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之福音》及唐君毅的情爱哲学
《爱情之福音》及唐君毅的情爱哲学 何仁富 (宜宾学院唐君毅研究所所长 教授 ) 摘 要:唐君毅在《爱情之福音》一书中提出了一种形而上的爱情理论。依据这一理论,男女之间的爱情绝对不是生理欲望的现象,而是精神的表现,是超越个体生命而直通宇宙真实的道路。人类之爱是源自宇宙本体的分化合一的精神现象,男女之爱,以及人类一切的爱情都是这种形而上的爱的不同模式;爱是一种精神上的渴求,它包括超越自我有限而归回无限的渴求和分化者要求合一的渴求;爱是实现人类各种崇高价值的根本源泉。 关键词:唐君毅 爱情 宇宙灵魂 一、关于《爱情之福音》及其作者 在唐君毅先生众多的著作中,他的早年作品《爱情之福音》是本十分奇特的小书。该书写于1940年,初版为正中书局1945年1月,1982年由正中书局出了修订十二版,1988年《唐君毅全集》出版时收入第二卷。 由于该书初版时标明的作者是克尔罗斯基,译者是唐君毅,直到唐君毅先生去世时,一直如此。有学生问起,唐先生也只是笑而不答。所以《爱情之福音》一书的作者就成了一个需要解开的迷。 《唐君毅全集》第二卷在收录该书时,作了这样一个说明:“本书初版于1945年1月,由正中书局印行。书题原署‘克尔罗斯基(Killosky)著,唐君毅译’,实并无‘克尔罗斯基’其人,而为作者所托。”[①]在全集卷二附录有唐夫人谢廷光的一个说明,确定“《爱情之福音》这本书是唐先生在1940年写成的”,并提出唐先生写此书的动机和目的,“他写这本书的时候,他的妹妹正在谈婚姻。大概因为妹妹的婚姻和自己的婚姻引起他思索男女爱情的关系,所以写成这本书。”“他觉得一般青年男女对于恋爱结婚的事情,看得太浮面,所以希望青年们在这方面有受教育的机会,有好的书给他们看,提升他们心目中的恋爱和结婚的意义。”对于唐先生为什么要假托译者的问题,唐夫人认为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因为“书里面的智者以先知的口吻训诲世人,不符合唐先生谦虚的个性,所以书成以后,他不愿以真实姓名发表”;二是因为“唐先生以未婚青年的身份去指导同辈的青年恋人,虽然以大智大慧洞辙幽微,却仍不便让读者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最后唐夫人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强调唐先生“故意这样说,是有他一番苦心的。年青人年岁渐长,对父亲母亲的话就不太相信,但是远一层——即老师和朋友的话,就比较相信一点。如果把时间空间延伸的远一点,说是古时人讲的、是远方人讲的、是历代相传的智慧,那么年轻人就比较容易接受。因此,唐先生说这本书是自己翻译的,有意造成著者与读者之间的时空距离,希望收到较佳的效果”[②] 但是真正能在学理上说明唐先生是《爱情之福音》的作者的证据,则是1983年唐夫人出版的唐先生在结婚前后写给廖廷光女士的《致廷光书》。《致廷光书》(上篇)收集了从1939年至1942 年间唐先生写给谢廷光(即后来的唐夫人)的三十六封信,其中1940年间即第五至十六封信至为重要,因为《爱情之福音》一书就成书于这一时期。1940年5月中的五封信是很长的信,内容是关于男女爱情的理想及其形上意义的,与《爱情之福音》中的内容极为相似。1940年10月19日的第十三信中,第一次提到了写书的计划。在这封信中,唐先生认为,“人如依着婚姻及爱情的正当道理去实践,必可减少许多怨旷之男女之苦痛,……所以我想著一部关于婚姻爱情的道理的书,使人间多有些美满的姻缘,我愿意以我自己作例证,我要同你实践我认为正当的道理,并由实践中去补充修正这道理。”