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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生命的意味

http://www.newdu.com 2018-01-03 未知 何仁富 参加讨论

第4章  生命的意义


    何仁富
    尼采对道德的重构是以对生命之意义的确定为前提和基础的。生命的意义是尼采哲学的主题,也是尼采道德哲学的主题。
    尼采很小就有了一种对生命意义的悲愁和期求。在15岁时写的一首诗中,他写道:“悠扬的晚祷钟声/在田野上空回荡,/仿佛在提醒世人/在这个世界之上/终究没有人找到/故乡和天伦之乐:/我们从未摆脱大地,/终究回到它的怀抱。/……/当钟声悠悠回响,/我不禁悄悄思忖:/我们全体都滚滚/奔向永恒的故乡。”[1]正是在这种心境之下,他接触到了叔本华哲学。他发现“叔本华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站在整幅人生之画的面前,以求说明它的全部画意;而那些头脑聪明的人却误以为只要烦琐地考证这幅画所使用的颜色和材料,便算弄懂画意了。”据此他认为,每一种伟大的哲学的真正使命就在于告诉人们:“这是全部人生的图画,从中寻求你的生命的意义吧。”或者说,“认真体会你的生命,从中理解一般生命之谜吧。”[2]但是,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并没有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随着对生命意义的追问,他发现了基督教的虚无主义性质,他脱离了基督教。这之后,他形成了受美学支配的酒神哲学。以致在事隔十六年后,尼采在给他的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写的序中还申称:这本书的“任务就是:用艺术家的眼光考察科学,又用人的眼光考察艺术。”“当时,在这本成问题的书里,我的本能,作为生命的一种防卫本能,起来反对道德,为自己创造了生命的一种根本相反的学说和根本相反的评价,一种纯粹审美的、反基督教的学说和评价。何以名之?作为语言学家和精通词义的人,我为之命名,不无几分大胆──因为谁知道反基督徒的合适称谓呢?──采用一位希腊神灵的名字:我名之为酒神精神。”[3]可是,由于布克哈特的影响,在巴塞尔的最初几年,尼采就已经为了历史人物而放弃了美学存在的统治地位。他发现我们的生命患了历史的疾病了,“过量的历史损害了生命的可塑力”[4]。随后尼采形成了强力的观点,他采取了从善恶的彼岸的立场,否定了证明道德原则正确的可能性,否定了证明人对正义和非正义的判断正确的可能性。到了晚期著作,尼采在永恒轮回思想的指导下,认为世界和生命本身没有什么意义可以认识,至今的一切解释都不过是人所做的理由并不充分的工作,而对于人来说,支配他在一个本身没有意义的世界中生存的生命是比其他任何东西包括道德都更具有决定意义的。
    可见,对生命意义的关注是贯穿尼采道德哲学始终的主题。他之反对道德,也是基于道德对生命的否它。在尼采看来,“一切生命和增长所需要的力和欲望都是用道德的禁忌来证明的,因为,道德本能否定生命。”因此,“为了解救生命,就要消灭道德”[5]。“必须以生命的标准来衡量一切‘理想欲望’的含义”[6]。尼采甚至以康德“给我物质,我便给你一个世界”的口吻说:“先送给我生命,然后我也要由此为你们创造一种文化!”[7]
    尼采是把对生命的肯定作为他重构的道德之价值的基础的。如果说基督教道德是一种非生命的道德,是将生命道德化的话,那么尼采重建的道德便是一种生命的道德,是将道德生命化。所以人们也把尼采当作现代生命哲学的创始人。
    

4.1  生命的意味


    尼采将对生命意义的寻求作为他道德哲学的基础和主题。这是和他对哲学和世界的看法分不开的。在尼采看来,哲学就是一种价值活动,是一种意义设置运动,所有的哲学体系都是价值体系。但是,传统形而上学在现实世界以外设定一个“真实的世界”作为价值的支撑,因而其提供的价值是虚无的。世界本身只是强力意志的永恒轮回所构成的生生不息的生成,人的生存则是生成世界的一个片断,它们都是没有目的、没有意义的。以前的道德设置,由于生命力的乏弱,不敢或不愿正视这一无意义的生存现实,并用“上帝”来代替生命。尼采就是要用生命来取代上帝,将生命还给生命本身。而生命只不过是强力意志的工具和表现形式,它是欢悦和痛苦构成的经纬网。作为生命力强大的价值估定者,人正是要通过对生命之爱来为生命赋予唯有自己才能赋矛的意义。
    

4.11  生成和生存


    “生成”如“生存”是尼采哲学的两个基本概念,是尼采对世界和人的基本看法,二者源于强力意志的永恒轮回。《强力意志》的一个札记中,尼采写道:
    “两种最伟大的(被德国人所发现的)哲学观点:a) 生成观,发展过程;b) 生存价值观(但首先必须克服德国悲观主义的可怜形式!)──
    “这两者被我以决定性的方式搓合在一起。一切都在生成中永恒地回归──这是无法逃脱的!──假如我们真能判断价值,其结里将如何呢?轮回的思想就是选择的原则,是为力(和野蛮!!)效力的。
    “人类己经成熟到足以接受这种思想了。[8]
    在尼采看来,柏拉图主义的、基督教的世界观把世界理解为“存在”,其结果是导致价值的虚无,通过尼采的积极虚无主义,将传统形而上学的价值虚无昭示出来,虑无主义成了一种自觉,这种自觉表明人类己“成熟”到可以面对现实了,这现实就是“生成”。
    对于世界的问题,尼采一反传统形而上学对“是什么”的追问,而侧重于“怎么样”的描述。因为对“是什么”的追问必然导致还原主义,而将世界归结为某种存在,而世界实际上是不能归结为某种或某几种存在的。尼采用一些形容词来描述世界:世界是“混沌”,世界是“外观”,世界是“情绪冲动”。而用来描述世界的最主要词汇则是“生成”。尼采写道:“一切皆是生成”[9],“一个生成的世界”[10],“生成的世界的特征,无法阐述”[11]。“作为必然永恒回归的东西,作为变易(生成), 它不知更替,不知厌烦,不知疲倦”[12]
