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认为,在古汉语中,“命”与“道”义近,“天命”与“天道”基本同义。[28] 朱熹也说:“天命,即天道也”[29]。但在《论语》中,“命”与“道”似有相当差别。如孔子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宪问》)这里的“道”和“命”虽然一般解释为“道理”和“命运”,但其中的“命”未尝不可解为“天命”,因为它与“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的语境相似。也就是说,“道”(道理、主张)的实行与否,决定于“命”(命运、天命)。这里的“道”与“命”不在一个层面。 如果我们联系《郭店楚墓竹简-性自命出》的表述:“道始于情,情生于性”,“性自命出”,“命自天降”,可以看出,在早期儒家那里,有一个比较清楚的生成逻辑,即“天”、“命”比“性”、“情”、“道”更本源。由此,我们可以把“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中的“谓”释为“为”。这样看,“天命”与“性”、“道”,虽然是相通的,但在本源发生层面却是有区分的,也就是说,在原初儒家那里,义理上“性”、“道”,更多受到“天命”本源意义的规定。因此,孔子所说“道之行废”决定于“命”,“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卫灵公》),就应该联系“天命”的规定意义来理解;并且,简单地理解孔子的“道”即是“人道”,也是不确切的。因为“人能弘道”与“贵其天道”及“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述而》)在义理上的统一没什么问题,这也是后来儒家核心思想发展的所在。但这种发展,更多在人性义理层面进行而往往忘记了“道”、“天道”与“天命”之间的差异,进而将天命、天道与人道、人性等同起来。如牟宗三先生就说:“天命、天道=仁=诚=创造性自己”[30];徐复观先生也说:“人与天,乃至万物与天,是同质的,因而也是平等的。”[31]这种等同,固然在理论上有各种发展,但却遮蔽了本真的孔子。 在孔子那里,就其主要特点而言,“天命”与“天道”、“道”之间的差异,就在于牟宗三先生所说的前者的“浑沌性”与后者的“明朗性”之间的差异(即所谓“宗教意味”与“哲学意味”的差异)。古人所谓“天命靡常”(《诗经-大雅-文王》),一般不会说“天道靡常”,因为“道”通常是指显现的状态,所以会说“礼以顺天,天之道也”(《左传-文公十五年》),尽管有“天道远,人道迩”(《 左传-昭公十八年》)说法。当然,老子强调他“有无相生”的“道”乃“非常道”,但相比“命”及“天命”,“道可道”,“道”还是比较好说的。加之“命”、“天命”在那时通常是在祭祀、占卜活动及一些神异现象中显现的,总有某种神秘性,因此,问题要在“理”上说清,春秋时代诸子论“道”自然兴起。当然,由于“道”的易说性,人们有时也会把天命现象说成“天道”,如《左传-恒公六年》言“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这也是人们容易混淆“天道”与“天命”意义的所在,也可能是孔子少言天道的原因所在。但孔子之畏天命无疑与“知天命”的“靡常”的“浑沌性”的本源现象存在密切相关。于此,我们才能理解孔子为什么感叹“中庸之为德,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雍也》)。 通常人们解“中庸”,都在义理上释为“守中道”之德行、功用、方法等,较少联系天命言之。其实,孔子的感叹,正是针对当时传统天命观的衰落和各种道行(术)观兴起而言的。孔子强调中庸之至德,实际上是要在天命和各种“道行”之间守护一种张力的平衡,以完成其守护天命、正人心、治乱世的使命。这由《中庸》记载的孔子一些言说透显出来:“道之不行也,我知之也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第四章);“君子之道,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第十一章);“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第二章);“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第十二章);等等。 从这些言说来看,孔子对“知(智)者”、“贤者”、乃至“圣人”能否达及中庸,持明确的保留态度。他似乎并不象牟宗三先生所说的那样属于“阳刚天行而有光辉的领域”,“没有以智测入‘存有’之幽”[32]。牟先生所说的“阳刚领域”可能更多体现在孟子身上,体现“天道与性直接打通”的义理层面的“道”上。孔子似乎属于介于老子“阴柔”与孟子“阳刚”之间的“中庸”领域。其君子依乎“中庸”,就是在境域性“时中”道之“费”(显、明亮)与命之“隐” 的运作中察知、持守的“中道”,而达至“和”之状态的道行、德行、得行。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中庸》)“中”就是“浑沌性”与 “明朗性”之间“时中”的在场本源发生状态。“和”即是在其中保持张力的平衡。在义理上理解“道”虽然明白,但在实际中对道之“不行”、“不明”的一面不知,不是“智者”之 “过”, 就是“愚者” 之“不及”,因为他们都没有处身“时中”;而处身在场状态之“时中”,天命自身、人之性自身、道行自身隐显本真地关联发生,如此中庸之道,虽“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但在场状态各不相同,在那种“察乎天地”的极至境域状态中,“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这样看,“中庸”就并不仅是义理之道,而主要指的是“时中”得当的行为。