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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人生修养论

http://www.newdu.com 2018-01-03 未知 何仁富 参加讨论

    人生修养论
    何仁富
    唐君毅先生的思想包含着对人生的深切体验。而且,正由于对人生有着十分深切的体验,他对道德、宗教以及文化问题便赋予了特别的关注。台湾学者蔡仁厚指出:“对人生和道德宗教体验之深微真切,在当前这个世界上,恐怕很少有人能和唐先生相比”。
    唐君毅对人生有着悲凉、惆怅的感受,特别是后期,更有着与佛家相类似的空苦意识。在写于1954-1961年的《人生之体验续篇》的七篇论文中,唐君毅对“俗情世间之毁誉”、“心灵之闭塞与流荡”、“人生之艰难与哀乐”、“超拔流俗之心量”、“死生与幽明”、“人生之虚妄”、“人生之颠倒”等进行了深刻反省和真切的沉思。但是,他毕竟不象佛教徒那样,以出世为目的;也不象道家,以避世为归宿。他虽然认为人生无法摆脱俗情世间之毁誉,但他目的却在于“俗情世间立毁誉标准”;他虽然认为人的心灵免不了闭塞与流荡,但他要追求的却是心灵之凝聚与开发;他虽然认为人生有着无限的困苦和艰难,但他还要哀乐相生,在艰难困苦中去求得内心的欢愉;他虽然认为俗情世间会使人堕落沉沦,但他意在确立每一个人“拔乎流俗之心量”;他虽然感到人生的虚妄不真,但他目的还在于去除其存在中所包涵之虚妄的成份,以成就人生之真实化;他虽然以为人生无处不在颠倒之中,但是他意在“人生之复位”。因此,唐先生并没有走上佛道的出世避世的路子,而归为儒家的成己成物之道。在他那里,对人生负面的感受和对人生正面的感受是相反和矛盾的,但又是统一的。由对人生正面的体验,他希望从对人生向上性的肯定中,使人从一切现实烦恼中翻出来;而由对人生负面的体验,他希望“转化为人生之上达阻碍之反面事物,以归于人生正道”。因此,从总的方面来说,唐先生处处是在求现实人生的归正之道。或者说,归根结底,唐先生是在处处注重于人生的修养。
    一、发心立志:超拔流俗与合己于世
    唐君毅指出:人生修养之道,首在发心立志。他所谓志,是指对人生理想的向往和达到理想的决心,亦即古人所谓心之所之,而不是现代心理学上意志活动之志。心理学上所说的意志之志,“是与价值判断无关的。”而他所谓的立志,则是与价值判断相联系的。它是经由知以贯注于行,使自己之实际的存在成为一理想的实际存在。实际的存在,是生于世俗社会中的自我存在,或“现实自我”;“理想的实际存在”,是到达人生理想境界中的“自我存在”,或现实化了的“道德自我”。在他看来,能否发心立志,这是人生能否归于正道的关键。
    唐君毅把志分为公志、私志以及不定型之志三类。“如果我们之所事所为,是自觉的求个人之名利权力地位之增加,是为私;如果自觉的为社会服务,求国家民族之利益,人们之幸福,谋人类历史文化之发展,或为饶益众生,光荣上帝,去实现客观的真善美之价值,则都是为公。”[1]而游移于二者之间,他或由个人最低限度的生存出发,或由个人的自然兴趣出发,或求自然才能的表现出发去求事业的完成,既非专为自己打算,又非自觉地为公,这是属于不定型之志。不定型之志,既可上升为公,也可下坠于私。唐君毅认为,人发心立志,当立公志而不能立私志。唐先生的这一立志思想,是与中国儒者“志存高远”的观点相通的。