[③]1941年11月20日的第二十六信,再次说到此书,“我那论婚姻之道一书,不知你可能找着人抄否?”[④]由此可以知道,这时《爱情之福音》一书应该早已经完成。 尽管在唐先生著作中并无提及《爱情之福音》这本书,但我们有理由相信,前述第十三及第二十六信所说到的关于爱情婚姻的书,就是《爱情之福音》。因为除此之外,唐先生并无其他论及爱情婚姻的著作。所以,唐君毅是《爱情之福音》的作者而非译者是确定无疑的。 但是,为什么唐先生要说自己是译者呢?在全集卷2附录里,唐夫人以书中智者先知的口吻训诲世人不符合唐先生谦虚的个性为理由,解释唐先生为译者而非作者的原因。但是,从《致廷光书》来看,1940年时三十岁的唐先生是一个极其自负的年轻人。 第四封信中这样写到:“我的学问在中国哲学界的人几无不相当知道……我今年三十一岁,我做的文章札记发表未发表者有二三百万字。”并称“以我这样的环境,而将世界上中西印的哲学书重要者均读过,能了解文学科学,而自己有一贯思想,写这样多文,我老实说我不曾见第二人。”[⑤]第十一封信又说:“我对我自己有非常自负之处,对于学问的某方面,我自信有绝顶的天才……我十五岁时能作五千字的哲学论文,二十岁时我自己思想即有一理智的系统……去年一月十七日我三十岁我自己认为我之哲学思想规模已立,我之人生观大体已定,我自命为已到三十而立之年。我现在已成立一哲学系统可以由数理哲学通到宗教哲学。其解决哲学史上之问题,许多地方真是神工鬼斧、石破天惊。”并言“在十五年内写三部大著作,一关宇宙者,一关人生者,一关宗教者,自以为必传后世。”[⑥]第十三封信更扬言:“我自己认为至少在现代中国尚莫有其他的学哲学者能像我这样对于人格之价值、精神之价值、爱之价值不特有更深切的体验,而且能贯通古今中西印三方先哲之学说,以一新体系之面貌说出者。所以我自己觉得我的责任非常之大,我希望我的哲学书,能为一改造现世界之残忍冷酷欺骗丑恶的力量之一,以解除人类今日之苦难于万一。”并申言“要宣传一种爱之福音于世界”。[⑦] 从以上引文我们可以看到,唐先生在三十岁左右(写作《爱情之福音》时)是非常自信和自负的。当然,我们也应该知道,唐先生的上述言论只是在他的情书中出现的,在其他公开发表和出版的著作中,极少有如此自大自负的言语。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说自己的感想感受是很自然的,而且也是最真实的。换言之,在那个时候,唐先生确实认为自己是世间最优秀的,世间无人可以与他相比较;世上很少有人可以自称贯通古今中西印之哲学,同时已经掌握真理,进而可以提供一个全新的哲学体系,去解决人类所面临的苦难问题。唐先生以此自居,当然是智者,是先知。所以,作为《爱情之福音》里的已经洞悉了真理的、归隐高山前向青年朋友们评述爱情之深义的先知的德拉斯,既是唐先生创造的人物,同时也就是唐先生自己。 另一方面,在中国哲学史上,关于男女爱情的问题,几乎没有哲学家讨论过,儒家讲仁爱,但只是在人伦道德层面上讨论,对于男女爱情则视为私事而认为不值得重视。西方哲学虽有自柏拉图开出的爱情哲学传统,但却只重视爱为求真善美的欲望,而不能开出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感通之情,不能开出对万物的仁爱之心。因此,唐先生的《爱情之福音》一书,确实是贯通中西哲学而又超越中西哲学传统之情爱哲学的书。加之书中内容以印度为背景,故整本书是融会贯通古今中西印哲学的创作。这种态度不可为不极其自负和傲慢。唐先生晚年自省,就觉得自己三十岁前后,傲慢之心习最盛。[⑧] 对于这种极盛之傲慢和自负,可能唐先生自己也觉得不妥。所以,这本以先知口吻写的书,不能以作者出现,而只可为译者。不过译者尽管不是作者,毕竟还是一阐释者,其任务是将其他文化的思想以自己的文化系统重新表达出来。