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道教与其它宗教的比较研究中,经常被问询的重要问题是:道教的神灵观念有何自身特色?其体现中国本土文化精神之处何在?仅仅从账目式的宗教神仙谱系中,认定道教是“多神教”,且其相当的神灵来自“民间俗神”,乃至汲汲于《道藏》文本中庞大的神仙“位次”整理,似乎是不够的。如果不将研究目光从“神”下落到“人”,或者准确说,下落到具体从事修道与施法的道士身上,则必然难以窥见完整的道教神仙世界。 一般来说,道教内部存在着“人→仙→神”这样的构架。人(“道士”)被法箓或法戒体系分判为不同的品阶,他们在人间践行着道教的信仰理念;仙分为几等,他们是由人修炼而成就的真体,获得了(至少是部分)“道”的神圣性;神则是先天存在于上界的信仰对象,他们本来就是“道”的普化分身。在道教看来,无论“神”与“仙”,均不是抽象的概念性存在,而是活生生地存在于宇宙之间,甚至去指引道门的宗教实践活动。他们“飘渺”,但不“虚无”。甚至于,“人”在某些特定的神圣时空中,也可以褪去“俗体”,暂时获得神仙们所具有的“圣体”,从而变化成神仙本身,以完成特别的宗教任务。这一点,在宋元新符箓道派的“雷法”中,表现得非常明显。本文即以清微派雷法中“出神”、“变神”、“召将”的道法思想与实践为例,来初步分析作为法师的道士们,如何进行“圣”、“俗”角色之间的转换。 一、出神:法师的超越 如其他的宋元符箓派道士一样,清微派的法师们也会通过佩服法箓的方式,来获得道教神灵权威世界所给予他们的“仙职”。但在“出神”的法术实践中,他们则更为重视唐宋以来普遍流行的内丹之学,构建了雷法与内丹修炼之间的深度结合。 首先来看《道法会元卷十四》中关于清微法师“出神”的记录:“(法师)咒毕,注视规中,良久,倏忽运念,上升泥丸,万神俱出,会于顶门五色云霞之上。焚出官符,次依科出官毕。”这里的“念咒”、“焚符”和“依科”当然是符箓道教传统的东西,但“注视规中”和“上升泥丸”则是唐宋以来内丹道教的术语。很明显,“出神”具有相当丰富的技术内涵。作为两宋之际大盛的新符箓道派,清微派历来将雷法修炼视为内丹修炼的一种特殊延续和运用,“性命双修”仍然是法师们修炼雷部大法的主题。因此,雷法中的“出神”便源自于内丹学中通过诸关仙术而获得的“出神”境界。尤其是,清微雷法强调法师必须要通过丹道的内证,使“元神”可凝结于身体内外,并通过恰当控制实现其出入,此方为真正的出神。这较之以往诸道派单纯地使用符箓咒语,已有天地迥然之别。在清微法师看来,“出神”绝非是简单的精神幻想,而是法师修炼出的“元神”冲出身体,万般变化,现无尽神通。当然,在斋醮仪式的流程表现中,透过一般的凡俗之眼,是根本无由亲睹“出神”之奥妙的。因此,现代宗教学完全可以将其界定为一种宗教的神秘体验。而这种“出神”的宗教体验无法由“他者”来得悉其究竟,甚至判断其真伪,这本身也是宋元以来道教内在化的一个必然表现。或者说,在清微雷法的施中,“出神”正是法师借由内在的生命运动,超越自我“俗体”而化成“圣体”的第一步。 武当清微派道士所编撰的《清微玄枢奏告仪》中,即有清微法师之奏告辞曰: “无上三天,始元玄三炁,太上五灵老君,当召出臣等身中三五功曹,左右官使者,左右捧香,驿龙骑吏,侍香金童,传言散花玉女,五帝直符直日香官,各三十六人出。出者,严装显服,冠带垂缨。关启玄坛,天帝天真,此间土地里域等神。臣今升坛朝告,谨奏为入意,其诸忱悃,已录告闻。愿得太上十方正真生炁,下降流入臣等身中,令臣所启之诚,速达径御……” 很明显可以看出,清微法师的“出神”实际上具有两个基础:一方面是对道教天界尊神一如既往的信仰与沟通,另一方面则是对贯通宇宙与自身“元炁”的调动。尊神信仰使得“出神”这一道法操作,本身成为道教神灵世界活动的有机组成部分;而调动“元炁”恰恰也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人”与“神”的界限,使得清微雷法得自于天授,以及清微法师通过召出“身神”来执行宗教任务,都具有了相当的合理性。如上所述,正由于在雷法的“出神”环节,需法师存思各类神将的姓名、服色、相貌等等,于是在法术实践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一个弊端:不断观想各类神将的真容,使得法师(尤其是根底浅薄者)的“出神”容易陷入紧张和差乱中去,从而影响法术的效果。