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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道派的融合与特征的模糊 综观赵宜真、刘渊然、邵以正这一系统在明代的传承，大致有如下特点：一是传承的道统颇多，二是活动的范围较广，三是在民间的影响很大，四是深得官方的宠信。该系统在明初中期曾显耀一时，如邵以正弟子喻道纯、胡守法曾继之担任道箓司左正一并分别住持灵济宫、朝天宫，且得赐号“体玄守道安恬养素沖虚湛默演法翊化普济真人”、“沖虚静默悟法从道凝诚衍范显教真人”并“奉诏偕天下高道校《道藏》经”。(52)然而，入清以后，这一系统的活动却并不活跃，甚至几乎湮没无闻，如前述刘渊然在云南所留“长春派”未见载于《诸真宗派总簿》等道书及云南地方志书，以及邵以正未被纳入净明道“嗣师”甚至“宗派”之列，皆为其例。 上述现象，一方面与明末以后道教渐失封建统治者扶持之大势有关，另一方面则由赵宜真、刘渊然等人过于偏重融摄诸家道法而丧失本系显著特征所致。赵宜真等人传承净明道法已如上述，其与清微派的关系则如施舟人(K. M. Schipper)《赵宜真与清微派》所论；(53)至于其与全真、正一两派的关系，清陈教友《长春道教源流》曾言： 元时江右全真派自张模、赵友钦后，至陈致虚而大行，其学者兼南宗。《豫章书》谓宜真通全真还丹之旨，则亦出于张。……正一之学，源于江右，且元时张宗演后裔世为掌教，宜真故兼习之也。然自是而北宗、南宗及正一教遂多通而为一矣。 自赵宜真至(胡)守法真人，递相传授，皆全真派也，然兼习南宗及正一之学。余考之释氏，神秀为北宗，慧能为南宗，或问南北宗何自出于玄梃禅师？玄梃曰心宗，无南北。宜真诸人，通诸派为一，岂此意耶？然自是而后，宗派混淆，稽之载籍，鲜有明揭其为全真者。间有揭者，汇录之不能详也，盖至是而全真之学微矣。(54) 由《长春道教源流》之言，可知赵宜真、刘渊然等人亦曾被全真道奉为宗师，并可知明清时期诸道派融合之实。对于赵宜真等人来说，这种融诸道派之理论、道法于一炉的做法乃是自觉的，如赵宜真《原阳子法语》言： 夫此道如一大城，四方来者如就傍蹊曲径，则多涉程期，甚至迷而他适。若由正路坦途，有从东门入者，有从南、西、北门入者，及到城中则一也，四方门路复何有哉？释有念佛而入者，有参禅而入者，积一千八百公案，及到悟处，参念俱无。道有修内丹而进者，有炼外丹而进者，演三千六百法门，及其证道，修炼俱无。公案、法门皆非所有，如得鱼忘筌、得兔忘蹄，乌可以彼此而是非之？(55) 由此，我们便不难理解赵宜真等人既传净明、清微之法，也承全真、正一之道，甚至还多采佛教密宗之说。(56)或许正是由于这一系统博采众家的特点，其法裔邵以正才得被朝廷委以主编广涉诸派之《正统道藏》的重任；而邵氏之编成《正统道藏》，则又可谓是对各家道派的一次大融合。这种广泛的融合，曾令赵宜真、刘渊然这系传承一度失去了自身的显著特征，而这种特征则可谓是一个道派的“旗帜”，它具体包括派名、派谱、祖师、经典、理论学说及行为方式等，实是一个教团得以凝聚和延续之至关重要的东西。赵、刘系统之所以在后世湮没无闻，应非传承断绝，而是与其缺乏凝聚信众的“旗帜”、以致法裔融入其他道派有关；相反，前述云南“长春派”虽非刘渊然本人亲创，但它之所以能流传至今，正是因为有了“长春派”这面“旗帜”。 赵宜真、刘渊然等人未能适时打出自己的“旗帜”，并非他们没有能力或资本，相反，乃是因为他们这方面的条件太过优越。正由于他们对诸家道法学说的理解和运用非常成功，不仅获得了广大民众的信奉，且赢得了封建皇帝的扶持，而民众的信奉与皇帝的扶持又促使他们产生出一种强烈的自信，以为可以“顺其自然”地任各种道法为我所用，而不必再强求其他。这种自信以及由之而来的对诸家道法之大力融摄，虽然令这一系统丧失了自己的显著特征并最终湮没无闻，但它对整个道教的发展却是大有益处的，它促进了道教各派的相互融合。