    但是,唐君毅认为,真正要立公志,又是困难的。人在少年时代,他的生命和精神,总是向上发展,往往最富于理想,最有正义感。可是,这种自然向上之心,却往往不能长久。原因是,人要实现他的理想,就一定要对世间的事物有所占有。这样方能使人生有一立脚处,在志业上有一开始点。有一定物质和财货,是一种占有,有健康强壮的身体,也是一种占有,有一定的名誉地位,也是一种占有。人不可能一无所有,就能实现他的理想于客观世界的。然而,人在多多少少占有了这些东西时,他的生命精神又陷溺于这种占有物之中,由此滋长贪财好名好权的意识,而使人的精神向下堕落。这就使人生陷于两难境地,既要立志,就要一定的物质手段;既占有一定的物质手段,又使精神下堕,志向动摇。在唐先生看来,这种现象是人的自然心灵生命发展的固有辩证现象。他把它称作为人生精神下坠的抛物线现象。人虽有根器的不同,所经的具体道路不同,但往往都不能逃脱这一精神下堕的抛物线现象。
    因此,人如何能一方本其公的志愿,在俗世从事特定的社会文化之事业,既要多多少少凭藉占有运用一些世俗的东西,而又不为俗世的东西所占有,这才是人生在世上最困难的问题。他认为,在这一问题上,宗教家采取了全与俗世一往隔绝的态度,凡是俗世的财货名位他们都不要,这种精神境界,虽然高超,但总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而世俗之士,却黏滞陷溺于俗情之物中,不仅求其所有,而且还要扩大其所有,使人的精神,当下生出颠倒,反使自己的精神,为占有者所占有。他们与宗教家一样,使自己生命之船,沉没在这一两难的漩涡里。人要使自己的生命之船,避免这一没顶之灾,只有一条路,“即人必须既不舍弃其俗世所有的东西,又把其所有的东西,为一公的正面的志愿而使用。”或者说,“既有所有,又不能满足于其所有,又不能一往只弃其所有,以求其个人之超越其所有。”[2]唯此,才有真正的公志可言。
    如何既有其所有,又超越其所有呢?唐君毅认为,这一方面要有拔乎流俗的心量,另一方面又要合自己与世界为一。拔乎流俗,不是说要对人傲慢,也不是舍弃世间。而是“即我自己份位上,自下升起我之心灵生命精神。”[3]也就是说,要有对流俗世间的名誉权位全不计较的态度。所谓合自己与世界为一,一面是“把我放在世界内去看”,另一面是“把世界放在我里面去看”。“把我放在世界内去看”,是说在自然世界与人间世界中确认自己的现实存在地位,也就是认识自己的体力、聪明、智慧、才力、德性、以及自己所属的国家、时代和人伦社会关系等等。人固应有超拔流俗的心量,但光有此心量,还不能成就真实的志业,还必须由此心量,再进而把自己放在世界内去看,认清现实存在的我的有限性和特殊性。“把世界放在我里面去看”,是说把由环境和自己的对峙所产生的一切矛盾与问题,都看作是自己内部的问题,由是而有承担感。如感到街上很脏,我不把街的脏看成是外在于我,只求离开了事,而把街的脏看成是如同我房子中的脏一样,由是而去改变这脏。人唯有这种态度,才能对自己所感的问题,有—种不是逃避而是承担的责任,从而才能实现公的志业。因此,
    此志之立,则要在既拔乎流俗之世间,而又置自己于世间,兼摄世界于自己。[4]
    唐君毅认为,人惟有超拔流俗,才不会陷于世俗之士的争名争利之中;人惟有不脱离流俗,才不会遁入佛家道家离世避世的空门。他要求于人们的,只是在价值观念的支配下,纯化和清洁俗情世界的生活。在中国古代,儒家是极重视立志的。孔子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论语-子罕》)孟子说:“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孟子-公孙丑上))。唐君毅的立志说,所继承的就是儒家这种重志的优良传统。并以现代的哲学语言,对它加以解释。唐君毅论立志,包含着理想要与现实相结合的思想,娓娓道来,既以励己,也以教人,平实而切近。
     
    二、淡泊毁誉:超拔流俗与确立自信
    人生的修养,发心立志之外,唐君毅指出还要做到对毁誉超拔流俗。
