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价值体现在哪里?就儒家而言,儒家追求的是精神的不朽,“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29]。儒家一方面承认人生存发展的各种原欲,一方面又巧妙地以道德仁义引导和规范之。首先,尊重生命、珍惜生命是儒家的一贯主张。儒家强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经)卫灵公曾向孔子请教军旅之事,孔子颇为反感地拒绝道:“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鸦军旅之事,未之学也”[30],并且第二天就离开了卫国。 其次,在义利的取舍上,儒家强调义高于利,“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31]。又说“君子义以为上”[32]。可见,在儒者的眼里,“义”的价值是远远高于“利”的,所谓“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33]。舍义而取利为儒者所不耻。 最后,“仁”是儒家人生价值观的重要表现,是儒者为之奋斗终生的目标,是高于生命的信念。当生存、利欲与仁义、道德发生冲突而必须以生死来做抉择时,求生而背仁是儒家所鄙弃的,只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才是对生命最大的珍惜与尊重。“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34]生命无疑是可贵的,然而,在儒者的眼里,实现仁义的理想比生命更可贵,甚至可以为了实现此“仁”的理想而付出生命。可见,儒家尊重生命、珍惜生命,但在极端条件下为了实现人生价值,儒家主张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追求精神的永存。 道家极其重视个体的生命价值,此集中反映在老子的“重身惜生”的思想中。首先,重身、贵身、爱身、惜身是老子对待个体生命的基本态度和一贯主张,他说:“名与身孰轻?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35] 声名、货利的重要性和生命比起来显得微乎其微。又说:“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36]即如人能够以贵身、爱身的态度有为天下,方可把天下托付与他。在老子看来,贵身则可清静寡欲,无视外在的宠辱毁誉,如此才能远离祸患、担当大任。其次,老子对个体生命的重视还体现在其“惜生”的思想中。老子的“惜生”思想可概括为以下几点:(一)老子一贯珍生惜命,反对战争,他认为“兵者”乃“不祥之器”,即使打了胜仗,也应以丧礼处之。(二)老子认为生的状态就是柔弱,所谓“人之生也柔弱”、“柔弱者生之徒”,因此主张“守柔”,力图通过守柔而守生。(三)老子认为,“治人事天,莫若吝……是谓深根固蒂,长生久视之道”[37]。老子追求生命的长生久视,他认为最好的方法就是“吝”,即重视个体生命的修炼,厚藏根基,纯任自然。(四)老子认为,人出世为“生”,入地为“死”,但只有十分之一的人能够做到清静质朴,纯任自然,善于保养自己的生命,其余之人却一味追求贪欲,伤残身体。所谓“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38]。因此老子反对人为的“求生”、“厚生”、“益生”、“贪生”。可见,老子的“惜生”思想与其“重身”思想是一致的,体现了对个体生命的重视。 五、积极入世与卑下守弱 人生的价值如何实现?儒道两家又给出了“积极入世”与“卑下守弱”两种不同的回答。 孔子并不反对出世,《论语》记载孔子遇到诸隐者如楚狂接舆、“耦而耕”的长沮、桀溺,荷条丈人等,均不敢怠慢。他甚至称许宁武子和遽伯玉,“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39];“君子哉!遽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40]。然孔子对于入世的态度却是迫切而坚定。子贡问曰:“有美玉于斯,韫匮而藏诸?求善贾者而沽诸?”孔子毫不犹豫地回答:“沽之哉!沽之哉!我待沽者也。”[41]孔子以“待沽者”自居,期望得到当政者重用,可见孔子积极用世的良苦之心与迫切之情。孔子对自己的治国才能也颇为自信:“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42]当是时,周室衰微,诸侯争霸,礼崩乐坏,孔子希望通过他的努力,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即倾,将尧、舜、禹、文武、周公之道传下去。《东周列国志》戏曰:“孔子周游列国,弟子满天下,国君无不敬慕其名,而为权贵当事者所忌,竟无能用之者。”[43]甚至在自己曲高和寡、知己者鲜的时候,孔子仍然强调“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尽管最终孔子的政治生涯以失败而告终,但他仍然给出了“出世”与“入世”的回答:“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44]孔子不反对世道混浊时的出世者,但对“达则兼济天下”的儒者而言,出世是不得已的选择,因此对于那些在“邦有道”时仍然隐身不出的人,孔子是竭力反对的,此正是儒家入世思想的具体反映。 老子则认为,孔子儒家提出的那些道德礼义,都是对人自然之性的损害,是坚决要予以否定的,老子言:“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45],“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混乱,有忠臣”[46]。