考赵宜真、刘渊然等人对诸派学说之融摄，可以看出道教各派的学说实质上并无根本差异，且各个道派之间是可以高度和谐共处的；而赵、刘二人之“传法不传派”的活动以及邵以正对《正统道藏》的编成，则为道教的这种特质作了绝好的证明。不过，明清时期像赵宜真、刘渊然系统一样失去自身特征的“道派”并不多见，当时诸家道派虽多相互融合，但基本上仍旧保持了各自的特征。以净明道为例，其“祖庭”逍遥山万寿宫虽然在明清时期曾有净明、全真及“玄教”诸派道士居住修持，但该宫却并未丧自己的“净明”特色；(57)南昌青云谱道院的“青云派”虽系融合净明道与全真道而成，但从其信徒所编《净明宗教录》来看，实仍宗承“净明”之旨。(58)也就是说，像赵宜真、刘渊然这样的高道在明清时期乃是少数，而这或许也是明清道教难以取得长足发展的一个原因。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赵宜真等人对诸家之融摄是有一定原则的，而并非不分青红皂白的大杂烩，如《原阳子法语》曾劝人“莫学横行外道魔”、“莫学狐禅豁达空”，并对道教的阴阳双修、房中术等进行了批判。(59)也正由于此，赵宜真与刘渊然并未被所有道派视为宗师，而是仅被净明、清微、全真、正一四派尊奉(60)。不过即便如此，也足以使赵宜真、刘渊然等人的身份模糊，令其不纯粹地属于某一道派。如果仅从某一个道派之特殊视角来审视赵宜真与刘渊然，我们似乎可以得出其属于某派人物的结论；但若从更多的角度来观察之，却又会发现我们的结论未必可靠。例如，《长春道教源流》为了说明赵宜真、刘渊然这一系统“皆全真派也”，曾以其法裔郭宗衡所居福济观的殿宇“一祠(吕)纯阳及南五祖、北七真，一祠长春诸师”(61)作为证明；但事实上，并非全真派才崇奉吕纯阳及南五祖、北七真，如净明道的青云谱道院之“祖殿”所供神像即是“中奉吕祖(纯阳)，左右祀南北宗师、十二真人”。(62)又如，施舟人先生为了说明赵宜真并非全真道传人，曾以《原阳子法语》批评全真道学说“有若太简”作为证明；(63)但事实上，《原阳子法语》言全真“有若太简”却非批评意，而是为了说明“悟则头头是道，无简亦无繁”。(64)同样，本文反复论证赵宜真、刘渊然这一系统的净明色彩，指出赵宜真“以法嗣属之”于刘渊然的“天心帙”以及邵以正承之而宣扬的“学道者以忠孝为第一事”、“惟本于诚”诸说乃属于净明道，但却也并非欲以此而排斥其他道派；笔者的意图，不过是欲通过对赵宜真、刘渊然等人的“净明”身份进行辨析，略补学界研究之一些不足而已。 注释： ①《抑庵文后集》卷五《长春刘真人祠堂记》，《四库全书》本。 ②学术界有关赵宜真与刘渊然的研究，较早见于日本学者秋月观暎著《中国近世道教の形成—净明道の基础的研究—》(东京：创文社，1978)及法国学者施舟人(K. M. Schipper)撰“Master Chao I-chen and the Ch'ing-wei School of Taoism”(见秋月观暎主编《道教と宗教文化》，东京：平河出版社，1987年)；后来，中国学者任继愈主编《中国道教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卿希泰主编《中国道教史》第三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年)及《中国道教》第一卷(上海：知识出版社，1994年)亦曾涉及此二人。近期的研究成果，主要有刘建华：《刘渊然与赣南客家道教》，北京：《中国道教》，2006年第1期；张泽洪：《多元文化背景下的云南道教》，昆明：《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4期；萧霁虹：《刘渊然与云南道教》，昆明：《云南社会科学》，2008年第4期；盖建民、陈龙：《赵宜真道履、著述及其丹道思想特色新论》，发表于“齐鲁文化与崐嵛山道教国际学术研讨会”(山东烟台，2008年10月。