    简单说,即在人之精神现象精神生活中,人必然多多少少视俗情世间之毁誉如无物。人亦惟能多多少少视俗情世间之毁誉如无物,而后创造性的文化生活道德生活才可能。[5]
    在他看来,真正的学者,所以敢提倡反流俗的思想,就在于敢无视俗情世间的毁誉;真正的文学家、艺术家,所以能开创新流派新风格,也在于他们敢无视俗情世间的毁誉;而圣贤和英雄豪杰,所以能特立独行,尚友古人。也在于他们敢无视俗情世间的毁誉,做到了“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
    唐君毅认为,俗情世间的毁誉所以不足为凭,必须视之如同无物,这是因为俗情世间的毁誉没有定质。或者说,在俗情世间,一个人的任何言行,都有被毁或被誉的可能。其一、一个人的言行,都只能实现特定的价值。故对于想实现其他不同价值的人来说,这种言行部可能被毁。其二、一个人的言行,依于他内心动机,而动机不可见,别人可以任意揣度,“君子能为可信,而不能使人必信己”,这就难免有毁有誉。其三、—个人的言行,其社会影响或好或坏,依于它和其他因素而定。并不只由这—言行本身决定,如仅依它本身而判其好坏,就有不适当的毁誉。其四、毁誉由人而定,而各人的毁誉都有不同的标准,标准不同,是非毁誉,无不可以颠倒。
    由此而见俗情世间之毁誉之流行,经常包涵某一种的虚伪性。而人之精神生活或创造性的文化道德生活之开始点,即在知此中恒涵虚伪性,而先视之若无物。[6]
    但是,一个人要真正地超拔流俗的毁誉,又是至艰至难。人生在世,都不能离世而独处,他必求“通人我而为—”,既求自己客观化而存在于他人的心中,也求他人生活于自己心中。因此,人果真超拔于流俗的毁誉之外,孤行独往,就不能不有单寒孤独之感。例如庄子,“其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之心境,亦即古今之至芳。但庄子心情中,仍有某一单寒孤独之感。此外一切纯属个人之精神生活、创造性的文化生活、道德生活之发展,其直拔乎流俗以上升,到此心悬于霄壤,而无人能了解时,人皆不能无一单寒孤独之感。”[7]这就使人生处于两难境地。故古今人物,当其少年气盛之时,能一往直前,不顾当世的非笑,而至老又不免阿世取容,与时俯仰,或贪权位,或要声誉。其中一些至老而独行其是,离世异俗者,又不胜寂寞悲凉,这实在是人生的一大悲剧。
    有无办法走出这一两难境地呢?唐君毅认为,唯一的办法就是确立真正的自信。即“求诸己”或者立“为己之学”。求诸己或为己之学,指的是一方面视世间的毁誉如无物,超拔于流俗之上;另一方面又发展道德心情,建立真正的自信。因为“只有真正自信,可以弥补不见信于他人时之心灵上的空虚,而可冒天下人之轻忽怨谤,以行其素。……有自信,则一切无根之疑惑怨谤,无不一 一萎落销沈于此真能自信之心前,而若未尝存在。”[8]故自古以来的圣人,无不能自信其心,“建诸天地而不悖,考诸三王而不谬,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这是比庄子离世异俗更高的人生境界。当然,贤人君子,不仅要自信,还要反过来为俗情世间树立真正的毁誉标准,有如孔子之作《春秋》那样。因为“为己之学,到家是自信。但自信到家,则必须再求为世间树立毁誉之标准”[9]
    超拔于流俗的毁誉,这也是中国古代儒家极为重视的人生修养课题。孔子说:“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又说:“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卫灵公》)唐君毅则对儒家的这一思想,作了超拔于流俗的毁誉和建立真正自信相结合的说明。这就使儒家的这—理论得到进一步的深化。
     
