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无 1.“无”:世界的背面 人类的哲学家与思想家为什么重要,他们最显其价值与意义的地方在何处?我觉得不是如通俗的说法“他们智慧超人,值得尊敬”,他们是智慧超人,但世俗中智慧超人的聪明人太多了,但不是所有的这些人都能成哲学家、思想家的。 世上无孔子,万古长如夜(资料图) 我觉得,一个民族的大哲学家、大思想家,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他们以一人之智慧为整个民族或者天下人提出了一个观照万类的独特的极具普遍意义的思想视角,他们的思想像一盏明灯一样照彻整个民族的心灵,使整个民族不再暗夜茫茫,心智昏昧。所以,他们才是圣人,才是智者,才令后人高山仰之。如此,借先儒评价孔子之言来评价一切的先知应该都是正确的:“世上无孔子,万古长如夜!” 对中国人来讲,如果说孔子以“仁”为核心,建立了人之为人的价值系统,为中华民族立了人极,那么,老子则建立了以“道”为核心的,从“外在”与“内在”两个视域理解世界的价值系统,为中华民族立了天极。“道”有两个向度:“有”与“无”。而最为独特与重要者即是 “无”的向度。 以“有”观“有”,总是容易的,因为“有”有其实在性、当下性、在场性,而“无”却是难以发现的、难以想像的,因为它也不是虚空,超绝的“无”从“有”的角度上来看,是隐藏的、“不存在”的,当下地讲,它在世界的背面;历时地讲,它在万物的开端,看不见,摸不着,所以,老子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明,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老子描述了道相之无。随后,老子即说:“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老子这里说得非常明白,观察世界,要以古之“无”而御今之“有”,能从古始之“无”,来看待世界,就是抓住了道的根本。 所以,老子主张观察世界的智慧要从道之“无”的向度上获得,要用“无”的视角观察一切。这确实是一大创造,或一大发现。人类观察世界的“根本视角”,即从几千年来哲学史与思想史的整个发展历程来看,确实没有几个,从由上文所述的当今极具普世价值的基本视角来说,不管是存在、逻各斯,或上帝、大梵、真主安拉,都属于“有”,而在老子看来,一切的“有”,都以“无”为根本,所以老子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老子又说“无”是万物之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只有老子的“无”,才是独一无二的,另类的。 “无”是万物之母(资料图) 所以,老子最大的哲学贡献与思想成就,就是为中华民族精神为世界哲学建立一个更为根本的哲学立足。由上文所述,实际上世界哲学的“根本视角”,在由世界各族的哲学家看来,都是绝对的,都具有绝对性,不管是神性的上帝、安拉、大梵,或是存在与逻各斯,而逻辑地讲,“无”这一视角更具绝对性,因为一切“有”与超言绝相的“无”相比,都是相对的,“无”是一切“有”的对面,“无”在世界万有的反面、背面或起始之处。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老子看待世界,在日常世界的人们看来是以反为正的,常常与日常相反,与世人相反,因为日常的、人们习以为常的世界以及在世俗的日常生活中形成的各种价值观念,都是因“有”而生,因日常而“常”,所以,在老子看来,都是颠倒的。 世俗人看重“有”、“有为”、“有知”、“雄”、“实”、“强”、“大”、“坚”、“直”、“前”、“动”,老子则偏重“无”、“无为”、“无知”、“虚”、“下”、“后”、“静”、“小”、“弱”、“柔”、“曲”……,从世俗的眼界来看,这些都是消极的面向,是负面的。所以,大儒荀子对老子的批评说“老子见于詘(屈),无见于信(伸)也”也正体现了老子的致思特点。老子正是从世界的背面来看待世界的。对于墨守日常成规的人们,本来能理解“无”、知道“无”就是不可思议的,更是无从着手的,再让他们从世界背面的大“无”的视角来观照这个约定俗成、无限丰富的日常世界,更是玄之又玄的。 