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所谓“外化”就是我们前面讨论过的“化”,所谓“内不化”就是凝定湛寂的内心状态——我们通常称之为“精神境界”。相反,出现于上文中的“内化”意味着内在精神的焦灼、紧张与迷惑,当然是负面性的。作为万化之途的过客,人应该在变化的川流当中保持那种不与物迁的“不动心”,以免于“丧己于物”。因此,《庄子》说: 贵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田子方》) 这样看来,“不化”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这里所说的“我”代表了“真性”、“性命之情”或者“常心”。13既然“万化”(或“物化”)是“有待”的,那么,借用郭象阐释《庄子·齐物论》时启用的概念——“无待”,来解释“不化”也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了。《淮南子·齐俗训》曰:“故圣人体道反性,不化以待化,则几于免矣。”14总之,“不化”概念除了运用于本体论之外,还开展出了一个新的、内在的向度,即心性论的层面,因而“内不化”的概念自然就成为体证“道的真理”的圣人独具的精神境界了。《淮南子》和《文子》明确发挥了这一思想,例如: 故达于道者,不以人易天,外与物化,而内不失其情,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原道训》) 得道之士,外化而内不化,外化,所以入人也,内不化,所以全其身也。(《人间训》)15 故化生于外,非生于内也。……今夫道者,藏精于内,栖神于心,静漠恬淡,讼缪胸中,邪气无所留滞,四枝节族,毛蒸理泄,则机枢调利,百脉九窍莫不顺比,其所居神者得其位也,岂节拊而毛修之哉!(《泰族训》) 值得注意的是,《淮南子》在阐述了“外化而内不化”的观点之后,特别提到了“藏精于内,栖神于心”(例如《泰族训》),显示出了明确的心性论的开展向度,这一点尤其重要。马王堆出土黄老帛书《名理》曰: 处于度之内而见于度之外者也。处于度之内者,不言而信;见于度之外者,言而不可易也。处于度之内者,静而不可移也;见于度之外者,动而不可化也。静而不移,动而不化,故曰神。 这说明“神”、“精神”正是“内在的方面”(“内”)。我们知道,“精神生于内,”更具体地说,就是“圣(人之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万化而无伤。”(《淮南子·览冥训》)16另外,《淮南子·原道训》曰:“通于神明者,得其内者。”这段话可以说是对《庄子》中《天道》、《刻意》两篇中下述文字的敷述与发挥: 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德之过;好恶者,德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惔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惔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夫有于越之剑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 上面一段话呈现出明确的心性论思想语境,出现于其中的“性”、“情”、“精”、“神”以及“静”、“惔”、“清”、“粹”等尤其值得玩味。17同时,以阐扬《庄子》为己任的《精神训》亦沿着心性理论的向度反复阐释说: 夫悲乐者,德之邪也;而喜怒者,道之过也;好憎者,心之暴也。故曰: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则与阴俱闭,动则与阳俱开。精神澹然无极,不与物散,而天下自服。 且人有戒形而无损于心,有缀宅而无耗精。夫癞者趋不变,狂者形不亏,神将有所远徙,孰暇知其所为!故形有摩而神未尝化者,以不化应化,千变万轸,而未始有极。化者,复归于无形也;不化者,与天地俱生也。夫木之死也,青青去之也。夫使木生者岂木也?犹充形者之非形也。故生生者未尝死也,其所生则死矣;化物者未尝化也,其所化则化矣。轻天下,则神无累矣;细万物,则心不惑矣;齐死生,则志不慑矣;同变化,则明不眩矣。众人以为虚言,吾将举类而实之。……以生而若死,终则反本未生之时,而与化为一体。死之与生,一体也。(《淮南子·精神训》,按《文子·守朴》略同) 我们知道,“神”是“深层之心”,乃超越了理性之心而可能了悟“道的真理”的“常心”。同时,“神”或者“精神”也表示高迈的精神境界。“神”与“化”的关系也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变化若神”的观念,在这一问题上《庄子》与《周易》、《荀子》、《文子》、《淮南子》等相去不远;一是“内不化”不能不诉诸“神”,基于这一点,道家后学提出了“神与化游”(《淮南子·原道训》、《文子·原道》)、“精通于灵府,与造化者为人”(《淮南子·原道训》、《文子·下德》)、“上与神明为友,下与造化为人,”(《淮南子·齐俗训》)陶渊明亦有“形迹凭化往,灵府常独闲”的名句。18 三、物化 以上较详细地分析了《庄子》中“化”与“不化”的概念,接下来,我们拟将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分析和讨论“物化”概念。《庄子》“物化”概念已出现于自然哲学语境(物理学)中了,例如前引《天道》“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以及《天地》关于“物理”的讨论: 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方且为绪使,方且为物絯,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天地》) 历来注家关于这段话的解释分歧很大。但很明显,这里所说的“物化”其实相当于“化”、“顺化”。由于这种意义上的“物化”仅是“化”而不及“不化”,所以《庄子》一方面批评说“未始有恒”,19一方面质疑说:“夫何足以配天乎?”然而,镶嵌于伦理—审美语境中的“物化”却不同,因为它介于“化”与“不化”之间、超乎“化”与“不化”之上。《庄子》说: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齐物论》) 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达生》) 这段话似可看作物我之说的敷述和延伸。“物我关系”脉络里面的“物化”思想十分难解,甚至郭象《注》、成玄英《疏》亦不得要领,比较起来褚伯秀的说法更值得参取:“庄、蝶,梦、觉各不相知,终归于化而未尝有异。”其实,这里所谓“化”,和《周易》的“易”有“易”与“不易”两端一样,也有“化”与“不化”两个层面。陈碧虚(景元)更指出,庄周与蝴蝶之性,归于“妙有之气”,是以物化相通。20可见道家随物顺化之旨,固然有“凄然似秋,煖然似春”、不容于己的意味,亦有“成然寐,蘧然觉”、以生死为梦寐的意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