    三、生命涤荡:心灵开发与心灵凝聚
    心灵的开发和凝聚,是相对于心灵的闭塞和流荡而言。闭塞是指心灵的自守不出,流荡是指心灵向外泛滥不归。而开发和凝聚则不同,开发是心灵向外的拓展,凝聚是心灵向内收敛。故开发和凝聚相反而相成。而“闭塞似凝聚而非凝聚,流荡似开发而非开发。”[10]二者形似而实不同。在唐先生看来,以开发去闭塞,以凝聚去流荡,这也是人生修养的重要途径。
    唐君毅认为,心灵的闭塞和流荡造成了人生精神的下坠。闭塞是关闭了自己心灵智慧之门,执着于已成的习惯和习气。而人一旦陷溺于习惯和习气,其精神就没有不堕落的。恶习自不必说,就是善习,“亦可使人蔽于小善,而忘大善,以成不善。”[11]在中国古代,孔子教人“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道家以虚为心斋,使心无所住、无所滞、无所执,佛家去法执和我执,都是看到闭塞之患。而心灵如流荡不归,则使人神移神荡,生出无穷的罪恶。细察人的贪欲、淫欲、无尽的名誉权位之欲,无不起于心灵的流荡。唐先生的这些话,其实说的是老子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老子12章)的思想。
    对治于闭塞和流荡的,是心灵的开发和凝聚。唐君毅认为,开发和凝聚相辅为用,是自然社会的根本原理。在自然界,万物因开发而有春生夏长,百花齐放;由凝聚而有绿叶成荫,秋收冬藏。在人文世界,因开发而有天工开物,人文化成,创造了人类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因凝聚而有历史、文物和制度。在人与自然关系上,因开发而有心觉万物,日往月来,云行雨施;因凝聚而有心统万物,以至微之心彰天下至广之物,以至简之灵而御天下至繁之事。在人与人文世界关系上,因开发而有文化的分途发展,因凝聚而有文化陶养人性和人格。人生修养当然也是这样,有开发方有文化道德生活的创造,精神空间的拓展;有凝聚方有精神的回归,心有所主而事有所宗。
    唐君毅强调指出,开发和凝聚是相辅为用的,一旦相离,则开发将成流荡,而凝聚则成闭塞。故流荡之心,源于开发,而无开发之用;闭塞之心,依于凝聚,而失凝聚之所依。开发和凝聚原是心体不可相离的两端,而流荡和闭塞,则仅只根于心体的一端之用。—端之用,就不能不无弊病。这也就是说,开发和凝聚虽是对治闭塞和流荡的,而其相离,又成为闭塞或流荡产生的心灵根源。当然,心灵的开发和凝聚也不是平均使用力量:
    此凝聚开发之二用,恒由所对治之心灵病患之不同而分别呈露。闭塞之病患见,则要在开发;流荡之病患见,则要在凝聚。由此看人格之形成,则其重在心灵之开发而去闭塞者谓之狂,而其重在由心灵之凝聚而制流荡者谓之狷。人能狂而后有风,人能狷而后有骨。风骨者,依心灵之开发凝聚而后有者也。[12]
    至于开发与凝聚的具体道路,唐君毅认为有多种多样。由道德的实践,从一念自觉处入手,是一路;由哲学的反省,逐渐会归此义,是一路;由宗教信仰入手,在神佛前凝聚此心,藉对神佛的信仰,以内在的开发此心,也是一路;由艺术入手,凝聚观照一超越的理境,使心空阔无边,也是一路;专心致志于学问事业,由学问的进步,事业的拓展以开发此心,又是一路。但是不管由何路入手,首先都要了解开发和凝聚的重要性。如果根本不加了解,则一切功夫,自然都无从谈起。其次,是不要追赶时代的潮流,或者说,要有一种反时代或超时代的意识,因为潮流的好坏,不是以时代为标准,而另有其标准。只想一心追逐潮流,就使人的心灵永远陷于流荡之境。当然,这不是说人要与时代相隔绝,隔绝时代和他人,只沉溺于个人的理想之中,又会立即造成心灵的闭塞,以至前门拒虎而后门进狼。