道家哲学号称玄学,实际上是对从日常生活中“有”的角度观察世界的人们来说的,而克就老子及道家人物,那里也是“正”的世界,本来都是清楚明白,毫不含糊的,用句时髦的话说,这些才真正是正的能量,甚至,从世界的背面之“无”来观照这个万有世界时,更能如镜对景,毕显竟见。这个“无”,在世俗人看来虽“玄”,十分幽暗深邃,但它以一对万有的整体,以一对万类之个体,如影随形,细大不捐,万有得此以被清楚烛照,澄明朗净。正如朱熹《读书偶得》诗中所言:“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那方塘中无限美丽的天光云影能清晰显见,自由漂荡,全赖那清洁明净的源头活水来成就,实际上,象征五彩纷呈无限丰富的世界万象,它们的朗彻与开显,端赖的正是那渊深玄默的“无”,它就在那洁净无欲的人的内在之中。如果人的心灵池塘污染如烂泥,那就什么影子也照不出来了;如果人的心灵池塘沤成一潭泛绿的死水,那它映出的天光云影也扭曲污浊,令人不堪的。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资料图) 所以,我们现实生活的日常的“有”的世界气象万千,无限丰富,从根本上说,不是靠太阳的光辉才显形示彩,而端赖“无”的映照、烘托、比衬,才能清晰地开显,敞亮。所以,老子之“无”的视角,也解决了一个西方存在论哲学的一大难题:“存在”为什么存在?存在不能因“存在”而存在,存在因“无”而存在。然而,“无”在世俗的人的眼中,并不显现,所以是“玄”的。所以,才有了老子“吾言甚易知,甚易行,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的无奈感叹。从“无”角度观照世界是日常的人们所不习惯的。 2.“无”的体认 我对老子从“无”——世界的背面看待世界的认识方式的理解,是受了庄子的启发。 一次围绕庄子的讨论使我突然悟到了根本理解老子哲学的思路。一位师长说,如果用《庄子》中的一句话来理解《庄子》,那就是“因其固然”四个字。当时我觉得,这样理解庄子并没有抓住庄子哲学要害,“因其固然”按我的理解,就是据事物本来的样子或内在的理路来掌握事物,很符合唯物主义的方法论:因循规律。我觉得这决不是庄子的思想。 于是,我想到《庄子》中的一句话:“吾游心于物之初。”突然之间,对于老子与庄子,顿时敞亮。明白了哲学本是角度决定眼界!原来云山雾罩、迷离朦胧的老子,一时间清晰起来。 吾游心于物之初(资料图) 老子立足于生成万物的开始处,即道即无处,来观照万物,万物中再雄伟再奇绝的东西,都算不了什么,一时间人所建立起来的所有意义与价值,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都破为碎片,只为物事之一种,人也只是宇宙间一物而已,无甚称奇,万物都是从虚无处生出,都是道之子。立足于世界的背面,立足于万有之初,一切都清清楚楚,历历分明。人世骚乱的也显示出了它的原因,在于人的迷惑、糊涂、狭隘、渺小、自私和愚蠢,亦更加深透地理解了庄子的万物以不齐而齐之的《齐物论》,理解了超绝物外的游心于物之初的“无待”的精神自由。 “无”为人类提供了一种超绝的视角,超绝的智慧。 3.看,是一种思维方式,不需要推理 我不同意前面任继愈等先生所认为老子对“无”的认识来自理性的推导看法,老子之“无”绝不是逻辑的推理推出的,这种认识是把现代哲学或西方哲学逻辑的思维方式施诸于老子的结果,不符合那个时代哲学语境;也不太认同把老子的哲学看成是否定的哲学,看成是逆向思维、反向思想,或否定哲学,这样的看法好像表明老子在故意与世俗作对,非理性的故作反常。这反映了现代哲学思维的乏力与浅薄。 “观”是道家最为基本的思维方法(资料图) 当然,我觉得也不是如冯友兰先生所说的“负的方法”,冯先生即认为“负的方法”是道家的方法,他说:“在《道德经》、《庄子》里,并没有说‘道’实际上是什么,却只说了它不是什么。但是若知道了它不是什么,也就明白了一些它是什么。”实际上,通读老、庄对“道”认识,不是推理的,而是描述的,因为“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道是一物,所以是实际存在,它不是如柏拉图所说的现象背后的“理式”,非推导不能得出。而且,还是正面的描述居多,他们对“道”讲得最多的,还是“道是什么”,而不是“道不是什么”,通过“不是什么”对“道”的描述毕竟属少数,何“负”之有? 