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主神明”是中国传统医学的核心论点和理论特色所在,明代李时珍虽然提出了“脑为元神之府”一说,但未作明确的解说,而在《本草纲目》的药理分析中,李时珍依然遵从的是传统医学的心主神明之说。而此后的传统医学领域,关于“脑主神明”和“心主神明”的讨论成为一个颇多争议的理论问题。实际上李时珍“脑为元神之府”的说法出自道教。在道教炼养学中,“脑主神明”与“心主神明”二说并存,而且以老子的思想和谐地相统一。 在道教相关的炼养内容中,涉及此问题者甚多,但早期以《黄庭内景经》(一下简称《黄庭经》)的论述最为全面、深刻、并具有系统性。《黄庭经》产生于东晋之前,是一部以存思身神为主要手段的道教养生学经典,其身神之说“因象立名”, 一方面具有明显的宗教神学色彩,一方面具有浓厚的医学生理学内涵。而其中关于心脑与神明关系的认识正是通过人格化的身神之说体现出来的。 通过对比分析来看,在《黄庭经》中,脑神与心神呈现出两种不同的特征: 其一, 脑神静而无为,心神动而有为。 关于心神,一方面,“心神一体五藏王”,心为五脏六腑之主而称为“王”,显示了其尊贵的一面;另一方面心神又担负着协调人体荣卫、气血、阴阳,主宰五脏六腑的生理机能正常运行,即所谓“主适寒热荣卫和”,“调血理命身不枯,外应口舌吐五华”, “通利华精调阴阳”,梁丘子注云:“心神用舍与目相应,‘华精’,目精也,心开则目开,昼阳而暮阴,故云‘调阴阳’也”。 这些职责无疑是繁剧的、动态而永不停息的。可见,《黄庭经》对心的认识与传统医学的论述是一致的。 关于脑神,道教素称泥丸,《黄庭经》云:“泥丸百节皆有神”;“一面之神尊泥丸,泥丸九真皆有房,方圆一寸处此中,同服紫衣飞罗裳”; 梁丘子注曰:“脑神丹田,百神之主”;“丹田之宫,黄庭之舍,洞房之主,阴阳之根”。在这些描述中,泥丸神只是突出了其尊贵静处的特征,没有显现出活动性的功能。 也就是说,脑神与心神相比较,具有一静一动的特点。脑神尊贵而为百神之主,但安静而没有具体职责;心神为五脏六腑之王而主宰调理人体生理的运行,职能复杂而运动不已。 进一步来看,这种一动一静的特征,在老子思想的主导下还具有更深一层的内涵。从《黄庭经》的主导思想看,老子的恬淡虚无、清静无为是其炼养术的最高宗旨。经文中多处强调“恬淡闭视内自明”; “高拱无为魂魄安,清静神见与我言”; “内守坚固真之真,虚中恬淡自致神”; “隐景藏形与世殊,……带执性命守虚无” 等。在脑九宫神中,《黄庭经》和其他上清派关于修持九宫神的方法一样,贯穿着老子“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的思想,如“知雄守雌可无老,知白见黑见坐守”, “守雌存雄顶三光” 之类均是。所以其中脑神和心神一动一静的特征实际上还具有脑神无为、心神有为的含意。 其二,脑神比心神更具有根本性地位。 脑神为百神之主、阴阳之根,自然是人体生命的主宰和核心所在;心神为五脏六腑之主宰,调节人体阴阳、主持人体生命活动的健康运行,同样是生命的主宰与核心。那么脑神与心神二者在人体生命中究竟以何者更为根本呢? 这一点也需要用老子的思想来解释。 在《黄庭经》中,以心神为核心的五脏神与眼、耳、鼻、舌诸神的关系是这样的:心神“外应口舌吐五华”, 又云“用舍与目相应”;肺神“外应中岳鼻齐位”; 肝神“外应眼目日月精”; 肾神“外应两耳百液津”; 脾神“外应尺宅气色芳”。 可见,虽然心为五脏六腑之主宰,五脏主持调节着各相应关窍的生理机能,但在《黄庭经》中它们之间的关系被描述为一种“外应”和“相应”的对等关系,而不是主宰与服从的隶属关系。与脑神之受眼、耳、鼻、舌等诸神的受尊崇相比较,这种对等关系也间接地表达了脑神和心神之间的相互关系。那就是,眼、耳、鼻、舌各关窍通过五脏的调节保证了各自功能的正常运行,而将其所取得的高级生理功能——感知功能归于脑神主宰。这也就是说,以心脏为核心的五脏维持调节各感官的生理活动,从而也主宰着五官感知功能的正常发挥;而五官的感知功能最后还得归宗于脑神,为脑神泥丸服务,也就是说,而脑神泥丸主宰各感官的精神性的感知行为。 老子崇尚无为,《道德经》不断强调:“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 “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而《黄庭经》中脑神静处无为而尊贵,心神多动有为而为五脏六腑之主宰。于是脑神颇合于《老子》的 “无为”、“上德”和“圣人”的境界;而心神则颇合于《老子》“有为”、“下德”的状态。于是,脑神相对于心神,“故能成其大”,地位高于心神。 另外,《黄庭经》对脑神的存思修炼内容命名为“至道章”,也说明了脑神在人体中的根本地位,在《道德经》中,“道隐无名”、“先天地生”,是至高无上的。