    唐君毅认为,现代的中国人要进行人生修养,更需有心灵的开发和凝聚,这不仅因为人心的通病,容易流于闭塞或流荡,还因为我们今天所处的文化环境,是一特殊的文化环境。中华民族有几千年的历史,其文化成绩日积月累,境弊所及,至于闭塞。循西方民族,历史很短,其文化分途发展,愈分愈繁,愈变愈奇,流弊所至,难免流荡。这正如一个人,在少年时精神焕发,朝气勃勃,虽少闭塞之患,但病在难于凝聚;人到老年,经验日多,世故较深,虽少流荡之失,但易有闭塞之弊。如以西方文化的流荡和中国文化的闭塞相结合,最易使人的精神下堕。因此,今日的自救之道,唯在以心灵的凝聚从事心灵的内在开发,以中国传统的文化去凝聚西方的近代文化。由此挽救人生,挽救心灵。
    四、转妄归真:诚信言行与回归真实
    所谓转妄归真,是说去除人生存在中“所包涵之虚妄的成份,以成就人生之真实化。”[13]唐君毅所说人生中所包涵的虚妄,是指人的思想错误、谎言、幻想和行为上种种不合理。所说的真实化,相对于虚妄而言,是指人的信实不欺、行为合理,也就是孔子说的“言忠信,行笃敬。”他把这也看成人生修养的重要内容。
    唐君毅认为,人的存在不同于物的存在,物一经自然存在,就是一真实的存在,山峙水流,草长花开,鸟飞兽走,都是一真实的存在。人则不同,在人的存在中,夹杂着无数的虚幻或虚妄的成份。人有思想,固可以认识自然社会的真理,但人有思想,在心灵活动发生错误的时候,就产生虚妄不真实的情况。特别是人还会说谎,故意掩盖事实的真相,在人我之间撒下种种迷雾。而且,人一旦有不合自然律则,不合恕道的行为,也使人成为一个非真实的虚妄存在。唐君毅把人的存在只看成是观念的存在,心灵精神的存在,也就很自然地由观念或思想上的虚幻不真推导人生存在的虚幻不真。因此,在他看来,人生要归于正道必须经过一番真实化的修养历程。
    首先要根绝谎言,这是语言的真实化。唐君毅认为,人的说谎,是把他自己内心所知的真实,加以幽囚,从而也把他心灵本身,加以幽囚;然而他又明明白白知道这种幽囚是由他的说谎造成;而且,他也知道谎言以外的真实与别人心的存在。这样,他的存在,一方面被幽囚于谎言之内,另一方面又存在于谎言之外,谎言就是夹在他的存在本身的两面中的一根肉刺,不把它加以拔除,就不会有人的真实存在。但是,这又相当不容易。在他看来,人由思想错误所展示的人生存在的虚妄,这是不难克服的,并不是人生真实化的主要障碍,因为这是有意求真,无心犯错。而谎言则不一样,因为人说谎是自觉的、有意的。故:
    人生要求真实化第一步,即当求不说诳、不妄语。[14]
    其次是要行为合理,这是行为的真实化。唐君毅认为,凡是不违背自然律则的行为,或—切可以由他人和自己共同遵行的行为,都是合理的行为。例如人们知道只能一步一步地走,才能到达山岗,由是而一步步地走到山岗,这是不违背自然律则。又如我对人守信,别人亦可对我守信,这是人我所共同遵行的,因而都是合理的行为。相反,一切依幻想而来的行为,如想一步到达山岗,只要别人对我守信,而不愿自己也对人守信,就是不合理的行为。这种种不合理的行为,和谎言一样,成为人类虚妄的根源。因为人在不合理的行为中,他依然知道不合理行为与自己所知道的合理者之间的矛盾。他既知道合理者是什么,他即存在于此合理者中,但同时又有不合理行为。他又存在于不合理者中。这就使他自己的存在自身开出一条裂缝,从而“遂使我之存在本身内部,涵有空虚而非充实,左右摇摆而不能稳定”。[15]因此,只有使自己从不合理的行为中,回到合理的行为中,或者说撤消存在于不合理行为中的“我”,人生的真实化才有可能。
    再次,要成己成物。唐君毅认为,语言的真实化和行为的真实化都是成就自己人格之事。还未及于成物之事。人生只有成己而又成物,才能完成最高的人生真实化。为什么成己还必成物呢?因为人的真己,是不能真以别人和世界万物为外的?