    尼采的生成世界作为其道德哲学的世界观基础,是和传统道德价值的形而上学设定的“真正世界”相对立的。传统形而上学将世界分为“假象”和“真实”并进而否定前者而肯定后者。尼采认为,“把世界分为‘真正的世界’和‘假象的世界’,不论按照基督教的方式,还是按照康德的方式都是衰败的生命的表征”[13],“‘真正的世界’只是编造出来的”[14],“被归诸事物之‘真正的存在’的特征,是不存在的特征,虚无的特征,──‘真正的世界’是通过同现实世界相对立而构成的;既然它纯属道德光学的幻觉,它事实上就是虚假的世界,”[15]。 这样一种区分是基于这样两条“逻辑”原则:1.“假如A存在,那么它的对立概念B也应存在”[16];2.“真实的世界和表面的世界──我把这种对立的来源追溯到价值关系。……‘真实的世界’不是可变的和生成的世界,而是存在的世界”[17]。这样,人们就是试图在表面的、矛盾的、变易的、现实的世界的背后去寻找它的对立面,即真实的、统一的、存在的、彼岸的世界。但是,“人们根本不应允许任何存在物在场──因为,有了存在物,生成就失去了价值,并且马上成了无意义和多余”[18]。世界就是生成,只是生成。 生成世界不能由知性把握,不能用语言表达,它没有目的,不存在统一,也超越于价值评价。
    在尼采看来,世界作为“生成,没有目的;生成,渗入‘存在’。生成,没有存在状态;存在的世界或许是假象。”[19]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一切现象,一切运动,一切发展生成都是在确定程度和力的比列关系”[20],这种关系表明:“一切原动力皆为强力意志,此外,没有任何物理的、动力的和心理的力”[21]。换言之,“存在的最内的本质就是强力意志”[22]。说得更明白些,“这个世界是:一个力的怪物,无始无终,一个坚实固定的力,它不变大,也不变小,它不消耗自身,而只是改变面目。……这个世界就是强力意志──此外一切皆无!我们自身也是强力意志──此外一切皆无!”[23]即然如此,“机械论的一切前提──材料、原子、重力、压力和冲击力等──都不是‘自在的事实’,而是借助于精神的虚构作出的解释”[24],它“表示的只是单纯的征象学, 而绝非现实的东西”[25]。而“表面上的‘合目的性’……仅仅是活跃于一切现象中的强力意志的结果”,“仅仅表示力量的势力范围及与之相默契的等级秩序”的外观。所以尼采说:“我们的前提:没有上帝;没有目的;力量有限”[26]
    可是,既然世界是无常的生成,我们的人生不就是一场虚无的梦吗?这对于渴望明白生命的意义的尼采来说,无疑是不能接受的。但是他又不愿象传统形而上学基于生命力衰弱的那样设定一个“真正的世界”。于是他选择了给生成打上存在性质印记的“永恒轮回”的方式。尼采说:“我们每样事物寻求一种永恒性:人们可以把最珍贵的油膏和酒倾倒在大海里吗?──我的安慰是,存在过的一切都是永恒的:──大海又重新把它们冲卷出来”[27]。这样,尼采就把生成世界的流变转化为生存价值的问题了。全部问题就在于如何既肯定“生成”又肯定“生存”。因为在尼采看来,生存价值即生命意义问题是全部哲学的出发点,传统形而上学用否定“生成”的方式否定了“生存”的价值;而叔本华哲学则通过肯定“生成”而否定了“生存”的价值。看来,尽管“生存”是“生成”的一个部分,肯定“生成”未必就肯定了“生存”。换言之,生成虽然和存在是对立的,但如果生成不与存在相统一,就会导致虚无。所以,要肯定生存的价值,关键在于以适当的方式把“生成”与“存在”统一起来。在尼采看来,“永恒轮回”就是“生成”和“存在”统一的最高方式。“给生成打上存在性质的烙印──这是最高的强力意志。……认为一切都是轮回的,这使一个生成的世界最大程度地接近于存在的世界──凝视的顶峰”[28]
    永恒轮回思想的最早表述是在《快乐的科学》之结尾。在那里,尼采说:“我们需要新的目标和新的手段”,而“对于这种理想”,尼采警告,“我们可不能随便劝人去追求,因为我们并不确知是否每个人都有这份资格和能耐”[29]。尼采把这个理想称为“最沉重的负荷”,他借一个恶魔之口说:“人生便是你目前所过、或往昔所过的生活,将来仍将不断重演,绝无任何新鲜之处。……那存在的永恒之沙漏将不断地反复转动,而你在沙漏的眼中只不过是一粒灰尘罢了!”[30]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更明白地写道:“万物方来,万物方去;存在之轮,永远循环。万物方生、万物方死;存在之时间,永远运行。万物消灭了,万物又新生了;存在之自身永远建造同样的存在的屋宇。万物分离而结合;存在之循环对于自己永久真实。存在念念相生;围绕着这之轨道,永远回环着那之星球。任何一点皆是宇宙的中心。永恒的路是螺旋形的。”[31]在《善恶的彼岸》这本作为“未来哲学的前奏曲”的书中,尼采又以永恒轮回的思想去摧毁基督教的道德理想。到了晚年,尼采更是将永恒轮回当作虚无主义的最极端形式进行发挥。他写道:“假如人们可以把世界设想为有一定大小和一定数量的力的中心……那么,其结果就是,世界要在自己存在这种赌博中经历相当数量的骰子点数的组合。无限的时间中,说不定每个可能的组合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出现;不仅如此,某一种组合也许会出现无数次。……因为,世界乃是一个循环,它周而复始无限地重复自身,而且无限重复自己的赌博游戏。”[32]
    在尼采看来,正是在世界的永恒轮回中,生成着的世界才被打上存在的烙印,它在每个“生成的大年”中按原样重现,保持不变,因而最大限度地接近于存在着的世界。这样一种接近使人避免了生成流逝带给人的虚无和恐慌。所以,尼采把作为新价值基础的“新的世界观”表述为:“世界存在着,它决非生成之物,决非消逝之物。或者毋宁说:它生成着,它消逝着,但它未尝开始生成,未尝停止消逝,──它在二者之中得以保持……它靠自己生存;它的类便就是它的食物”[33]。世界就是在这种永恒轮回中,在生成中存在。这种生成中的存在给人的生存提供了一个意义基础。凭借着永恒轮回,终有一死的生命永存于生成之流中。尼采在论及酒神祭祀的价值意义时,充分揭示了轮回对生存价值的“担保”。他写道:“希腊人用这种神秘仪式担什么?永恒的生命,生命的永恒回归;被允诺和贡献在过去之中的未来;超越于死亡和变化之上的胜利的生命之肯定;真正的生命即通过生殖、通过性的神秘而延续的总体生命。”[34]