否则,的确它很容易滑向“折中主义”。因此,孔子之“知天命”,乃是依乎中庸,知其“浑沌性”、隐匿性、不可测性之存在。而如此畏天命,人的“主体性”就是有限制的,就不会是“无忌惮”的;“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遁世不见知而不悔”,“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吾与点”,等等,才能得到更深的理解。《庄子-缮性篇》云:“德,和也;道,理也。”可能正是由于此,孔子也被其视为圣人。 “在场状态”(Anwesenheit)是海德格尔描述存在自身给出各种自身境域性本源发生状态的术语,它与作为当前现成存在者的“在场”之存在的理解,有着本质差异。海德格尔说,“作为在场状态的存在能够以不同的现存方式显示出来”[33]。因为形而上学割裂了作为本源发生的时间整体(曾在、当前、将来)“绽出”(Ekslase)特性对存在规定的理解,而从作为“现在”线性序列的时间理解出发,将当前存在者之存在理解为“在场”。因此,西方形而上学及其本体论讨论的都是存在者的存在,而遗忘了存在自身与存在者的差异即遗忘了存在自身。由此,海德格尔追溯了古希腊前柏拉图的思想发展。他认为,后来作为“真理”意义理解的存在之 “在场”,在以前其实际意义是“无蔽”,而“无蔽状态同时已经照亮了不在场者本身的遮蔽状态”,“作为不在场者,它本质上依然关联于当前在场者”,“即使过去的东西和未来的东西也是……入于无蔽状态而在场”[34]。这种“在场”,“是从一种遮蔽着的时间的尚未被思索的本质而来成其本质的”。[35]据此,海德格尔独创性地思出“自行遮蔽之澄明”或“自身隐匿之澄明”的“在场状态”,从而达及“隐显关联”的存在自身,与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形而上学本体论作为当前现成存在者的“在场”之存在的理解完全区别开来。 我这里并不是要简单地用海德格尔的术语来比附孔子。显然,中国春秋时代不同于古希腊的神语时代,孔子也没有海德格尔那样思及本源发生的时间性。但我们可以在古代哲人本源发生的思想方式中看出他们某种共通性。对于孔子来说,那种天命中超越神性的“大人”现象(如周公)和对“时”(如“逝者如斯夫”)的敏感,始终是伴随他境域活动而在场存在的。对这种境域中超越性的隐显现象发生的丰富性(但不是无限性)察知,正是他“三畏”思想和“中庸”思想活泼的本质特点所在。海德格尔指出,古希腊思想家的思想特点,是“在遮蔽者和无蔽者之间的无蔽状态中成其本质”[36]。这也可以说是切合孔子的。其实,这种思想特点在尧舜之“允执厥中”、《周易》之“尚中”、老子之“守中”等思想中,可以说都是共同具有的,孔子是继承和发展。而后来的思想家,则是更多寻求义理上讲出明白的道理,就像亚里士多德用十大范畴规范存在者,就逐步走上了形而上学的哲学路子。如墨子言“天志”,攻击“儒以天为不明”(《公孟篇》),孟子言“性善”、“尽性知天”、“圣人之于天道也,性也,君子不谓命也”(《尽心下》),荀子言“性恶”、“明于天人之分”(《天论》),乃至宋明言“明天理”,等等。这些种种义理贯通、“明朗”的哲学,缺少了天命的浑沌摩荡的源发维度,与孔子境域本源思想实已不在一个层面上了。 再次,孔子的天命思想在存在自身层面开显了一种本真的批判性。在上述畏天命的视域中,孔子展开了一系列的历史现实批判。这表现他在对自身的批判,对“小人”人格的批判,对社会政治的批判。 对于自己,孔子持一种“内自讼”的态度。他说:“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公冶长》)。这种“自讼”似乎与曾参的“三省吾身”相似,其实,它们有重要差别。这就在于孔子的“自讼”是在畏天命的境界中展开的自我批判,而不是在一般道德性层面的自我反省。孔子首创敞开办学,对他的亲密学生可以说完全“无隐”(《述而》),但仍表示他们无人能知他,所谓“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宪问》)皇侃《义疏》解云:“下学,学人事,上达,达天命。”[37]如此看,他的学生就还达不到那种依乎中庸、达乎天命的境界。正因为此,“子见南子”,他的学生在道德上对他置疑,孔子马上对天发誓:“予所否者,天厌之!”(《雍也》)因此,必须在对天命敞开的本真维度上才能理解孔子及其最重要的“君子”和“仁”概念。孔子无论在他的学生还是在后来的儒者眼中,无疑都是日月般的道德圣人。但孔子自己却一再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述而》),“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宪问》),“(颜)回之仁贤于丘也”(《列子-仲尼篇》),云云。这决非他“伟大的谦虚”,而是其本真境界自我批判尺度的坦显。这种尺度不是概念定义性的,而是躬行境域性的,即“极高明而道中庸”存在发生意义的。因此,并不能从“道德性人格无限要求”的尺度来看待孔子。孔子总是有过“过”,有过“忧、惑、惧 ”而“内自讼”的。“常人”乃至“小人”现象,在他早期身上也会有时出现的。但他正是在“三畏”的“内自讼”对话经验中而成就自身境界的。如此,他才不轻易说他的学生为仁(对颜回只说他“其心三月不违仁” 《雍也》),才说“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 宪问》),才说那个敛财、违礼的管仲因为助齐恒公“一匡天下”保民有功而“如其仁”(《 宪问》)。可见,“仁”并不是一般人格道德意义的,而是指“时中”德行价值的显现状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