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讬天下。 注解:第十三章从宠辱若惊的个人感受说到什么样的人可以作天子,意思的表述有些纵横捭阖,但内在的思想逻辑还是一致的,因此也是可以理解的。 宠辱若惊的感受,大概在威权时代最强烈,事例也最典型。因为威权时代的权威,太集中于皇帝一人之身了,自宰相、大臣以下,莫不惊恐于天威难测,所以无论得宠还是失宠,都会引起内心的恐慌,以至每次给皇帝写个奏章之类的政治报告,本来是谈些社会公共事务的,也要加上“臣诚惶诚恐,昧死以进”之类的后缀,以自表“我怕你,不敢冒犯天威”的心迹,先行讨饶。 为什么要先行讨饶?这里面的秘密不在于事情做得对不对,话说得对不对,而在于合不合乎皇帝的心意。因为皇帝的心意比法律、比道理的权威都更高,同时又更难揣摩,所以无论是受到皇帝的恩宠还是侮辱,都同样让人恐慌。得一次宠就忘乎所以的人,必定是没什么头脑的人,不知道恩宠既可以莫名其妙地来,侮辱也就可以莫名其妙而至。而有头脑的人都明白,在皇帝的心意这个潜规则不稳定、不明确的状态下,宠和辱其实是一回事。例如道家的先贤列子,住在郑国,郑国国君听人说,列子是位有道之士,住在郑国却忍饥挨饿,国君将要背负一个不崇尚贤能的坏名声。于是,郑国国君派人给列子送去些小米,而列子委婉拒绝了。列子的老婆有些抱怨,而列子只好笑着解释说,国君自己不了解我,只是听人说些什么才送我小米,将来有朝一日,也会听人说些什么而致我于罪(见《庄子·让王》)。显然,列子所拒绝的,不仅仅是老婆孩子所需要的小米,还有他自己所不需要的君王潜规则。大概也只有列子这种人,才可能跳出君王宠辱的网罗,让威权无所施其技,以至举世赞誉都不能让他受到鼓励,举世非议也不能让他沮丧。 “贵”是显贵,通常与达官连在一起说,是由政治权力造就的。用政治权力造就某个或者某类人为达官显贵,目的当然在于为社会树立符合己意的价值观,是意识操控的一种策略。正因为显贵也是受操控的,是自上而下的恩宠,所以在道家看来,表面上威风凛凛的显贵,其实是悬在心头上的一连串的隐忧、暗疾,祸患之大,与自身相等;祸患之深,像爱惜自身一样难解于心。以至念兹在兹,浑然不觉自身已因显贵而凭临险境。 真正爱惜自身的人,将自身就看做一个完整的“天下”,所以不会拿自身去和地位、利益做交换。在道家看来,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以天下相托,作为天选之子,充当天下的共主。这也就是第十三章末后两句所说的“以身为天下”,可以“寄天下”、“讬天下”的人。 谁会是这样的人呢?历史上曾有过尧舜禅让的传说,也就是唐尧主动将君主职位传给社会贤达虞舜。但禅让究竟是一种制度还是一种德行?作为制度是如何保障的?作为德行又是如何衡量的?这个历史谜题至今困扰着学术界。学术界要为新的制度建设找到某个古老的经验参照,参照的动机不同,就决定了对历史真相的发掘和解释各不相同。先秦道家自庄子伊始,也曾发掘过这类经验参照,而动机就是阐发《道德经》第十三章的思想,所以在这里,我们不妨援引《庄子》来诠释《道德经》。 《庄子·逍遥游》讲了个唐尧让天下的故事,不过,禅让的对象不是历史上的虞舜,而是故事里的许由。为什么要禅让天下?庄子帮唐尧想好了劝进许由的理由:爝火不可与日月争辉,浸灌不可与时雨比德。你站在这里就让天下得到了治理,而我还占据着天子之位,我觉得自己很无聊,请你接受天子职位吧。许由的回答,想必让唐尧很尴尬:小鸟在丛林里筑巢,只需要一根树枝;鼹鼠饮黄河之水,只需满腹而足。我拿天下没什么用,所以你还是回去吧,我不想干那种越俎代庖的事。 《庄子·让王》继续讲这类故事,不仅讲得绘声绘色,而且将拒绝当王的意愿讲得更透亮。如说,人自立于宇宙之中,春耕足以劳动肢体,秋收足以休养生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要天下有什么用呢?“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 不过,以寻常的眼目看,道家的这般思想,似乎有些自相矛盾,甚至陷入了某种悖论。如果说可以托天下的人注定不会接受天下,那么天下又该如何确立一位“天子”呢?这就是个矛盾,无解。而站在道家的立场上看,没有“天子”,人就不能活了吗?况且,“天子”的最高境界,应该只是个精神上、信仰上的象征而已,“太上,下知有之”,老百姓只要知道有那么一个“天子”,是社会共同体的精神领袖,这就很好了,何必弄出个“天子”来让大家“宠辱若惊”呢? (图文转载自赤城宾馆微信)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