    永恒轮回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担保了生命的永恒,使每一次死亡不再是万劫不复的寂灭,从而肯定了生存的价值。但与此同时,它也便确认了死亡的永恒轮回,每一次降生,都无可避免地走向死亡,在轮回中决不存在某个机遇可使情况有所改观。而且,永恒轮回也无可挽回地废除了生存的一切意义和目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循环中,“它没有目的,如果不是在循环的幸福之中包含一个目的的话”[35]。 永恒轮回的世界是一个绝对无意义、无目的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上帝彻底死了。而这种无意义、无目的恰恰是对生命的最大考验。它以极端的方式考验了人们接受现实世界和人生的勇气,考验了人们承担对世界和人生的责任的意志。旧形而上学和悲观主义由于没有这种勇气和意志,走向了虚无主义。而有充沛强力意志的人,则不但敢于正视而且乐于按照其本来面目接受这个无意义、无目的的世界,包括属于这个世界的、本质上同样无意义的、无目的的自己的生命。他“不但学会了适应和接受已有现有的一切,而且愿意按照已有现有的样子重获它们,以至于永恒”[36]
    通过揭示世界生成的无意义和无目的,尼采实际上是要人自己承担起这无意义和无目的的生命,并按自己的方式去赋予它意义。这样,他实际上是将价值的基础还原到了生命。
    

4.12  生命和上帝


    生命之为尼采道德哲学的出发点,不仅在于他的“世界观”的逻辑结论,而且在于和他所重估的基督教道德价值的直接对立。在尼采看来,基督教道德罪大恶极之处就在于它否定生命。“盲目奉信基督教,此乃头号大恶──对生命的犯罪”[37]。 基督教道德把上帝作为最高价值,使人类蒙受真实的生命被毒害达两千年之久。如今,尼采宣布“上帝死了”。“真理的闪电击中了过去的至尊。……过去称之为‘真理’的东西,如今成了最丢脸、最下流、最见不得人的谎言形式。‘改良’人类这种神圣借口,乃是榨干生命的诡计,吸血的骗术。……发明‘上帝’这个概念,是用来反对‘生命’的概念──‘上帝’的概念包含着一切有害的、有毒的、诽谤性的东西,它把生命的一切不共戴天的仇敌纳入了一个可怕的统一体!”[38]很显然,在这里,尼采是把“生命”和“上帝”直接对立的。如果说上帝是传统道德价值的最高载体和发源地的话,那么,尼采则要让生命成为新的道德价值的最高载体和发源地。
    在尼采看来,在基督教道德价值的笼罩下,没有了生命的活泼而只有上帝惨淡的亮光,这种上帝之光的惨淡本身正映照着在其照耀下的生命的黯然失色。在基督教世界,上帝之光的微弱和生命之力的乏弱是相映成趣的,而且恰是生命力的乏弱衬托着上帝之光的亮色。其实,上帝不是一种生命形式,甚至不是哪怕最低级的生命形式,上帝还不如一只爬虫那么有力和富有生机。上帝及其故事是一个纯粹的虚构。“天国乃是心中的一种状态”(──孩子们都这么说,‘因为天国是属于他们的’):‘超出尘世的一切’均系子虚乌有,上帝之国不可计日以待,不会按照日历行事,某事出现于某日,这之前就没有:而是‘个别人心中的感官变化’,是某种随时可有,随时可无的东西……”[39]可是,正是这样一个虚构的“心中状态”却在其一千多年的“成长”过程中带上了越来越多的神秘的灵光,上帝不仅是至高无上的,而且是万能的;不仅是全知的,而且是至善的。上帝之光既普照着奥古斯汀的“上帝之城”,也普照着托马斯·阿奎那的经院教义;既普照着莱布尼兹的先天合谐的单子世界,也普照着康德的绝对命令王国。上帝普照着教会中的“天使”,也普照着田园里的“罪人”。上帝之光无空不入,无隙不穿。正是这光,这上帝之灵光让千百万人向他顶礼膜拜。
    但是,上帝之光本身是缺乏热度的。因此,上帝之光所普照之地既未给人带来活力也没有带来热情,相反却使人们手脚乏力,心灵苍白。从上帝那里,人们没有获得膜拜时所期望的生命的力量,相反,它象毒品,在给人带来暂时的兴奋后却带来了更长久的身心交瘁。上帝是对生命的荼毒。在上帝之光的荼毒下,生命变得娇小乏弱,人变得残缺不全。人成了真正的有病的动物:
    “这个人是什么?他是疾病的集团;这些疾病凭借他的精神在世界上伸长着:它们想在那里找寻赃物。
    这个人是什么?是一串互扭着的从不和睦的野蛇,──所以它们四处在世界上找寻赃物。
    看这个可怜的躯壳吧!它的许多痛苦与希望,它可怜的灵魂尝试去了解它们。它的灵魂以为那就是犯罪的快乐与焦急,想取得刀之祝福的。[40]
    上帝之光使人溺弱了。可是,上帝不过是人自己的虚构啊?!人用自己虚构的东西来折磨自己,削弱自己,这就是上帝统治的实质。
    尼采指出,上帝的灵光正是采自于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它从人类的生命中汲取了精气神,也便从人的生命中汲走了生机。上帝因此青春焕发、衰而不死,而人的生命却变得萎顿和赢弱了。在尼采看来,上帝和生命是彼消此长的相互反对的。上帝之生便意味着人的生命之死。人类作为生命的最高形式,是自然世界的最高成就,是生成世界的灵的代表。否定了生命也就意味着否定了人类,否定了人类存在的合法性;而否定了人类也就意味着否定了生成世界本身。于此我们不难明白,尼采之把生命和上帝相对照,是有着深刻的价值根源的。
    在上帝和生命的这种对抗中,随着对上帝的崇拜和爱的增加,人们对自己生命的轻贱和仇恨也在增加。上帝本是乌有之物,其真实性并无从自明,但是人却在向上帝奉献一切之时放弃了自己真实的存在。由此,上帝虽不具体存在,却活在人的心中。由于上帝充满了人的整个心胸,也便外化到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由此也便占据了生命的全部,成为生命的主宰。而如此,人便从上帝的“贼眼”中来俯视人的生命,将生命当罪恶而加以仇恨。人仇恨着自己。
    正是上帝之光的照耀,柔化着人的身体,弱化着人的生命。人在呼唤着“我主慈悲”时也喊叫着“我本有罪”。在抬升上帝之时也在贬低着生命。
    现在,尼采终于以“极端虚无主义”的诚实,宣布“上帝死了”。上帝拥有的一切,原本是人自己让渡的,现在,人必须将那让渡给上帝的一切重新归还人自己,归还生命本身。上帝死了,是尼采按照生命的感性逻辑杀死的,当然,你,我,我们,都是凶手,只要我们相信了生命。所以,上帝之死是生命的胜利。