《庄子•在宥》中为黄帝讲说的“窈窈冥冥”、“昏昏默默”的至道直承《道德经》而来,是阴阳之所“藏”(“天地有官,阴阳有藏”)。 又《阴符经》有“人知其神而神,不知不神所以神也”句。唐李筌注云:“阴阳生万物,人谓之神,不知有至道,静然而不神,能生万物阴阳,为至神矣。” 《黄庭经》正是将脑神的修持称为“至道”,梁丘子注谓脑中丹田为 “阴阳之根”,即阴阳为脑神所生、所藏;而心神的功能在于“调阴阳”,两者地位、功用迥然不同;又脑中丹田为“百神之主”,心神只为五脏六腑之主,两者之间的地位也明显不同。 从以上诸多因素均可看出,在《黄庭经》中,脑神的地位在心神之上,并具有更为根本的地位。 我们从其他道教经典的描述中,也可以看出同样的内容。如出自唐代的《太上老君内观经》云: 太一帝君在头,曰泥丸君,总众神也。照生识神,人之魂也;司命处心,纳心源也;无英居左,制三魂也;白元居右,拘七魄也;桃孩住脐,保精根也。照诸百节,生百神也。所以周身神不空也。元气入鼻,灌泥丸也。所以神明,形固安也。运动住止,关其心也。所以谓生有由然也。子内视之,历历分也。心者禁也,一身之主,禁制形神,使不邪也。心则神也,变化不测,无定形也。所以五藏藏五神也;魂在肝,魄在肺,精在肾,志在脾,神在心。所以字殊,随处名也。心者火也,南方太阳之精,主火,上为荧惑,下应心也。色赤三叶,如莲花,神明依泊,从所名也。其神也,非青非白,非赤非黄;非大非小,非短非长;非曲非直,非柔非刚,非厚非薄、非圆非方;变化莫测,混合阴阳;大包天地,细入毫芒;制之则正,放之则狂;清静则生,浊躁则亡;明照八表,暗迷一方。但能虚寂,生道自常;永保无为,其身则昌。世以无形,莫之能名。祸福吉凶,悉由之矣。 本段内容丰富,概而言之,其所论脑神与心神的特征及相互关系至少有以下几点。 其一,脑神泥丸“总众神”,尊贵而为百神之主;同时脑神为众神的根源,即“照生识神,人之魂也”,“照诸百节,生百神也。所以周身神不空也”。可见,是脑神赋予了肌体以生命和精神,脑神是人体生命的根本主宰;而心神为众神之一,为脑神映照所生,故而只能从属于脑神。 其二,脑神首先赋予生命组织活的机能并使产生精神,心神则主宰后天生命机体的运行和人有意识的行为,即“运动住止,关其心也。”“心者禁也,一身之主,禁制形神,使不邪也。” 其三,脑神虚静无为,需要后天能量的滋养,然后脑神不需要更多的有为行为,便能使人之精神得以清明,形体得以安泰,所谓“元气入鼻,灌泥丸也。所以神明,形固安也。”心神则运动不已,变化多端:“心则神也,变化不测,无定形也。”五脏神因此而产生:“所以五藏藏五神也;魂在肝,魄在肺,精在肾,志在脾,神在心。所以字殊,随处名也。” 其四,太一帝君实为天界至上神灵,天人同构,脑为人体之天,所以脑神亦为“太一帝君在头”,先天而生,与大道同体,亦即唐宋以降内丹学所谓的元神,正如张伯端所说:“元神者,乃先天以来一点灵光也。” 心神受脑神依照后天而成,张伯端称之为欲神,“欲神者,气禀之性也”。因受各种因素影响,心神有正有邪,既为祸根,又为道本。所谓“变化莫测,混合阴阳;大包天地,细入毫芒;制之则正,放之则狂;清静则生,浊躁则亡;明照八表,暗迷一方。” 其五,心神的活动只有符合脑神的虚寂和清净无为的本性,才合乎大道,才有利于生命的健康长久。即“但能虚寂,生道自常;永保无为,其身则昌。” 显然,在《太上老君内观经》中,脑神与心神的特征和相互关系,与《黄庭经》一样,完全符合老子的思想。其他用老子的思想处理脑神与心神的关系,显示出脑神相对于心神具有根本和至上地位的内容很多,无需一一列举。 同时,由于脑神的清静无为和至高无上,正是建立在心神有为地主宰和调节人体生理活动的基础之上,所以,其间的关系实际上也是一种体用关系,亦即脑主神明之体,心主神明之用,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正如《道枢•神景篇》所云:“天谷者,泥丸之宫也……。斯元神之府也。谷神,真一之至灵者也,其为吾之性欤,而心为其用焉。” 现代著名的中医学家张锡纯已然接受了道教对心和大脑的这种认识,并将此运用于自己的医学实践。他说:“人之元神在脑,识神在心,心脑息息相通,其神明自湛然长醒”; “自古养生之家,皆以脑中之神为元神,心中之神为识神,元神者无思无虑,自然虚灵也;识神者有思有虑,灵而不虚也。然其所注重者在脑中元神,不在心中识神……” 等。 综上所述,在道教炼养学中,“心主神明”与“脑主神明”二说并存,“心主神明”与传统医学一致,“脑主神明”与现代医学有相通之处;道教又用老子的思想将其统一为一个和谐的整体,从而对人体生命给予了道家式的深刻解说。这显然是颇具现实意义的,值得发掘研究。 (作者:刘永明 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院长,敦煌学研究所副教授,中国首位敦煌学博士后)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