳,虽然年岁很高了,但其肤色看起来却好像三十几岁青壮年的样子。依照道门的传统,白石生每每朝拜神仙,阅读仙经和关于房中养生的 《太素传》。彭祖问他为什么不进一步服药升天?白石生回答说:“升天恐怕不一定比现在快乐。”由于白石生不急于升天为仙官,时人把他当作隐遁仙人。 白石生的故事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葛洪言及白石生在彭祖时已经两千多岁,这可以看作一种艺术审美的表达方式,不过他比一般人长寿应该是有根据的。不论情况如何,白石生通过修行能够比较长久地保持了“人间之乐”,这对于大部分修道养生的实践者来说是有参考价值的。像白石生这样的隐遁仙人在葛洪 《神仙传》 等道门传记中可以找到不少,说明通过一定的修道成仙技术是可以获得形体感官的特别快乐的。 然而,必须指出,就个人精神涵养而言,保持“人间之乐”并非是修道的最高境界,因为人间的感官之“乐”是与“苦”相对应的。言乐,实际上也意味着“苦”的存在。鉴于此,道门又提出了“至乐”的修道养生境界问题。在 《庄子》 一书中有 《至乐》 篇,而 《黄帝阴符经》 也专门论述了“至乐”。历代道门注疏之家对这个问题颇多解读,甚至儒生也很关注,例如明代大儒在 《老子翼》 卷 3 《附录》 中即引述晁文元公迥说:“古今名贤,多好读老庄之书,以其无为无事之中,有至美至乐之理也。”由此可见,“至乐”已经成为中国古代身心修养的一个重要命题。 就发端来看,最早提出“至乐”命题的是《庄子》。该书 《至乐》 篇一开始就设问: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 意思是讲:普天之下到底有没有达到极致的欢乐呢?有没有可以养活身体性命的方法呢?如果有,应该要做些什么?依据什么?回避什么?留意什么?从就什么?舍去什么?喜欢什么?嫌恶什么? 围绕“至乐”的核心, 《庄子》 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表现了积极的人生态度和深邃的探索精神。能够这样提出问题,这本身就是难能可贵的。于此,我们可以得到什么启发呢?让我们还是看看 《庄子》 是怎样论证的吧? 在提出问题之后, 《庄子·至乐》 篇紧接从社会上一般人所尊贵的和所享乐的方面说起,作者将富有、华贵、长寿、善名与贫穷、卑贱、夭折、恶名相互对照,指出人们喜欢前者而厌弃后者;再把身体的安适、丰盛的饮食、华丽的装饰、美好的颜色、悦耳的声音与身体不安逸、口腹得不到美味、穿着得不到华丽服饰、眼睛不能看到美好颜色、耳朵听不懂动人声音相互对照,指出人们喜欢前者而担忧后者。然后陈述了人间社会存在着几乎无法克服的矛盾:首先是富贵者辛勤劳动,积累了很多钱财,却不能完全使用它们来养护自己的身体,而且还得担忧如何保全禄位;其次,人生下来,其实就伴随着忧愁,即便长寿也有许许多多苦恼;复次,那些烈士们因为舍身救人而备受称赞,但却不能保住自己的生命。在通过这些对比之后, 《至乐》 篇特别指出,子胥因为谏诤成名但却伤残了。通过诸多矛盾现象的对照性描述,《至乐》作者笔锋一转,以自己不知道人间追求的“快乐”是否真的快乐的绝妙表述激发人们思考。然后提出了“至乐无乐”的命题。 如何理解 《庄子》 提出的“至乐”观念呢?宋代学者王雱是这样诠释的: 夫万物不足以忧者,至乐也。至乐者,非由自外而入也,非由感音而生也,出于忘己无为,而天下不能知之也。故曰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惟能忘己无为,则至乐自有,有至乐则可以全身,身全而岂为无乐欤?故曰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然而天下之世俗,不知至乐之所出,徒以富贵寿善衣食声色之备为其乐,故得之则劳形丧生,耽之而不悟;失之则刻意伤生,求之而不止。是为大惑而已矣,安知至乐之其乐也,内为乐之。其乐也,外乎此。庄子所以有为形亦愚、亦外、亦疏、亦远之言矣。至乐生于无为,无为则非有乐也,故曰至乐无乐。④ 按照王雱的说法,“至乐”的最大特点是去除各种因干扰而产生的忧虑。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抵御宇宙间足以令人忧虑的各种信息的侵袭。“至乐”不是从外部输入的,也不是因为感应了某种音响而产生的,而是因为忘记了自身,将各种名利、地位、享受的心念都放下,惟有如此,才能达到至乐境界。忘身并不等于彻底抛弃人的躯体,而是一种精神状态。由于忘身,人的精神世界处于宁静状态,这反过来能够“全身”。不言而喻,“全身”是一种圆满,首先意味着身体没有病痛,其次是表示躯体各种器官功能正常。既然如此,岂能没有快乐呢?可见,“至乐无乐”是说内心精神世界不要想入非非,一味地要去娱乐耳目,而是以回归纯朴的心态泰然处之。这样,反而获得了真正高境界的快乐,这种快乐就称作“至乐”。 关于“至乐”问题,除了 《庄子》 之外,其他还有不少道学文献都曾论及。其中如 《黄帝阴符经》 所谓“至乐性余,至静则廉”的说法也颇具深意。宋代道门学者夏元鼎说: “情有悲欢,性则至乐;欲有动作,道则至静。此仙凡所由分也。学者求道,先当以性天为乐,不使一毫穷通得丧累于其中,则恬淡无为,廉于持养,自然心与道契。彼其七情六欲,悲欢无常,动触祸机,日裹尘网,无有出期,何性之可乐?何静之可廉欤?”⑤夏元鼎是从人之性情分别角度来说明如何达到“至乐”、保持“至乐”的。他认为人之“性”是天生的、根本的,“情”是后天的、枝末的。如果说“性”出于大道,那么“情”则出于人的躯体器官的感受。因此,他把“性”与“天”联结起来,称作“性天”。这可以理解为“性由天”,也可以说是“性之天”。既然如此,修道养生的人就应该以回归天性为根本,还纯复朴。否则,整天被七情六欲所牵引,没有节制,纵欲过度,其行为不时地触动灾祸的产生机关,被世俗的繁琐事务所包裹,没有穷尽的时候,也就谈不上天性的快乐了。言外之意是,应该适当地节制七情六欲,以恬淡为本,以虚无静养为要。这是逐步趋于“至乐”的入门要领,值得我们深思! 注: ①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 1983 年版,第 184 页。 ② 参见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册,中华书局 1983 年版,第444 页。 ③ 参见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下册,第 767 页。 ④ 王雱:《南华真经新传》卷 9,《四库全书》本。 ⑤ 夏元鼎:《阴符经讲义》卷 3,《道藏》第 2 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 1988 年版,第 727 页。 (本文作者詹石窗,哲学博士,四川大学老子研究院院长,国家九八五工程四川大学哲学宗教与社会研究创新基地教授、博士生导师,厦门大学兼职博士生导师;宋野草,厦门大学哲学系中国哲学专业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