所以,《爱情之福音》一书的爱情理论,应该是唐君毅融会中西印哲学思想才写出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唐君毅作为译者也未尚不可。 《爱情之福音》一书共五章。正如唐先生自己在“译序”中所说的:“第一、二章是泛论爱情与婚姻的哲学,第三、四、五章是论爱情与婚姻之一般问题”[⑨]。唐先生的情爱哲学主要体现在第一、二两章。其中,第一章“灵与肉”侧重讨论爱情的形上本质,说明爱情是宇宙生命所决定的精神现象;第二章侧重讨论爱情的形上转化,说明两性情爱和以之为基础的人类其他爱如父母对子女之爱、子女对父母之爱、兄弟姐妹之爱等之相互转化。第三章“爱情中的道德”讨论了爱情生活中的基本道德原则;第四章“爱情之创造与条件”讨论如何以创造性的态度对待爱情;第五章“论爱情中之罪过与痛苦”讨论爱情生活中的情感体验。全书以“已认识了真理”的波斯先知德拉斯“将走到喜马拉雅山去隐居,沉入于宇宙的真实”而来到印度为背景,以那些作为先知的崇拜者的男女青年向先知请教有关爱情与婚姻的问题为线索,以先知的“启发、教育、训导”为形式展开对爱情婚姻的哲学讨论。 二、爱情的形上本质:爱情中的灵与肉 《爱情之福音》第一章的标题就是“灵与肉”。全书一开始就以青年提出的第一个问题点明讨论的主题是“男女之爱情的形上意义、道德意义和精神意义”。而唐先生在该书中首要肯定的观点就是:男女之间的爱情绝对不是生理欲望的现象,而是精神的表现,是超越个体生命而直通宇宙真实的道路。 在唐先生看来,宇宙一切存在都来自于“那无穷无际、绝对完美、真实不虚、永远常住、无形无象”的“原始的太一”——“宇宙灵魂”,而又“要求复归于那原始之太一”。“于是一切存在都要想破除它存在之限制,而求与其他存在交感流通,而互相渗融,各自超越它有限的自己。”然而,在一切存在中,只有人类才能真正自觉的要求破除他存在之限制,而自觉的渴慕无限。所以“只有人类才能真实现无限的生命意义,领略无限的精神意味,要求与世界之主宰、宇宙之灵魂冥合无间,还归于原始之太一。”但是,人类凭借什么以还归于那原始之太一?唐先生直截了当地回答:“这就是人类自内心流出之源源不息生生不已绵绵不断浩浩不穷之爱。”[⑩]人的爱破除人形成后的限制,它以无限者为其根源,使人的生命日趋光大,精神日趋开阔,灵魂日益充实。它是“使人的内心的世界、内心的宇宙与真实的世界真实的宇宙接触之唯一门户”[11]。 显然,唐先生的爱情理论本质上是形上意义的爱情哲学。宇宙本体就是生命本体,一切生命存在是从宇宙本体分化出来的,又要回归于宇宙本体。爱情是什么呢?爱情就是有限存在超越有限而达到其他存在进而回归到无限的渴求。这种渴求是纯精神性的,而且是与宇宙同一的。唐先生强调:“根本上宇宙间只有一种爱,一切的爱都是一种爱的分化。宇宙间只有一种爱,因为只有一精神实在生命本体。一切的爱,都是那精神实在生命本体在人心中投射的影子,都是在使人接触那精神实在生命本体。男女之爱决不是与其他所谓纯精神的爱根本不同的爱,它与其他之爱之不同,只是模式之不同,在本质上与其他之爱,全是息息相通。所以男女之爱本身便含各种所谓纯精神之爱,纯精神之爱即常由男女之爱中脱化而出。”[12] 由于生命本体本身的无限性,作为生命本体的实现形式的人类的爱也是无限无穷的。而依据这无限的爱情渴求的对象之不同,爱又可以分成四种,即爱真、爱美、爱善和爱神(爱神圣,即爱宇宙灵魂本身之爱)。唐先生解释到:“这四种爱,真是成为无限的开展时,就是人类最高的爱,因为这四种爱,都是纯粹的要求超越自己而投到自己以外。当他是无限的开展时,会忘了自己而牺牲自己,以完成此爱之开展;如是便能还归于那原始太一,生命本体,精神实在,世界主宰,宇宙灵魂,获得真正的内在之满足,享受宇宙灵魂,世界主宰,创造世界宇宙之愉快与欢乐。”[13]人的现实生活,包括爱情生活,就是要不断地去爱真、爱美、爱善、爱神。