    尼采以生命对抗上帝,进而按生命的逻辑击杀了传统道德价值这一最高主宰,这在根本上扭转了价值取向。在这里,他的非理性的方法也具有重要的意义。由于上帝并不是生命形式,在本质上它是非生命的甚至反生命的,生命则是对上帝的否定。而生命并不服从于逻辑,它在本质上是非理性的。“以往的理性主义者以理性去否定上帝,视上帝为非理性的,欲以理性神学去取代非理性神学,毕竟是理性与信仰的调情”[41]。现在,尼采用生命对抗上帝,便是以非理性去否定上帝。由于上帝借理性主义武装自己,使得理性与信仰之间具有了可通约性,因此,当它面临生命之攻击时,便同理性一样失去了承受的能力。因为生命之为非理性,是最原始、最朴素因而也是最真实、最有力的。因此,生命之得到肯定,上帝便不得不死。上帝之死,是生命的复兴,是生命的生机重燃。
    在尼采看来,生命就是现实的存在本身。“存在──除‘生命’而外,我们没有别的关于存在的观念。”[42]其他一切,如意识以及由之而有的道德、宗教等只不过是生命的现象的结果,是生命现象的一个“片断”。“相互作用就是每个有机体的整个生命,就其庞大和众多而言,对这种作用世界的意识乃是来自情感、意图、估价的小小片断”[43]。在传统形而上学和基督教道德价值中,“根本错误就在于,我们把意识设定为标准,生命的最高价值状态而不是把它视为总生命的个别,也就是与总体相关的一部分。……这就是所有哲学家本能地致力于把现时发生的一切现象的有意识的共生和同欲,虚构为‘精神’、‘上帝’的原因”。但尼采说:“正因为这样,生命才会变成怪胎;应该说,‘上帝’和全部感觉器官就等于是使生命遭受谴责的东西”。所以,在相当意义上,尼采可以断定:“过去,我们对生命的最大非难就是上帝的存在”[44]。既如此, 那么上帝之死便意味着对生命的非难结束,生命被歌颂就成为自然的事,所以查拉图斯特拉唱到:
    “啊,生命!最近我曾凝视过你的眼睛。我似乎掉落在不可测知的深处一样。
    但是,你的金钩把我拉引上来;你因为我说你不可测知而讥笑我了。‘一切鱼类都如是说’。你道;‘它们自己无法测知之物,便认为不可测知。
    但我是多变的野性的,我完全是一个妇人,而不是一个有德的妇人:虽然你们男子称我为深沉的、忠实的、永恒的、神秘的。你们男子常把自己的道德赋予与我们;──唉,你们这些有德者!
    它曾这样笑过,这不可置信的;但是它自谤时,我决不相信它和它的笑。
    一天,我和我的野性的智慧秘密谈话,它向我怒着说:‘你要生命,渴求生命,而爱生命,所以你赞颂它!’
    我几乎对它作了一个无情的答复,而把真理告诉了这位寻衅者;当我把真理告诉自己的智慧,即便是最无情的答复。
    一切事物对于我们三个[45]是这样对立着。在我们内心里,我只爱生命。──真的,我恨它时我最爱它![46]
    生命是一深谷之幽泉,它清香而野性。它象一妇人,有至高的冲动,诱人的眼,有作为生命之泉的乳。这同上帝的理性、无泽、干瘪是完全对立的。
    生命不是别的,不是一件可搬运的东西,它就是人生本身。生命,或曰人生,或曰生活,就是人们从中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血肉存在的“人的现实生存”。或者反过来说,人的现实生存就是人们从中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的血肉存在的“人的生命存在”。这种作为人的生命存在的现实生存,就是我们当下的生存状态──“活着”!活着,就是生命现实的涌流状态,它表征了生命的现实性,它表明了生命就是当下的、现在的、实在的、活生生的。“活着”是生命的原义和权利。不是活着的东西便不是生命,生命必定活着。生命只要具有其合法性,它就必定是“活着”的。依于“上帝”的基督教道德价值视生命为受罪,视“活着”为苟延残生,乃是对生命之原义和权利的双重亵渎。但是,当人们“踏入真实的生命”,“人们便会把自身的生命从死亡中拯救出来,因为人们过的是普遍的生活”[47]
    在尼采看来,任何价值都是一种意义设置,这种意义设置对于当下的生活来说便构成“理想”。由于进行意义设置的价值创立者不同,“理想”也就有了不同的功能。尼采说:有“三种理想:A, 或者是生命的强化(异教的),或者是,B,使生命贫瘠(──患贫血症的),或者是,C,否定生命(──非自然的)。”而“基督教理想介乎第二种和第三种之间”,它作为“‘神性化’的感觉:处于高度的充盈中──处于极精巧的选择中──处于对生命的蔑视和破坏中。”[48]而尼采则要把意义设置基于本身,其结果便是象“异教徒”一样使生命得到强化。尼采把这种作为“异教的理想”说成是“表现了具有一切主要本能的成功者”的“最高典型”,“同时,表现了最高的格调,伟大的格调。也就是‘强力意志’的本身。”[49]因为,生命本就是强力意志。
    

4.13  作为强力意志的生命


    当尼采将生命与上帝对立,便为在生成世界中无意义的人的生存寻到了新的、实实在在的价值支撑点。上帝作为基督教道德价值的支撑被尼采废黜,而他则将生命作了新的估价者和新价值表的基础。但是,生命本身是什么呢?尼采还必须给以说明。尼采写道:“我们的估价和道德价目表本身有什么价值呢?在它们当道的时候会出现什么现象呢?为了谁呢?和什么有关呢?──答案:‘生命’。但是,什么叫生命?这就必须给生命的概念下一个新的、确切的定义了。我给它开列的公式如下:生命就是强力意志。”[50]在尼采看来,正是作为强力意志的生命, 是新的价值表的基础,是价值估定者。