    人之心灵之本性,原为四门洞达,以容他人与他物之出入往来,而原能对其疾痛忧患,无不感者。[16]
    人固可以在自己和他人之间,划定一个界限,说界限内是己,界限外是人,但是最初划定这一界限又是谁呢?自然还是我之自己。这说明人的心灵本性,原是兼涵人我内外的,它永不能只在所判的界限之内。所以人饥我饱,人寒我暖,人苦我乐,人愚我智,人为不德而我独贤,必然为心灵所不安和不忍。由此,“则人之见他人之饥寒、忧患、愚昧、与不德,人亦将直感其心灵之本性之有所不伸,其自己之存在之有所缺漏,而有虚幻不实之感焉。”[17]故要求得人生的真实化,于理于势,都不能不求成己兼及成物。
    此外,唐君毅提出人生真实化的步骤还有:(1)视死如在目前。在他看来,人随时都可能死,而人又都知道有死以及怕死,这样在死之时,不免心有遗憾,从而在人生存在中,总感有所缺漏,唯有将死之事时时放在目前,才能成就真实的人生。(2)体验和承担一切人生的负价值。他以为,人生的负价值,诸如罪恶痛苦等等,总是多于真善美的正价值。世界中的事物,值得赞美的少,需要斥责的多。在人生真实化的过程中,时时要与这些负价值相遇。故人生不能没有痛苦,愈求人生真实化的人,他所受到的痛苦也就愈多。而这些负价值的存在,原可以引发自己公的志愿的生起。故人对负价值的真切体验和承担,可以真正地感到自己生命精神的真实存在。(3)自觉内在的真实存在。内在的真实存在,是相对于外在的不真实存在而言。他认为,人对一切负价值的东西感到痛苦,但是人的心灵自体,则是非痛苦,超痛苦的,或者说是“常自悦乐,常自平安”的。人如果只感到人间的痛苦和罪恶,而未能认识到自己心灵自体的超越痛苦,依然未能认识真实存在的世界大全。如此,依然说不上人生的真实化。(4)确认所接触事物的唯一无二性。也就是说,要确认周围事物都是一个具体的、特殊的存在,而不能只凭抽象的概念用事。人们所以感到人生的空虚和缺漏,常常是因为以抽象的眼光来看周围事物的结果。唯有确认自己所接触的事物,时时处处都是一绝对,我的父母是唯一无二的父母,我的家庭是唯一无二的家庭,我的国家是唯一无二的国家,而后人生的真实化乃可得而论。
    唐君毅所要求的人生的真实化,其实是说人生在世,要做一个真诚而不是虚伪的人,一个充实而不是空虚之人,以真善美主宰自己而不是以假丑恶主宰自己的人。他看到人世间存在的种种虚伪和行为扭曲现象,要求人生转妄成真,变虚为实,这对于我们领悟人生的消极面并提升现实人生,具有积极的意义。
    五、邪正枉直:人生颠倒与人生复位
    所谓颠倒,是指人生是非的颠倒,价值的颠倒,观念的颠倒,心态的颠倒。唐君毅认为,“人生斯世,实无往而不可自陷于颠倒,而实亦时时处处,皆生活于种种颠倒之中。”颠倒是邪而不是正,是枉而不是直,“故由人生之颠倒,以观人生,人生实大皆为邪生而非正生,为枉生而非直生,此亦即人生之所以可厌、可叹、可悲、可怜之故。”[18]但是,人生虽然可厌可叹,可悲可怜,我们又不能认为人生之有生还不如无生,期望有朝一日,出现一个大魔王,将人之类斩尽杀绝,使一切可悲可叹,可厌可怜之事归于寂无,而一切人间的罪恶、烦恼、悲剧皆归于清净。如果谁要是真的这样想,这又是一大颠倒。因为宇宙既有生人之理,现在的人类纵然孑遗不存,宇宙仍将再生人类,而一切可厌可叹,可悲可怜之事,一切罪恶烦恼和悲剧,仍将再现。
    故人类之斩尽杀绝,亦不是足以解决吾人之问题。吾人之问题之解决,仍唯有自如何致人生自身之清净,以由邪生以成正生,由枉生以成直生之本身上用功夫,而别无捷径之可寻也。[19]
    这种在生之本身上用功夫,就是去除人生本身的颠倒相,拔除人生颠倒性之根,使心灵生命自体,复其正位。在唐先生看来,这也是人生修养的必经之道。