而唐先生写作《爱情之福音》的目的,也就是要对“现实的爱情生活予以精神的解释,加以精神的指导”,使人们“能在爱情生活实现超越通常所谓爱情生活以上之人生价值”,使人们在爱情生活中也可以实现精神之上升而通于宇宙本体和生命本体。 唐君毅不仅强调爱真、爱美、爱善、爱神与男女之爱情是源于同一种爱(即生命本体之爱),而且还分析了四种爱在爱情中的具体体现。一个人最初觉得一异性引他注目,恰恰在于对方的美,这即是“爱美心”;而且当你觉得异性是异性时,你便对异性之身心有探问和好奇之心,这就是求真心的表露;而当你爱一异性时,你就会希望与之共同生活,这求共同的意思就是一种善;而且当你真爱上一异性时你就会觉得对方可以主宰你的灵魂与生命,对方有一种自上至下控制你的力量,使你倾倒,这就是一种宗教的情绪的透露。所以唐先生说:在“最粗浅的爱异性的心中,便包含有那四种爱,如果把那四种爱抽去,你之爱异性根本不可能。”[14] 但是,既然是异性之爱,就免不了要面对身与心之关系问题。唐先生在强调爱情与真、善、美、神的统一时,对于爱情的精神方面和肉体方面作了形而上的回答。总的来说,他强调,肉体只不过是灵魂的影子,精神才是最真实的。在唐先生看来,“所谓身体,只是一生命精神在另一生命精神中所投身的影子。”而“男女间之生理要求,在旁人或自己外面看来,好似只是求身体之结合,男女本身此时的内部心理,实际上都是希望将自己之身体赠送与对方,向对方抛掷,而忘了他自己之身体,去掉他身体对于精神的负担。所以男女可以因而得一种忘我的满足,觉身体之不复存在。这即表示他们暂时由身体中获得一种解放。”[15]甚至在情爱的每一具体身体动作中,都内涵着相关的形而上意义。接吻只是由于双方共同感触精神实在之降临之不可言说而互相闭住口,它是对形而上的精神实在的虔敬与信仰而生的咸默的象征;拥抱则是要求彼此的精神人格互相贯通影响,以求彼此精神人格之充实与和谐的象征;赤身相见则是彼此自觉的求人格之光明纯洁的象征。所有爱情的表示,在唐先生看来,都是相爱者“成为真正的精神人格之结合的象征”[16]。 另一方面,唐先生又以自己的切身体会和从柏拉图而来的思想灵感,将爱情理解为“分离”的宇宙灵魂求圆满的过程。男女之爱,“实际上不是男求女,也不是女求男,却是那被割裂部分的宇宙灵魂,要恢复它自己,要把被剖分出的两部分,重新合一起来,更使男女两方一齐还归于宇宙灵魂之自体。”[17]在《致廷光书》第四封信中,唐先生专门提到了男女关系的意义,说男女关系是不同之血肉而要求合一,或者本是一,后又分为二,今又求合。如柏拉图书中所谓原来男女本为一人,后被神嫉妒遂剖分为二。故现在男女要求混为一块。这一种关系是一微妙的关系,一方有距离,一方要合一,有距离是敬,要合一是爱。 纵观唐先生关于爱情本质的各种论述,我们可以看到,唐先生所说的“爱情”在根本是有这样几层意义:人类之爱是源自宇宙本体的分化合一的精神现象;爱只有一种,爱真、善、美,男女之爱,以及人类一切的爱情都是这种形而上的爱的不同模式;爱是一种精神上的渴求,它包括超越自我有限而归回无限的渴求和分化者要求合一的渴求;爱情是人类自觉的活动,它表现于个体人和其他人的交感流通、互相渗融的精神活动之中;爱是实现人类各种崇高价值的根本源泉。 唐先生这样一种爱情形上学,从渊源上说,应该是两种传统的结合。生生不息绵绵不断之爱和宇宙本体之说,可以说是儒家仁爱和天人合一思想的表达发展;渴求之爱则源出于古希腊柏拉图的爱欲学说。把爱情当作主体的自觉活动,当作主体之互为感通之情,当作人类价值之根基,都可以在儒家的仁学中找到思想渊源。但是,作为渴求超越自我有限性而达到无限的真、善、美、神的意义上的爱,在中国传统中并没有相应基础,而是属于柏拉图之欲爱传统。柏拉图在《会饮篇》中讨论爱情,主要的就是肯定爱情是一追求真善美和不朽的欲求,它超越个体而达到永恒。作为一位自称熟悉中、西、印哲学思想的学者,在写作《爱情之福音》时,唐先生明显地是熟悉柏拉图的爱情哲学的。