    尼采的强力意志概念本身就是从叔本华的生命意志演化来的。尼采认为,虽然叔本华将人生意义问题提到哲学高度而有别于其他哲学家,但叔本华的生命意志学说既误解了生命的性质又误解了意志的性质,必须给以扬弃。在尼采看来,生命的性质并不只是一种求得生存和自我保存,而是一种必须不断自我超越的东西。“生命自己曾向我说出这秘密。‘看罢’,它说,‘我是必得常常超越自己的。”[51]依照“生存意志”的教条去寻找真理是不可能的,这种意志是不存在的。“谁谈说着‘求生存之意志’,便是不曾找到真理:那意志──是没有的!因为不存在的不能有意志。但是,已存在的何能还追求着存在呢!凡是生命所在的地方,即有意志,但不是求生存的意志,而是求强力的意志”[52]。强力意志不是追求的生命本身的自保, 而是使生命得以超越自身的强力。因而,生命的本质不是自保而是追求增长。“生物是要追求强力,追求更多的强力”。“一切生物都最清楚不过地说明,它们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保存自身,而是为了增长。”[53] “人希望什么,有生命的有机体的细微部分想干什么,它们想要的是强力的增长。要追求强力,于是快乐和痛苦就会尾随而来;从强力意志出发,它们要寻求对手,它们需要某种与已相对立的东西。”[54]换句话说,“想拥有,并且想更多地拥有,一言以蔽之──增长──这就是生命本身”[55]。尼采是把“自保”当作生命的强力意志的一个结果来看待的。他说:“生理学家们在把自我保存冲动确定为有机体的主要冲动时本应慎重考虑一下。生物首先要释放自己的能量──生命本身是求强力的意志:──自我保存仅仅是其直接的、最经常的结果之一”[56]
    作为强力意志的生命,并不是在“生存竞争”中“进化”的产物。尼采在他的著作中将他对生命的看法同达尔文主义对立。在《快乐的科学》中,尼采写道:“仅仅寻求自卫的本能是一种苦恼的表征,或者也是对真实的一种限制。生命的基本天性,皆在强力的延展。……在自然中,困扰苦恼的状态并不普遍,起支配地位的是过剩、浪费。为生存而挣扎仅仅是一种例外,一种为了生活而暂时抑制着意志;这种挣扎无论大小,在各处都会造成优势,会增加扩张,会形成一种与强力意志的力量,而这就是生命意志”[57]。在尼采看来,“达尔文过高估计了外界影响,以致达到了荒唐的程度。因为,生命过程最基本的东西乃是巨大的塑造力和内在创造形成的,它消耗和掠夺‘外界环境’。”[58]在《偶像的黄昏》中,尼采更明确地写道:“反达尔文。──关于著名的‘生存竞争’,我目前认为,与其说它已被证明,不如说它是一种武断。它发生过,却是作为例外;生命的总体方面不是匮乏和饥饿,而是丰富。奢华乃至荒唐的浪费,──凡有竞争之处,都是为强力而竞争”[59]。与此同时, 尼采强调,生命也不是自然进化的结果。“人们依赖生存斗争,依赖弱者的死和强者、聪明者的生。于是,人们虚构了人的完美性的不断增长。”“人们某种程度上夸大了最优选择,以致这种选择大大超过了我们种族对美的欲求!”实际上,“人们坚持生物的不断进化,但找不到任何根据。任何种类都有其限度:超过了限度便没有了进化。一旦到了极限,一切就都按步就班了。”所以,尼采说:“我的总看法:定理一:作为类的人不是在进化。也许会达到更高的类型,但保持不住。类的总水平不会提高。定理二:作为类的人,同各种别的动物相比,并没有表现出进步。整个动物界和植物界都不是由低到高的发展过程,而是,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互存上下,错综复杂,彼此对立。表形形式丰富多彩,繁杂无比……定理三:人的培育(文化)无法深入……深入了,就立刻退化(典型:基督徒)。‘野’人(或者,用道德的话来说:恶人)乃是返回自然──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是人的再造,就是从‘文化’的重压下拯救了人”[60]。总之,尼采是把生命本身当作强力意志的个别表现形式看待的,它不是生存竞争和进化的产物,相反,“竞争”或“进化”只是生命作为强力意志运演出的某种产物。
    由于生命的本质是求增长的强力意志,因此,生命必然表现为对外的征服。生命一方面从内部强力出发征服和同化外部环境而得以保存,另一方面又不断地耗费其它生命。生命是一个不断确定强力关系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不同生物依其力量的尺度而决定其有无保存的权利。如果一个生物只求自保而不求强力,那就表明它的强力意志已经衰弱或受到了限制。所以尼采说:“生命在本质上,即在其基本职能上,是起着征服和毁灭作用的,无此性质甚至就不可思议。”[61] “人们一直靠牺牲别人来达到促进自我发展的目的; 生命总是靠消耗别的生命过活的。 ──不了解这一点的人, 也就还没有向诚实迈出第一步”[62]。正因为这样,“生命的定义应该这样来下,即它是力的确定过程的永久形式,在这个过程中,不同的、斗争的力增长不匀。无论处于服从地位的反抗力有多大,它绝不放弃固有的权力”[63]
    由于生命的本质并不在于追求自保的“幸福”,因而,它在本质上并不就意味着“趋乐避苦”的机会主义。尼采认为,生命并不追求快乐,快乐只是追求强力的副产品,其本质是强力感增加。尼采说:“我认为有个重要的启蒙,也就是设定强力以取代个人的‘幸福’,(任何生物都要追求强力):‘生物要追求强力,追求更多的强力’;──快乐乃是取得强力感的象征,是意识的差别──(生物不追求快乐;一旦它攫取到所追求的强力时,快乐也就随之而来:快乐是生命的伴侣, 而无碍于生命)”[64]。与此相应,痛苦也并不是生命必须逃避的“不幸”,它恰恰是生命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快乐和痛苦并不互相排斥,而是一切快乐中都包含有不同程度的痛苦。“快乐是由有节奏、有顺序的微小痛苦刺激决定的。这样会造成强力感、快乐感急剧上升。譬如,出现快感时,男女交媾出现性快感的情形就是如此。因为,我们发现痛苦作为快乐的组成部分在活动。看来,微小的阻碍不断产生,又被不断地克服──这种以反抗和制胜为形式的游戏极大地激励了构成快乐本质的、充盈的、激荡的总强力感”[65]。生命作为强力意志,需要敌意、死亡和痛苦的十字架。生命的强力意志本质,恰充分地体现在它对危险和痛苦的追求中,生命为追求强力而不惜冒牺牲自己的危险,因为它所追求的不是活得长久而在于活得伟大,活得高贵,活得有气魄。