后以《赵宜真道脉与著述文献新考》为题刊于《四川大学学报》哲社版2009年第5期)。 ③《岘泉集》卷四《赵元阳传》，《道藏》本。 ④天启《赣州府志》卷十七《仙释》，“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本。 ⑤雍正《江西通志》卷一百四《仙释》，《四库全书》本。 ⑥康熙《雩都县志》卷十《仙释》，“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本。 ⑦《抑庵文后集》卷二十四《紫霄观碑》，《四库全书》本。 ⑧⑩《净明忠孝全书》卷三《玉真先生语录内集》，《道藏》本。 ⑨《净明忠孝全书·赵世延序》。 (11)“功过格”是道教徒记录每日行为之善恶并将其功、过量化的用品，曾在明清时期盛行于中国社会各阶层。《道藏》所收由金代净明道徒又玄子撰序的《太微仙君功过格》，是目前所见这种“劝善”用品的最早版本。详请参阅包筠雅(Cynthia J. Brokaw)著，林正贞、张林译：《功过格：明清社会的道德秩序》(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 (12)《净明宗教录》卷六《元阳赵真人传》，青云谱藏板。 (13)《道法会元》卷三十二《上清龙天通明炼度大法》，《道藏》本。 (14)《抑庵文后集》卷二十四《紫霄观碑》。又，有学者因《道法会元》收有赵宜真序跋，而认为这部汇集清微、神霄、正一等诸家数百种道法的著作可能是赵氏编辑而成，详请参阅任继愈主编《中国道教史》，第639页。 (15)《圭斋文集》卷九《洞渊阁碑》，《四库全书》本。因道书多在曾贵宽姓名前冠以“洞渊”二字，故有学者认为他曾住吉安府洞渊观，详请参阅施舟人(K. M. Schipper)撰“Master Chao I-chen and the Ch'ing-wei School of Taoism”。 (16)《逍遥山万寿宫志》卷七《宫殿》，《藏外道书》本。 (17)同上，卷五《仙传·旌阳公五传》。 (18)《原阳子法语》卷上《纪学》，《道藏》本。 (19)《岘泉集》卷三《金野庵传》。又据《历世真仙体道通鉴续编》卷五《金志扬传》言，李月溪乃李真常弟子，而李真常则为丘处机高足。 (20)《净明忠孝全书》卷一《西山隐士玉真刘先生传》。 (21)《原阳子法语》卷上《记畴昔李尊师授玄一之道》。 (22)《原阳子法语》卷上《奉和李尊师》。 (23)(24)同上，卷下《日记题辞》。 (25)秋月观暎：《中国近世道教の形成—净明道の基础的研究—》，第156页。卿希泰主编：《中国道教史》，第三卷，第462页。盖建民、陈龙：《赵宜真道履、著述及其丹道思想特色新论》，“齐鲁文化与崐嵛山道教国际学术研讨会”(山东烟台，2008年10月)。 (26)卿希泰主编：《中国道教史》，第三卷，第362页。卿希泰主编：《中国道教》，第一卷，第146页。 (27)《明史》卷二百九十九《方伎列传》，中华书局标点本。 (28)雍正《江西通志》卷一百五《仙释》。 (29)《抑庵文后集》卷五《长春刘真人祠堂记》。 (30)《逍遥山万寿宫志》卷五《仙传·旌阳公六传》。 (31)见《吴中金石新编》卷六《寺观》，《四库全书》本。 (32)《龙泉观长春刘真人祠记》，见陈垣编纂《道家金石略》(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261页。 (33)《逍遥山万寿宫志》卷五《仙传·旌阳公六传》。 (34)《抑庵文后集》卷五《长春刘真人祠堂记》。 (35)笔者曾陪同台湾“中华宗教哲学研究社”李显光先生在昆明民间偶然购得滇版《净明忠孝全书》一部，该书乃嘉庆时昆明人桂芳据刘渊然刻本而重刊印行，其《后叙》言：“家藏旧有长春刘真人刊《净明忠孝书》一卷，内载(许)真君当日救疫施药之功，既悉且详，摄治甚神。……仍将丰城刘真人(讳渊然)原刻《许祖净明忠孝全书》一卷，见板无存，仍付之梓，克广真君道德。”此外，笔者近年在云南省进行田野调查，还得知昆明真庆观等道教宫观亦自称宗承净明道，并溯其源自刘渊然。 (36)《逍遥山万寿宫志》者五《仙传·旌阳公六传》。 (37)如《明史·张正常传》言：“(张)宇初颇知书能诗，其道法则受之长春真人刘渊然，后与渊然不协，相诋讦。”《长春道教源流》卷七又言：“(张)正常于正一法已失其传，(刘)渊然本其师授以全真兼正一，故(张)宇初转学之也。”《藏外道书》本。 (38)据说云南现有宗承刘渊然的“长春派”，并有20字派谱：“日道大宏，玄宗显妙，真宗元和，永传正教，绍述仙踪。”见萧霁虹撰《刘渊然与云南道教》。不过，从刘渊然弟子邵以正、芮道材、蒋日和，而邵以正弟子喻道纯、胡守法、李希祖来看，该派应非刘渊然亲创，亦非邵以正所创；此外，该派字谱并未见录于《诸真宗派总簿》等道书，也未见载于明清云南的地方志书，故当为刘渊然的云南徒裔在后世托其名而创立。 (39)《明史》卷二百九十九《方伎列传》。 (40)康熙《大理府志·仙释》。 (41)《重建真庆观记》，见陈垣编纂《道家金石略》，第1253—1254页。 (42)《吴中金石新编》卷六《寺观》。 (43)《抑庵文集》卷十三《题跋·送道士王贞白序》，《四库全书》本。 (44)《抑庵文后集》卷五《长春刘真人祠堂记》。 (45)《龙泉观通妙真人祠堂记》，见陈垣编纂《道家金石略》，第1265-1266页。 (46)《明史》卷二百九十九《方伎列传》。 (47)《龙泉观通妙真人祠堂记》。 (48)《武功集》卷四《送羽士邵希先还滇南诗序》，《四库全书》本。 (49)《东里续集》卷三十一《邵仲仁墓表》，《四库全书》本。 (50)《龙泉观通妙真人祠堂记》。 (51)朱道朗：《净明宗教录·净明宗派》疏。 (52)《长春道教源流》卷七。 (53)K. M. Schipper，"Master Chao I-chen and the Ch'ing-wei School of Taoism"，见秋月观暎主编：《道教と宗教文化》，第715—734页。 (54)《长春道教源流》卷七。 (55)《原阳子法语》卷上《还丹金液歌并叙》。 (56)如赵宜真《灵宝归空诀》即多采佛教学说，详请参阅卿希泰主编《中国道教史》，第三卷，第464页。 (57)详见笔者另文《明清时期全真道与净明道关系略论——以逍遥山万寿宫为中心》，发表于“齐鲁文化与崐嵛山道教国际学术研讨会”(山东烟台，2008年10月)。 (58)详笔者另文《朱道朗与青云派——兼谈道教发展与世俗社会的关系》，发表于第四次“道教思想与中国社会发展进步”研讨会(江西南昌，2008年11月)。 (59)《原阳子法语》卷下《警学偈十六首》。 (60)目前学界的研究成果甚少提及赵宜真、刘渊然等人传承正一道之事，但清陈教友编《长春道教源流》卷七则认为赵宜真、刘渊然亦兼传正一之法，如言：“正一之学，源于江右，且元时张宗演后裔世为掌教，(赵)宜真故兼习之也”；“(张)正常于正一法已失其传，(刘)渊然本其师授以全真兼正一，故(张)宇初转学之也”。此外，清娄近垣编《龙虎山志》亦曾将赵宜真、刘渊然作为正一道宗师收入该志《人物》中，见《龙虎山志》卷七，《藏外道书》本。 (61)《长春道教源流》卷七。 (62)民国《青云谱志·殿宇》。 (63)K. M. Schipper，"Master Chao I-chen and the Ch'ing-wei School of Taoism"。 (64)《原阳子法语》卷上《还丹金液歌并叙》。 本文作者：郭武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