他在同时期写给谢廷光的信中,好几次提到了柏拉图。在第九封信中更是明白地说:“我介绍你去看柏拉图的五大对话集,其中有论爱情的哲学,不懂这种哲学的人,决不会有一天真忘却他自己,而从他自己解放以获得一精神的革新。”[18]这种革新,就是自我超越个别肉体的有限性而达到一精神永恒的境界。综观《爱情之福音》,我们随处都可以看到柏拉图的重精神轻肉体之学说对唐先生的影响。唐先生写此书时,柏拉图哲学似乎是其最大的思想之源。他在写给谢廷光的第十八封信中,专门讨论了哲学的问题与意义,并肯定了苏格拉底把哲学当作爱智之说的哲学观,而且以柏拉图哲学来贯通生命、宇宙、人生与智慧。唐先生说:“真正的哲学家即追求智慧者……智慧是情意与理智的结晶。科学重理智,文学艺术重情,道德政治重意。哲学家则须兼重三者而求最高之智,即智慧。再拿情感中的爱去爱此智慧,所以哲学家称为智慧的情人。因为哲学家是智慧的情人,所以要以情人的智慧去了解,这话柏拉图早就说过了。”在谈到学哲学时,唐先生还强调:“的确学哲学要以智慧的情人自居,学哲学要以整个宇宙人生为爱情的对象。你如果爱一个人你必须对他体贴温存,所以学哲学便须对‘宇宙人生’体贴温存,这就是爱宇宙人生的智慧。你必须对于智慧迫切的表示亲爱,然后智慧才爱你。你愈爱智慧,智慧愈爱你,最后你便与智慧拥抱为一。你的生命与智慧互相渗透融化。最后你也分不出爱、与智慧、与你,此三者的分别,这是真正的哲学精神。”[19]这是谈哲学,也是在谈爱情。 总而言之,通过爱,人与宇宙互相渗透融化成一体。这就是唐君毅关于爱情的形而上意义的根本思想。然而,这普遍的形而上之爱,又如何解释男女之间的以及其他各种作为“特殊”的爱呢?换言之,普遍的形而上之爱如何和现实的男女之爱以及其他形式的爱相互转化?对此,唐先生以本源和支流给予说明。 三、爱情的形上转化:爱情中的源与流 在唐君毅看来,宇宙灵魂是一切爱之根源,其他诸如男女之爱、父子之爱、兄弟姐妹之爱、朋友之爱都不过是宇宙灵魂在不同方面的投射。宇宙灵魂是一切爱之源,其他一切具体的爱则是宇宙灵魂在不同方向上的流。 男女相爱,是破除男女自我之壁障而让宇宙灵魂在彼此之间透露,并包裹自身。在这种包裹中,各自分泌出的物质会融合而化生出具有整一灵魂的子女。换言之,男女相爱而求身体的结合,本身便是准备在宇宙灵魂中再将宇宙灵魂的影子带一个下来,并同时在新的影子身上投映下父母之影子。“所以,男女之爱,在宇宙灵魂看来,只是它由上界到下界去实际的表现它自己所经过之门。父母子孙一代一代的连绵,只是宇宙灵魂之实际投影的段落。父母子孙一代一代的连绵,展现出宇宙灵魂之生生不已的生机,而此宇宙之生生不已的生机,则以男女之爱为门流出。”[20]作为宇宙灵魂之门的男女之爱,目的就是要引生出宇宙的真、善、美、神圣四种价值的实现。父母生子女,是宇宙之真实不断的显现;父母间之爱,以及父母对子女和子女对父母的爱,则是宇宙之善与美的表现;而子女对于父母的孝思,视父母为神,乃宇宙之神圣之表现。 男女之爱是宇宙灵魂的最直接表现,但这种表现的目的在于引生出其他形式的爱。如果只停留于男女之爱,那么宇宙灵魂的万有之性就无从体现。男女之爱引生出的首先就是以家庭为基础的父母(对子女)之爱、子女(对父母)之爱以及兄弟姐妹(之间)之爱。唐先生说:“男女之爱诞育父母对子女之爱,子女对父母之爱,所以男女是一体,男女之爱与父母之爱只是一种爱。父母爱其子女,爱其不同时所生之子女;不同时所生之子女,接受父母平等的爱光而自己也反映出爱光。这反映出的爱光,一是一直还射于父母,因为子女对父母之爱;一是旁射于兄弟姐妹,为兄弟姐妹之爱。兄弟姐妹与父母子女间之男女之爱,也是一种爱。他们只是一种爱之三方面。所以你如陷于一方面,只有男女之爱而忘了父母之爱、兄弟姐妹之爱,那便是罪恶。”[21] 唐先生认为,以家庭为基础的亲情爱,也还只是一种有限制的爱。因为,父母之上有无穷的父母,子孙之下也有无穷的子孙,而且兄弟姐妹也有他们的伴侣、他们的子孙。