    尼采将强力意志作为生命的本质,不仅在于说明生命的自我超越性,而且在于说明生命意志的自我支配性。在尼采看来,意志就是强力意志,强力意志并不是生命意志的一个类别,而是与生命意志同一的东西,它是意志的唯一根本形式。“我的命题是:迄今为止的心理学意志乃是一种不公正的概括。我认为,根本不存在这种意志,人们不是去把握一种确定的意志在多种形式的配置,而是抽掉了‘标的’这一内容,从而取消了意志的特性:这种现象在叔本华那里尤为明显,他所说的‘意志’是一个完全空洞的字眼。”[66]尼采认为,“根本不能用迄今为止的心理学和叔本华的方式来解释强力意志,相反它们只不过是强力意志的不同形态,甚至生命意志本身,也只不过是强力意志的个别状态”[67]。强力意志是基本的情绪冲动形式,而其余一切都只不过是它的配置形式,这些配置形式都围绕一个“标的”即“向强力”。“有目标、目的、意图,换言之,意欲,恰是意欲变为强者,意欲生长──以及意欲为此所需要的手段。”[68]也就是说,意志本身就是强力,一个意志行为就是强力的爆发。离开强力,也就无所谓意志,丧失力量的意志就不再是意志了。因此,对于尼采来说,意志是一种内在的力,这种力表现于生命充分体现了生命的意志自律。
    尼采用强力意志规定了生命的本质,这就完全抛却了在基督教上帝统治下生命的乏弱所导致的“颓废”,为新的价值设置奠定了一个强大的生命基础。尼采之提出强力意志这一概念,本身就出于他对生命的特别看法。正如周国平先生所说的:“尼采提出强力意志的两个主要根据是:第一,对生命性质的估计:生命的总体方面究竟是匮乏还是丰富?强力意志是以自然界中生命的丰富为前提的。第二,对生命意义的认识:生命的意义在于自我保存,还是在于力量的增强和扩展?在尼采看来,真正的强者不求自我保存,而求强力,为强力而不惜将生命孤注一掷,恰恰体现了生命意义之所在”[69]。尼采正是从他对生命的性质和意义的认识推出强力意志,又反过来用强力意志来界定生命本身,并用生命的强力来说明价值的。尼采说:“在我看来,生命本身就是成长、延续、累积力量和追求力量的本能:哪里缺乏强力意志,哪里就有没落。我认为所有人类的最高价值都缺乏这种意志──我认为作为没落征兆的那些价值,即虚无主义者的价值,都把这种意志贬为在那些最神圣的名词之下”[70]。而尼采就是要剥掉这神圣的外衣,将强力意志注入生命、注入价值之中。
    

4.14  生命之爱


    当尼采把生命同上帝相对立,在生成流变的世界中为生存“打上存在的烙印”时,便必然要求他必须首先作一个生命的肯定者。就象肯定上帝是承诺基督教价值的前提一样,要构建新的价值表,必须以对生命的肯定为前提。尼采在理论上是这样运演的,在实际上也是这样作的。
    尼采自己的一生,可谓抵抗虚无主义的颓废和热爱生命的感性注脚。在他濒临疯狂时写的自传《瞧!这个人》中,开篇“我为什么这样智慧”就这样写道:“我生活的幸福如它举世无双的特性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因为,如果用句微妙的话来说:假如我是我的父亲,那早已死掉了;假如我是我的母亲,那我仍然活着,并且一年老似一年。这双重根源,好象来自生命阶梯最高的一级和最低的一级,既是没落,也是新生──这些,如果有某种意义的话,说明了同生命总体相关联的、异乎寻常的中立性和自由性,这是我脱颖超群。我对兴衰征象有一般人所不及的感觉,我尤其是这方面的行家──我通晓这两个方面,因为我就是这两个方面”[71]。在尼采的一生中,从生命的原义说, 生命内部的生理方面的生命力的衰弱和精神方面的创造力的上升,正构成尼采所说的“兴衰”两个方面,正因此,“从病人的角度去看较为健全的概念,反过来,从丰富生命的充盈和自信来俯视颓废本能的隐蔽活动──这就是我经受的为时最长的训练,即独到的经验”,这种“经验”使尼采充分认识到,“一个典型病态的人是没有办法康复的,更谈不上自我康复了;反之,对于一个典型的健康的人来说,病患甚至可以成为生命的特效兴奋剂,或为促使生命的旺盛的刺激物”。尼采正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健康人”,这也使他能自我感觉“有一双颠倒乾坤的手”,能够进行一切价值的重估和重构。[72]
    作为一个视生命为最高价值载体的哲学家,尼采一直以“人生的肯定者”自居。1881年12月底,他象以往一样利用新年将近之际对自己良知进行了考察,他写道:“写给新年──我仍然活着,我还在思索;我必须继续活下去,因为我必须继续思索。Sum,ergo cog:to:Cog:to,ergo sum (我在故我思,我思故我在)。今天是每个人都可以表达自己愿望和内心深处的想法的日子,我也要在这一时刻把自己在内心产生的愿望表达出来,并要首先倾诉今年一直在自己心中索绕着的思想──我选择了思想作为自己未来生活的前提、保证和乐趣啊!我渴望着每天都努力在一切事物中发现一种作为美的必要性──只有这样,我才能成为那些赋予万物以美的人之一。Amor fati (命运之爱),愿它成为我今后的爱好!我不想与丑陋的东西较量。我不想指责别人,甚至不想指责那些老是指责别人的人。我要把掉过头去作为自己唯一的否定。一句话,我希望自己在任何情形下都是一个人生的肯定者!”[73]因为在尼采看来,肯定人生就是肯定生命本身, 肯定生命就是肯定了生存的意义,肯定了价值。
    作一个“人生的肯定者”,就是作一个生命的热爱者。热爱生命,作为一种价值赋予,它包括对生命的肯定,对生活的享受和对命运的热爱。
    对生命的肯定,连同生命的欢悦和痛苦,是热爱生命之价值的基本前提。《瞧!这个人》在谈到尼采的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时,尼采兴奋地写道:“这篇处女作非同一般。就我最内在的经验来说,我发现了有史以来唯一的比喻和对应物──因此,我是首次认识到狄俄尼索斯这一种神奇现象的人。同时,由于我认为苏格拉底是颓废派,这就充分证明了,我对心理的把握是可靠的,不会受任何道德特质方面的侵害──因为我认为道德本身就是颓废的象征,这是认识史上的独创。我提出的双重性概念不知要比那傻瓜般的乐观主义对抗悲观主义的可怜的饶舌高明多少倍!──我首先发现了这个特殊的对立──潜在的报复欲对抗生命蜕化的本能(──基督教,叔本华哲学,一定程度上还有柏拉图哲学,全部理想主义都是典型)和一个来自充盈和超充盈的、天生的、最高级的肯定公式,一种无保留的肯定,对痛苦本身的肯定,对生命本身一切疑问和陌生东西的肯定……这种最后的、最欢乐的、热情洋溢的生命肯定,不仅是至上的认识,同时也是为真理和科学所严格证实的认识,并且成了科学和真理的基础。”[74]如果我们明白尼采始终是站在价值的立场上来看待科学和真理的话,那么我们就会明白,尼采是将对生命的肯定作为价值的基础的。