以笔者的研究来看,老子之“道”的发现来自于“看”。当然,不是肉眼的观瞧,而是“心眼”的“玄鉴”,用老子的话说是“观”。“观”是道家最为基本的思维方法。所以现代道家的修行之处皆称“道观”,“道观”,即观道,道家的修行处即“观道”的地方。所以,“道”是观出来的,是看出来的,不是推出来的,“看”,是一种思维方式。老子在第十章有言:“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鉴,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这里对精神形体的合一、专气致柔如婴儿、打扫心灵的玄镜让其洁净,关闭外在的感官,就能明白四达,就顺物自然,而至玄德。玄鉴,正是照亮敞开一切现象使之显明的内在的“心眼之光”。 老子的哲学视角,是一种真正的“视”角,他正是用这种真正的“视”角,来发现常道的,他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只有在心灵静虚至笃,即玄鉴清明,万物在玄鉴的投影才能清晰映现,才能显示万物的本来样相,看到万物的回归之理,明白万物在归根中而达寂静,寂静就是万物的本来状态,即万物之命。懂得了万物的复归,就是看到了万物之“常”,明白了万物之“常”,就是获得了掌握万物的智慧,就不会糊涂,如果“不知常,妄作”,则“凶”。这就是玄鉴观复的目的,获得以虚无之心观照万物的智慧。 心与万物之道合一,心即道,道即心(资料图) 这样,在心灵笃实的寂静虚无处与万物归根的静寂复命处,心与万物之道合一,心即道,道即心,原来那生育万物、在物之初的万物之母——“道”距人并不遥远,并不外在,它就在人的内心深处。当“玄鉴”清净的时候,它就显露,那就是道,照彻着映现着万物本来的样相。所以通达于“道”的圣人,就能“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所以,“这在于天道在内不在外,向内修才是正道而行,向外则是背道而驰。” “道”在人的内在,说明每个人都有道,那么,为什么普通人的心灵不能通于“道”呢?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用佛家的认识来说,人的内在的“玄鉴”通常处于被遮蔽的“无明”状态。人的贪心、私欲、知识等等各种不良心理蒙蔽着内在的“玄鉴”,所以,它不清不明,不干不净,不能发挥烛照的作用。要达到心灵的虚无静寂,还需要一翻“涤除玄鉴”的工夫,这就是道家的必须完成的修行,这不是一件容易的轻松的事情。所以,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彭富春解释道:“为学和为道都相关于人的心灵。心灵虽然本性是空无,但在现实中却为关于事物的知识所充满。为学就是要增多关于物的知识;为道就是要减少这种知识。为学是向外的,而为道是向内的。在为道的过程中,人让心灵虚静,而体悟到道的存在即虚无。作为最伟大的为道的人,圣人就是由外到内的。” 由此看来,纯从逻辑推理的角度来理解老子,不是很得要领的。老子哲学中存在着难以摆脱的在世俗日常的观念中所认为的神秘主义。不承认这一点,或者忽略这一点,甚至否定这一点,从纯粹理性的角度的理解,都会让《道德经》更不知所云。因为《道德经》不但有对史的理性的开拓,还有对巫的传统的继承。而其神秘主义,正是老子思想的核心,是老子思想最重要的部分。没有这一点,也开不出道教,也接不上佛教。如果从“看”的角度理解老子,我们就能像老子一样“看”得清楚明白;如果用逻辑的方式理解老子,老子可能会说“你错了”。(编辑:若水) 作者简介:鲁庆中,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教授,南开大学文艺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艺术哲学、文学研究。 (本文为“道化天下 世界玄同”道学全球有奖征文比赛作品,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文:鲁庆中,原标题为《道之“无”:世界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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