由此,全人类直接或间接都以婚姻伦理的关系相连,全人类同为婚姻伦理关系中所表现出的爱光所照射,为光光相网的爱光所弥漫;而亲情之爱只不过是整个爱光之网中的一个结。如果能从这一结而体味到那宇宙灵魂之存在并还归于那宇宙灵魂,人便可以将男女之爱以及以此为核心的亲情之爱转化为更能体现宇宙灵魂的对于一切人类之爱。 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却常常不能由男女之爱转化为无尽的人类之爱;因为很多人在男女之爱亲情之爱中,并未能参悟到这种爱上面的宇宙灵魂的存在并与之真正合一。在男女之爱亲情之爱中,个人或许能忘掉各人之自己,在男女之爱亲情之爱的层面上表现出(并不是参悟)与宇宙灵魂的合一;但是由两人甚至是整个家人所合成的一个大“自己”却会作为阴影存在于意识之中,人们可能自己降落而堕入那阴影之中而限制了自己通向与宇宙灵魂的合一。在这种情况下,如唐先生所说:“你们虽在你们二人间能各忘掉你们自己,然而忘不掉你们所合成之自己。你们可以各不自私,然你们私你们所合成之自己而与他人对待。这就成为你们的爱的限制,使你们不能有无尽的爱,也不能享受那伟大的人类爱者之无尽的爱以及自它心中流出时所感的那种爱之欢乐。”[22] 当然,这并不是说,人们应该抛却男女之爱亲情之爱而去追寻人类之爱。“其实,在真正正常的人类社会所需要的,只是各人的男女之爱家庭之爱与人类爱相谐和。人生最高的理想也并不是绝灭男女之爱,只是在男女之爱以外发展出其他的爱。而其他的爱之发展也并不是要另外一爱之源泉,而只是将男女之爱家庭之爱扩充出去。因为一切的爱只有一条根。”[23]所以,最健全的人生理想,只在于使个人对亲人之爱与对人类之爱相配合;而理想的人格也只是他的亲情之爱与人类之爱配合到恰好的人格,而并不是绝灭男女之爱亲情之爱的人格。 很显然,唐先生关于爱之形而上转化的思想,并不是要人们为了那宇宙灵魂的形而上之爱而丢弃实际存在的形而下之爱。他是要人们懂得,哪怕是最平常化的东西,也具有深刻的本质,只要你去参悟;他是要人们在日常中生出崇高,在低微中生出伟大来。换言之,我们必须用形而上的方式为我们的日常之爱赋予真实而丰富的意义,这样的爱才是真爱,这样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正如唐先生借先知德拉斯之口所说:“你们要处处赋予你现实生活与最丰富的意义,你们必须用最广大的胸襟与眼界来看你最平凡的现实生活。唯有这样,你的灵魂,才不至于陷没于现实生活而保持自由与深度。所以,你们必须常想你们的爱情婚姻生活之所以可能,乃宇宙灵魂的命令,你们的爱情婚姻关系,是宇宙灵魂表现它自己之一种模式。”[24] 无疑,唐君毅的爱情理论是建立在他的“唯心主义”哲学基础上的,因为在根本上,唐先生就是一位主张心灵高于一切的哲学家。但是,抛开其“唯心”基础不论,这种关于爱的理论本身是十分深刻的。在我们这个一切都世俗化、商业化的时代,唐先生的这种细微出见高深的爱情理论,无疑可以帮助我们提升人生境界和时代精神。
[①] 《唐君毅全集》,卷2,爱情之福音,扉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②] 《唐君毅全集》,卷2,爱情之福音,第87—88页,附录,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③] 《唐君毅全集》,卷25,致廷光书,第13封,第160-161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④] 《唐君毅全集》,卷25,致廷光书,第26封,第244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⑤] 