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新政与熙宁变法”补说(6)
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程颐写有《为家君应诏上英宗皇帝书》。此书仍强调了“民惟邦本”,“保民之道,以食为本”,但更重要的是提出了治道的“本”与“用”之分: 今言当世之务者,必曰所先者:宽赋役也,劝农桑也,实仓廪也,备灾害也,修武备也,明教化也。此诚要务,然犹未知其本也。臣以为所尤先者三焉,请为陛下陈之。一曰立志,二曰责任,三曰求贤。……三者本也,制于事者用也。有其本,不患无其用。三者之中,复以立志为本,君志立而天下治矣。(同上)
这段话把君主的“立志”作为最根本的急务,其精神与程颢的《上殿劄子》相一致。程颢说:“君道之大……在乎君志先定,君志定而天下之治成矣。所谓定志者,一心诚意,择善而固执之也。……自知极于明,信道极于笃,任贤勿贰,去邪无疑,必期致世如三代之隆而后已也。”(《程氏文集》卷一)二程提出“君志定而天下之治成”,就是由君主之“内圣”而达于“外王”。有了君主的“内圣”,才能择宰相(“责任”)和大臣之贤;有了圣君、贤相和贤臣,亦即“有其本”,则“不患无其用”。反之,“顾三者不先,徒虚言尔”。二程的这一思想,有鉴于庆历新政的失败是由于“君志”不定;更重要的是,二程认识到只有“君志”先定,才能确立“致世如三代之隆”的改革方向。 程颢在熙宁元年所上《论王霸劄子》,仍是强调“治天下者,必先立其志”;又上《论十事劄子》,即是由治道之“本”而达治事之“用”。熙宁二年颁布均输法、青苗法之后,程颢与新法“意多不合,事出必论列”。程颐在《明道先生行状》中说,程颢与王安石的“道不同”,此“道”之不同就在于王霸、理欲、义利之辨。 熙宁三年是道学思想发展的一个转折。在此之前,张载和二程都热心于“革新政令”,希望将“王道”的理想“举而措之天下”;此后则更专注于著书讲学,使道学的理论臻于成熟。张载在熙宁二年入朝,与王安石“所语多不合,寖不悦。既命校书崇文,先生辞,未得谢,复命案狱浙东。……狱成,还朝。会弟天祺以言得罪,先生益不安,乃谒告西归,居于横渠故居……终日危坐一室,左右简编,俯而读,仰而思,有得则识之,或中夜起坐,取烛以书,其志道精思,未始须臾息,亦未尝须臾忘也。”(《张载集》附录《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如此至熙宁九年,张载完成了其代表作《正蒙》。程颢在熙宁三年上《谏新法疏》后离朝外补,在地方任官一年便“以奉亲之故”归洛阳,与程颐等共同倡明道学,潜心涵泳道德性命之理。其弟子邢恕记载:“(程颢)居洛几(近)十年,玩心于道德性命之际,有以自养其浑浩冲融,而必合乎规矩准绳。……先生身益退,位益卑,而名益高于天下。”(《程氏遗书》附录《门人朋友叙述并序》)在此十年间,二程的洛学达到理论的成熟,并且影响日益扩大。 熙宁变法以后,张载和二程都明确地认识到“格君心之非”是治世的“大根本”。张载在《答范巽之书》中说: 朝廷以道学、政术为二事,此正自古之可忧者。……设使四海之内皆为己之子,则讲治之术,必不为秦汉之少恩,必不为五伯之假名。……人不足与适,政不足以间,能使吾君爱天下之人如赤子,则治德必日进,人之进者必良士,帝王之道不必改途而成,学与政不殊心而得矣。(《张载集·文集佚存》)
张载的理想就是要把“道学”之体施之于“政术”之用,而“朝廷以道学、政术为二事”,则其“政术”为无体之用,故改革偏离“王道”的方向。孟子说:“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间也,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孟子·离娄上》)如果能够格正君心,使君主有了“爱天下之人如赤子”的“仁心”,那么用人之非、政事之失等等就都可以解决了。二程说: 治道亦有从本而言,亦有从用而言。从本而言,惟从格君心之非,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若从事而言,不救则已,若须救之,必须变。大变则大益,小变则小益。(《程氏遗书》卷十五) 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天下之治乱系乎人君仁不仁耳。……夫政事之失、用人之非,知者能更之,直者能谏之。然非心存焉,则一事之失,救而正之,后之失者,将不胜救矣。格其非心,使无不正,非大人其孰能之?(《程氏外书》卷六)
从强调治道之本是君主“立志”,到明确提出治道之本是“格君心之非”,其间的思想是一贯的,但其微妙的变化却是道学家对于君主自身“立志”的自觉已感到失望(此不同于程颐在《上仁宗皇帝书》中所说“天下未治者,诚由有仁心而无仁政尔”),而“君心不正”则是道学家实现“外王”理想的最大障碍。 从“格君心之非”这一治道之本来考虑,二程更加严厉地批评荆公新学,将其视为超过释氏之害的“大患”。因为释氏只是以其术“化众人”,而荆公新学却是以功利动“人主心术”,君心一动,则天下“靡然而同”,“其学化革了人心”,带坏了“后生学者”,所以其“为害最甚”(《程氏遗书》卷二下)。于是,“整顿介甫之学”成为二程洛学的一大急务,而整顿的方法便是更加强调王霸、理欲、义利之辨,“明体达用之学”遂向着更加重视“内圣”的内倾化方向发展。 南宋时,朱熹在给张栻的信中说:“熹常谓天下万事有大根本,而每事之中又各有要切处。所谓大根本者,固无出于人主之心术;而所谓要切处者,则必大本既立,然后可推而见也。……此古之欲平天下者,所以汲汲于正心诚意,以立其本也。(《朱文公文集》卷二十五)他在给赵汝愚的信中也说:“今日之事,第一且是劝得人主收拾身心,保惜精神,常以天下事为念,然后可以讲磨治道,渐次更张。”(《朱文公文集》卷二十九) 因庆历新政之后有熙宁变法的汲汲于“财利”,故激起道学家对王霸、理欲、义利的严辨;因庆历新政的夭折和熙宁变法的转向,故使道学家认识到“格君心之非”才是治世的“大根本”,只有君心正,然后才可以“讲磨治道,渐次更张”。然而,“君心”并不是道学家所能格正的,而两宋的道学又受到元祐党案和庆元党案两次严重的打击,此所以宋学的革新政令“至荆公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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