    人生为什么会有种种的颠倒呢?唐君毅认为,根本原因,在于人心一方面有着超越而具无限性;而此心灵又要求表现于有限的现实事物中,这就构成一个无限和有限的矛盾。如人有食色的要求,原是常情。但人的好财,常常不是为现实的直接享用,而是追求财能生财的无限可能,而生出无穷的贪欲。人的好色,也常常不只是为延续自身生命的需要,而是追求无穷的欢娱,由一人而及他人,而生出无尽的淫欲。又如人执一废百的颠倒,也是如此,如只知刚健为美,而不知婀娜亦美,只知狂为善德,而不知狷亦善德,只知本教为圣教,而不知别教亦是圣教,这都是把他所执之一,视为穷天地亘古今至大无外之一,故有锢蔽闭塞之患。至于非常心态中的颠倒,或以意想为现实,或因欲而不得而生虚无幻灭之感,都是因为超越的心灵表现于有限的现实路道被阻塞,或者说有限的现实和无限的心灵失去相与感应机会的结果。因此,去除人生的颠倒相,就要“任此无限之心灵之表现寄托于现实之有限,而又不使此无限者沉沦入有限,而使有限者皆还其为有限,以相望而并存;复使无限者亦还其为无限,以昭临于有限之上;则皆得居其正位,以直道而行,而人生亦更无颠倒,其生亦皆为正生而非邪生,直生而非枉生矣。”[20]
    唐君毅认为,人的现实生命存在以及他的各种活动,都是有限的。寿命百年,这是有限,形躯七尺,这是有限,生于斯地而不生于彼地,这也是有限,有如此之父兄,而不是如彼之父兄,这也是有限,得到如此名利地位而不是如彼之名利地位,这也是有限。凡是具体存在之物,都是有限,这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和逃避的。对此,人们只能知之安之。这就叫以“有限者还其有限”。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人们知道这有限而安于有限,这时他的心灵其实已经超越这有限了。我的寿命固然只有百年,形躯只有七尺,又只生于斯而不生于彼,但是,我的心灵并不只限于知道这些,我在知道这些而外,还有干寻百丈,万年亿载,以至上天下地,往古来今,这是无限;同样,我不仅知道我的父母兄弟,我所接的山川人物,我还知道天下之人都有他的父母兄弟,都有他所接的山川人物,这也是无限。以此推之,在我的名利地位以外,还有别人的名利地位,我所知所行的真善美价值之外,还有无穷无尽真善美价值,这都是无限,人能知此安此,这就叫“以无限还其无限”。一个人如果用这样无限的心量,来看他现实生命存在中的有限,也看他人现实生命中的有限,“使有限者,皆各成其限”,这就是仁;“使有限者相限,而各得其限”,这就是义;“使有限者互尊其限”,这就是礼;“知有限者之必有其限”,这就是智。[21]
    唐君毅还认为,我有仁义礼智之心,别人也有仁义礼智之心,人我之心,相摄相涵,既在人我之中,又在人我之上。换句话说,人我的仁义礼智之心,不仅只是人我之心,而且也是天地之心。如我以此天地赋予我之心,再奉献于天地,而不私为个人所有,这样,于人心中就可以见天心。故有限生命存在中有无限的天心。凡天地中有限者都为无限所贯彻,而与无限者浑然一体。而人生所生的一切颠倒相,不是依于有限和无限的错位,就是依于有限和无限统一的割裂。因此,今使有限者还其为有限,无限者还其为无限,使有限和无限,各居其位,又浑和一体,那么人生的种种颠倒,也就复位了。
    当然,人生要在事实上去其颠倒,这是“实难乎其难”的。但是,有理则有事,只要理明,事就可以做到。故人生求颠倒的复位,首要的就是如实深观人生的颠倒相,而对它有一如实知。
    如实知颠倒,即能不颠倒,如佛家之言知烦恼即菩提,知无明即明,则遍观邪生,即知正生;遍观枉生,即见直生,深缘地狱,即见天堂。[22]
    在这个意义上,一切宗教家说人生的无明和罪恶非人力所能拔除,虽然也是一种颠倒,但他们“痛陈人生之妄见、无明与罪恶”,却是极其可贵的。在根本精神上,和儒者之言是相资不二的。在这里,唐君毅又找到了一切宗教与儒学的结合点。
    唐君毅由于他自身的境遇,对人生的种种颠倒的体验是真切的,他对人生负面的这种揭露也是深刻的。他要求从自己与世界的关系上去正确认识和对待自己,也是积极的。
    


    [1] 《人生之体验续编》,第81页,《唐君毅全集》卷3,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
    [2] 《人生之体验续编》,第87-88页,《唐君毅全集》卷3,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