因此,对于被儒家尊为“有道则见”的“入世”原则,老子则视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老子提出清静淡泊、卑下守弱的生活方式,主张以柔弱的姿态处世,淳朴无为。老子认为,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貌似柔弱,实则处上,“天下莫柔弱于水,而功坚强者莫能胜之”[47]。水的这种谦柔、谦卑之德性实值得人效法。所谓“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48]。深知雄强,却安于雌柔,可为天下之溪。深知明亮,却安于昧暗,可以为天下之谷。为天下之溪谷,则可常德充足,归于真朴,因此,人应知雄守雌,知白守黑,处柔守弱,唯如此,才是最符合人的自然之性。那些汲汲于功名,奔波于世间之徒,恰是对“人性自然”的最大的损害。为了远离此纷争俗世,老子甚至勾勒出了一幅“小国寡民”的理想化的民间生活情景:“小国寡民。使有伯什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居,安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49]此单纯质朴的生活,正是老子理想之桃源,也是对于儒家汲汲于入世之讥讽。 可见,在生命的产生上,儒家认为皆是“天命”所赋,是天道自然之体现;道家则将生命产生的终结根源归结为“道”,体现了一个“道生德成”的生命本源论。尽管二者的表述不同,但都将宇宙万物的产生看作是自然而然的“天命”或“道”之周流与显现,具有了生成论与本体论上的意义。在对生命过程的看法,儒、道也有一定的相通之处,两者都以生为劳,以死为息,都能对死抱有不忧不患的平静态度。所不同是儒家一向秉持“乐生哀死”的传统,以对生的关注来回避对死的直面,并认为死是当哀的,十分注重丧礼;道家对此的思考自始至终都表现出了一种“自然而然”的智慧,反对繁文缛节、重丧厚葬,以因顺自然来守住生命的本然之“道”,此根源在于儒家重视社会性、道德性的人生,而道家重视自然主义的人生。在人生的存在状态上,儒家追求“孔颜乐处”的道德人生价值,此是一种不为环境屈服的姿态,一种洁身自爱、傲然而立的“士君子”性格。道家则将“自然朴真”做为最本然、最应当追求的生活状态,反对一切刻意的雕琢与伪饰,此是一种质朴无华、云淡风清的超凡脱俗。这也造就了其后几千年中国人所追求的两种生活理想。在人的生命价值的体现上,儒家尊重生命、珍惜生命,但在极端条件下为了实现人生价值,儒家主张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追求精神的永存,此在于儒家把人的生命价值、生死意义都系于道德一身,认为追求仁义道德比保全个体生命还重要;道家则极其重视个体的生命价值,重身、惜身、厚生、爱生是老子对待个体生命的基本态度和一贯主张,此在于道家把人的生命价值系于自然,认为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状态。最后,在人生价值如何实现的问题上,儒家秉持“积极入世”的情怀,以天下为己任。道家则提倡清静淡泊、卑下守弱的生活方式,主张以柔弱的姿态处世,甚至避世。一个积极进取,一个消极隐退,实际上相互补充而协调,表现在古代士子身上则为“得意则尊儒入世,失意则崇道避世”。 一言以蔽之,儒、道两家尽管在生命的本源、生死的过程、人生的存在状态、人生的价值以及如何实现此价值等几个方面有诸多的差异,但两者的根本区别在于儒家的社会理想、道德价值是其生命观的主要支点和终极指向,而道家的自然主义是其生命观的核心内容和根本旨趣。两者互异互补,共同构成了中国传统生命哲学的主要内容。 注: ①《诗经•大雅•烝民》,周振甫:《诗经译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475页。 ②《系辞•下》,周振甫:《周易译注》,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265页。 ③《易经•乾卦》,周振甫:《周易译注》,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2页。 ④⑤⑥⑦[13][14][15][16][21][22][23][29][30][31][32][33][34][39][40][41][42][44]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87-188页,第72页,第88页,第157页,第105页,第112页,第112页,第92页,第59页,第70-71页,第168页,第166页,第161页,第39页,第190页,第71页,第163页,第50页,第163页,第91页,第137页,第82页。 ⑧⑨⑩[11][12][17][18][19][20][24][25][26][27][28][35][36][37][38][45][46][47][48][49]陈鼓应:《老子译注及评介》,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53页,第163页,第232页,第261页,第85页,第87页,第342页,第157页,第188页,第96页,第309页,第261页,第163页,第194页,第239页,第109页,第295页,第257页,第212页,第134页,第350页,第178页,第357页。 ③冯梦龙:《东周列国志•第七十八回》,岳麓书社2005年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