    肯定生命也就是肯定生成本身,就是给生成打上存在的烙印而让生存有了价值支撑。“肯定生命,甚至肯定生命的最棘手的问题。要生命的意志即甘心牺牲最高的和无穷无尽的生命类型──我称其为狄俄尼索斯的,我认为,这就是通向悲剧诗人的桥梁。不是为了摆脱恐惧和同情,不是为了用激烈迸发来摆脱危险的冲动──这是亚里斯多德的误解──;而是为了越过恐惧和同情,成为生成本身的永恒欢乐──这种欢乐本身也就是包含着对毁灭的欢乐”[75]。也就是说,肯定生命必然意味着肯定生命本身所包含的一切,肯定生成本身所包含的生命的毁灭和消逝以及生命的无目的和无意义。“肯定消逝和毁灭,这对狄俄尼索斯哲学来说是决定性的。肯定对立和战争,肯定生成,甚至坚决否定‘存在’”[76]
    对生命的肯定,本身便意味着对生命的热爱和享受。尼采把生命比喻为一个可爱的女人:“它用一块镶金边的面纱遮盖自己的面目,面纱里面却含藏着承诺、反抗、谦恭、讽嘲、同情、诱惑……等种种的可能性。啊,生命是多么地象女人!” [77]面对这“女人似的生命”,查拉图斯特拉欢呼道:
    “哦,生命哟,我最近凝视着你的眼睛:我在你的夜眼里看到了黄金的闪跃,──我的心为欢乐而停止了跳动!
    我看见一只金色小舟,在黑夜的水面上闪光,一只金色的、跳舞的,摇荡的,不断闪光的小舟。
    ……
    你远离我时我爱你,你接近我时我怕你;你的逃跑诱惑了我;你的寻觅,寻到了我!──我受苦,但我怎不愿为你受苦呢?
    你哟,你的冷酷有火焰,你的仇恨迷人, 你的逃跑束缚人, 你的嘲弄──使人溶化![78]
    查拉图斯特拉的欢呼是对生命的拥抱,因为“生命是一道快乐之泉”[79],只有能肯定生命之一切的, 才能享受生命这快乐之泉。所以,查拉图斯特拉教人:“快乐罢,如同我一样”,“欢喜于战斗和饮宴,不爱忧郁,不是朦胧,赴宴如同赴最艰难的工作,必须强壮而健全。最优良的都属于我和我自己;不给我,我们得去夺取;──夺取最优良的食物,最澄清的苍天,最刚强的思想,最美丽的女人!”[80]
    对于生命的肯定和享受是出于爱。“我们之爱生命,并不是因为我们惯于生命,而是惯于爱”。而“在我这爱生命者看来,我觉得蝴蝶,肥皂泡和一切在人间的与它们相似之物,最了解幸福”[81]。但是,爱并不是天生的,我们必须学习去爱。“这是我们在音乐中获得的经验:大致说来,我们必须先学习去听,全神贯注地听,然后辨别它的主题或旋律,我们必须使它将自身孤立如同生命一样,再充分发挥我们的意志,以便在它怪异时也能忍受;对于它的步骤和表现必须有耐性,对于它的古怪之处则勿予置评,如此,终会有我们习惯它的时候。当我们渴望它,而它也使我们知道如果缺少它我们便会思念它时,它便继续运用其魔咒与魅力,且愈来愈甚,直到我们成为它的谦卑而狂喜的爱人为止;我们要它、且一味地要它,并认为世上再也没有比它更值得我们要求的了。然而,不仅对音乐如此,我们也以同样的态度去学习爱我们所爱的每一样事物”[82],包括对我们自己的生命。只有在学习爱中才能爱,而在爱中,我们才能真正感悟到生命之值得爱,感悟到“人是值得活在大地上”[83]
    人活在大地上,生存着,即生命在展开着。而生命作为强力意志永恒轮回的个别形态,乃是欢乐和痛苦交织的经纬网。从这个意义上讲,生命是人无法摆脱的宿命,这宿命构成了生命自身的色彩:“每一样痛苦、欢乐、念头、叹息,以及生活中许多大大小小无法言传的事情皆会再度重现,而所有的结局也都一样──同样的月夜,枯树和蜘蛛,同样的这个时刻以及我”[84]。因此,尼采认为,真正的生命热爱者和肯定者,还必须是能接受和热爱这永恒轮回的人生命运的人。接受这样一个永恒轮回的世界和人生,就意味着愿意按照已有的面目无数次地重获这个现实的世界和人生,而这才是对生命的最大限度的肯定。一方面最大限度地肯定人生,另一方面最大限度地承担起生命的重负,两者的统一就是尼采所说的“命运之爱”(Amor fati)。在尼采看来, “一个哲学家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就是对生命抱狄俄尼索斯的态度──  我为之制定的公式是热爱命运”[85]
    “命运”之于尼采来说,是世界之生成和人的生命在永恒轮回中打上存在之烙印在个人生活中的表现,它一方面指将要发生的事,另一方面指已经发生的事。因此对命运之爱也就包括两个方面,在命运遭遇我们之前,我们应该引导它,在它已经遭遇我们时,我们就应该努力爱它。换言之,命运之爱根本的就是对现实世界和人生的充分肯定。但人在爱命运之时并非完全地“顺从必然性”,由于我就是命运的一部分,因此我也必须要对命运承担责任。命运之爱的这两方面统一表明,只有当一个人在清醒地看到生命的无意义之真相后,仍然不厌倦它、不否弃它,而是依然接受它、肯定它、热爱它,他才是真正的生命的热爱者。生命力强盛的人正是在大痛苦袭来之时格外振作如欢快。英雄气概就是敢于直接面对最高的痛苦和最高的希望。热爱人生的人纵然比别人感受到更多强烈的痛苦,同时却也感受到更多更强烈的生命之欢乐。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快乐永远热望着万物之永恒,热望着蜜,热望着酒精,热望着沉醉的半夜,热望着坟墓,热望着墓旁流泪的慰藉,热望着落日的黄金。……
    它热望着爱,它热望着恨,它丰富,它赠贻,它抛弃,它乞求人从它夺取,它感谢奋取者,它悦愉于被仇恨──
    ……
    因为所有的快乐永远寻求自己,因此它寻求悲愁!哦,快乐啊,哦,苦痛哟!啊,心哟,破坏罢!你们高人们哟,学习这:快乐要求着永恒!
    ──快乐要求万物之永恒,沉沉的深沉的永恒![86]
    这“永恒”就是命运,热爱永恒就是热爱命运,也就是热爱生命,肯定人生,肯定价值。
    


    [1] 转《周国平文集》四第163页
    [2] 《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转《周国平文集》四第163页
    [3] 《自我批判的赏试》《尼采文集·悲剧的诞生卷》第189、194页
    [4] 《历史的利弊》.转弗伦策尔《尼采传》第49页
    [5] 《权力意志》343第663页
    [6] 《权力意志》592第670页
    [7] 《历史的利弊》,转弗伦策尔《尼采传》第49页