    [3] 《人生之体验续编》,第91页,《唐君毅全集》卷3,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
    [4] 《人生之体验续编》,第9页,《唐君毅全集》卷3,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
    [5] 《人生之体验续编》,第27页,《唐君毅全集》卷3,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
    [6] 《人生之体验续编》,第28页,《唐君毅全集》卷3,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
    [7] 《人生之体验续编》,第29页,《唐君毅全集》卷3,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
    [8] 《人生之体验续编》,第34页,《唐君毅全集》卷3,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
    [9] 《人生之体验续编》,第35页,《唐君毅全集》卷3,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
    [10] 《人生之体验续编》,第39页,《唐君毅全集》卷3,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
    [11] 《人生之体验续编》,第47页,《唐君毅全集》卷3,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
    [12] 《人生之体验续编》,第50页,《唐君毅全集》卷3,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
    [13] 《人生之体验续编》,第117页,《唐君毅全集》卷3,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
    [14] 《人生之体验续编》,第120页,《唐君毅全集》卷3,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
    [15] 《人生之体验续编》,第125页,《唐君毅全集》卷3,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
    [16] 《人生之体验续编》,第127页,《唐君毅全集》卷3,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
    [17] 《人生之体验续编》,第128页,《唐君毅全集》卷3,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
    [18] 《人生之体验续编》,第165页,《唐君毅全集》卷3,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
    [19] 《人生之体验续编》,第165页,《唐君毅全集》卷3,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
    [20] 《人生之体验续编》,第166页,《唐君毅全集》卷3,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
    [21] 《人生之体验续编》,第167页,《唐君毅全集》卷3,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
    [22] 《人生之体验续编》,第170页,《唐君毅全集》卷3,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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