《唐君毅全集》,卷25,致廷光书,第4封,第65、67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⑥] 《唐君毅全集》,卷25,致廷光书,第11封,第143-144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⑦] 《唐君毅全集》,卷25,致廷光书,第13封,第163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⑧] 《唐君毅全集》,卷3,病里乾坤,第13-14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⑨] 《唐君毅全集》,卷2,爱情之福音,第89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⑩] 《唐君毅全集》,卷2,爱情之福音,第6、7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11] 《唐君毅全集》,卷2,爱情之福音,第7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12] 《唐君毅全集》,卷2,爱情之福音,第10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13] 《唐君毅全集》,卷2,爱情之福音,第8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14] 《唐君毅全集》,卷2,爱情之福音,第11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15] 《唐君毅全集》,卷2,爱情之福音,第14、15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16] 《唐君毅全集》,卷2,爱情之福音,第17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17] 《唐君毅全集》,卷2,爱情之福音,第20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18] 《唐君毅全集》,卷25,致廷光书,第9封,第124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19] 《唐君毅全集》,卷25,致廷光书,第18封,第201、203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20] 《唐君毅全集》,卷2,爱情之福音,第21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21] 《唐君毅全集》,卷2,爱情之福音,第24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22] 《唐君毅全集》,卷2,爱情之福音,第25-26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23] 《唐君毅全集》,卷2,爱情之福音,第27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24] 《唐君毅全集》,卷2,爱情之福音,第38页,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责任编辑:admin) |
织梦二维码生成器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