对于这一点,首要的原因是法师的道行法力不足;但人为地将道法程序繁琐化,也是一个不可否认的原因。故元明之际的清微高道赵宜真,专门针对“出神”而指出:“我之一关牢锁,则百关俱牢;一窍开,则九窍俱开;一神动,则万神俱动矣。又何必逐一思想而出之耶?”归根结底,还是需要法师打好内丹修炼的功夫基础,找到作为雷法修行关窍的“一”。否则,只能靠后天繁琐的科仪施为,来弥补先天功夫的不足了。赵宜真还指出,雷法内炼之“神”并非杳不可寻,“出神”自有其诀要:“夫人之神,乘炁出入。故昼出于首,夜栖于腹,而机在目。目之所至,神气所存。故运心注目,即为出神;息心内视,即为还神。至妙之理,非穷神知化之士,其孰能与于此哉。”这里的“机在目”,也是内丹修炼的基本原理,“出神”则是清微法师对这种丹功修为的进一步运用而已。所以说,“内丹”会为修道之人搭起升天步云、得道成仙的最终阶梯;而“出神”则是内丹引入法术后,确保法师超出凡躯和凡界,在神圣世界中自由活动的基础。 但也要看到,清微雷法之“神”与内丹学之“神”,在旨趣上尚有区别:如果说后者在其话语系统中,更多是指人体所修炼的来自于大道的无尽能量;则前者更多是在人体能量状态与天界各类神仙之间,搭起了沟通的桥梁。雷法的“出神”,是一种特殊意义上的“凿空”:凡界肉身所不能完成的任务,通过法师的“元神”突破时空界限,联络天界的雷部神将,来应付处理。如《道法会元卷四•清微宗旨》引述清微祖师之言:“法灵须要我神灵,我神灵后法惊人。祛禳祈祷凭神将,神将何曾有定形。”一灵真性常在,自会感应神将,这绝非是无根据的盲信或有意地夸大,而是清微法师所可能具有的实地功夫。《清微宗旨》复认为:“夫神者,我之神也,即我心也。我之心神,灵明不亏,真一不二,举目动念,即是天真神妆,何往不可?盖我之神灵,则可以感召天真雷将矣!何必吁呵呼吸,取外将来合气?我只自然而然,中理五炁,混合百神矣。《枢纽》云‘法法皆心法,心通法亦通’是也。”[2]从中可见,在当时道教雷法的行持中,采用后天吐纳采气之法,召请虚空雷部神将来与自身修炼真炁相合,以取得雷法的效验,尚是较为流行的法门。然而,清微雷法之士则认为这并非究竟上乘之道。基于对开发元神真性的高度推崇,清微雷法的行持更多注重了自身“心性神将”的祭炼。它当然承认宗教世界中诸多“天真雷将”的存在,但认为这些外在虚空力量的加持,须在法师元神修炼成就后,自然地去感应,根本不必刻意为之。“神”虽谓“出”,但它与虚空诸神本来就是一心相通的。 实际上,仅从现存清微道经的文字叙述中,很难分辨清法师的“出神”是在何种境域内发生的。这恐怕是因为,道教神灵世界本就不是与凡俗世界并行的时空存在状态。但清微法师通过“出神”,可以获得在彼世界通行办事的权利,则是毫无疑问的。如《道法会元卷三十一》的《默朝上帝》一节,记述了法师礼斗时“出神”“回神”的体验: “俯伏静定间,八宝林中,又曰七宝林中,五明宫内五雷府五雷君,即吾元神也,乃丹田之元命真人,星衣羽服。次默召方元帅,捧持心章,嘱托前去。思集五炁为五色祥云,捧拥真人同方元帅冉冉乘云上升,过灵台,历十二重楼,过鹊桥,度罡风灏炁,上升诸天,郁罗萧台,中天斗府。到此时心同太虚,心斗天斗合而为一。存方元帅引导至北斗璇玑应灵宫,见有黄金殿,在金色妙光之中。须吏方元帅入宫,请叩二仙使出现,祝云……阳日斗中擎羊上仙使者,阴日斗中陀罗妙真使者,俱各仗剑。引至应灵斗府,入宫进奏。兆俯伏玉墀,二使接方元帅心章呈进。复引兆至玉阙下,则心拜三拜,奏云……兆同方元帅从故道而回,从右下至罡风,从左下雀桥,下重楼,回至五雷府。” 对于常人而言,这是一种匪夷所思的离奇体验。其中所谓“历十二重楼,过鹊桥,度罡风灏炁,上升诸天”而朝对神尊的场景,以及“从左下雀桥,下重楼,回至五雷府”的历程,是法师确信无疑的经验。但究竟这些境域是“内景”亦或“外景”,则非是旁观者所能揣测的。从清微雷法所主张的“万法一心”“心物一体”背景来看,这样的宗教景象出现在法师色身的内或外,都是有可能的。更关键的是,法师与神灵世界的将帅、仙使们发生了实际的联系,并成功执行了清微雷法的任务。如果不是“出神”,这一切当然就不会发生。但如果仅仅了解“出神”,那么雷法贯通人神的奥秘,还远远未被揭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