    [8] 《权力意志》1058第647页
    [9] 《权力意志》518第210页
    [10] 《权力意志》520第15页
    [11] 《权力意志》517第262页
    [12] 《权力意志》1067第701页
    [13] 《偶像的黄昏》.《尼采文集·查拉图斯特拉卷》第317页
    [14] 《偶像的黄昏》.《尼采文集·查拉图斯特拉卷》第313页
    [15] 《偶像的黄昏》.《尼采文集·查拉图斯特拉卷》第316页
    [16] 《权力意志》579第659页
    [17] 《权力意志》507第279
    [18] 《权力意志》.708第433页
    [19] 《权力意志》708第434页
    [20] 《权力意志》552第260页
    [21] 《权力意志》688第504页
    [22] 《权力意志》693第537页
    [23] 《权力意志》1067第700─701页
    [24] 《权力意志》689.第534页
    [25] 《权力意志》634第535页
    [26] 《权力意志》595第122页
    [27] 《权力意志》1065第428-429页
    [28] 《权力意志》617第674-675页
    [29] 《快乐的科学》382第295页
    [30] 《快乐的科学》 341第230页
    [31]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新愈者第261-262页
    [32] 《权力意志》1066第454页
    [33] 《权力意志》1066第453页
    [34] 《偶像的黄昏》第124页
    [35] 《权力意志》1067第701页
    [36] 《善恶的彼岸》56.转《周国平文集》三第489页
    [37] 《瞧!这个人》《权力意志》第104页)
    [38] 《瞧!这个人》《权力意志》第105-106页
    [39] 《权力意志》161第384页
    [40]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苍白的罪犯第38-39页
    [41] 《生命之约》.第47页
    [42] 《权力意志》582第186页
    [43] 《权力意志》707第317页
    [44] 《权力意志》707.第3 17-318页
    [45] 查拉图斯特拉是当着邱比特和共舞的少女们唱的──引者注
    [46]《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跳舞之歌第129页
    [47]《权力意志》194第402页
    [48] 《权力意志》341第416页
    [49] 《权力意志》341第415页
    [50] 《权力意志》254第181-182页
    [51]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自我超越第137页
    [52] 同上第1 37-138页
    [53] 《权力意志》688第504页
    [54] 《权力意志》702第463页
    [55] 《权力意志》125第171页
    [56] 《善恶的彼岸》13.转《周国平文集》三第446页
    [57] 《快乐的科学》349第246页
    [58] 《权力意志》647第6 66页
    [59] 《偶像的黄昏》《尼采文集·查拉图斯特拉卷》第357页
    [60] 《权力意志》684第494-496页
    [61] 《尼采全集》V7第368页转《周国平文集》三第446页
    [62] 《权力意志》369第180页
    [63] 《权力意志》642第158页
    [64]  《权力意志》688第504页
    [65] 《权力意志》699第465页
    [66] 《权力意志》692第505页
    [67] 《权力意志》692第505页
    [68] 《权力意志》675第428页
    [69] 周国平《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转第73页
    [70]《反基督徒》.6《尼采文集权力意志卷》第294页
    [71] 《瞧!这个人》《权力意志》第9页
    [72] 《瞧!这个人》《权力意志》第9-10页
    [73] 《尼采传》第188页
    [74] 《瞧!这个人》《权力意志》第51-52页
    [75] 同上第52-53页
    [76] 同上第53页
    [77] 《快乐的科学》339第229页
    [78]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二舞蹈之歌第271-272页
    [79]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贱众第114页
    [80]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晚餐第341-342页
    [81]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诵读与写作第41页
    [82] 《快乐的科学》第223、334页
    [83]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酩酊之歌第385页
    [84] 《快乐的科学》341第230页
    [85] 《权力意志》 10 41第601页
    [86]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酩酊之歌第3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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