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赵盾弑君例 就孔子而言,“求情责实”所要辨明的乃当时乱臣贼子文过饰非,强词夺理之言。但在经解上需要“求情责实”的问题[7],则发生在经传异同之辞上。经传不合之处甚多,但论代表性大概莫过于宣公二年,《春秋》所书“赵盾弑其君夷皋”这一例,此为历代《春秋》学热门话题:弑君之真凶为赵穿,《左传》、《榖梁传》皆有明文。问题的焦点诚如《榖梁传》所云:“穿弑也,盾不弑,而曰盾弑,何也?” 对此条经文,《左传》曾详述其事道: 晋灵公不君,厚敛以雕墙,从台上弹人,而观其辟丸也。宰夫胹熊蹯不熟,杀之,置诸畚,使妇人载以过朝。赵盾、士季见其手。问其故,而患之。将谏,士季曰:“谏而不入,则莫之继也。会(会,士季名)请先,不入,则子继之。”三进及溜,而后视之,曰:“吾知所过矣,将改之。”稽首而对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犹不改。宣子(赵盾)骤谏,公患之,使鉏麑贼之。晨往,寝门辟矣,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麑退,叹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触槐而死。秋九月,晋候饮赵盾酒,伏甲,将攻之。其右提弥明知之,趋登,曰:“臣侍君宴,过三爵,非礼也。”遂扶以下。公嗾夫獒(猛犬)焉。明搏而杀之。盾曰:“弃人用大,虽猛何为!”斗且出。提弥明死之……乙丑,赵穿攻灵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大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宣子曰:“呜呼!‘我之怀矣,自诒伊戚’,其我之谓矣。”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赵宣子,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竟乃免。 此时是晋灵公十四年,晋灵公大概有十五、六岁。从《左传》所列举之事看,晋灵公是个典型的纨绔少年:加重百姓税收,在墙上作画,用弹弓打人以欣赏被打者逃跑的窘境;因熊掌未煮烂便杀死厨师,听到批评进谏后,却还是一如既往,甚至听厌了劝告后便派人暗杀大臣,放恶犬咬人等。如此恶君,实在可逐、可杀。与此相反,《左传》中的赵盾却尊敬君主,勤奋职守,一直是一位贤臣形象。《左传》并未记载赵盾是否事先预知赵穿弑君,但作为晋国正卿在君主被弑时而出走,也很难洗脱弑君嫌疑。因此,太史董狐则没有直接证明赵盾是弑君者,而是摆出了两条证据:一是“亡不越境”,身为正卿,在君主被害之时仍在境内则必须对此事负责。二是“反不讨贼”。赵盾返回后竟然不追究弑君者赵穿的责任,还让他去周王室迎接黑臀来做晋国的新君。正是这两条证据,让赵盾也不得不承担责任。孔子读史至此,一方面赞赏董狐书法不隐,一方面也感叹赵盾无愧为古代的良大夫,可以“为法受恶”,甚至对赵盾未逃亡出境而感到惋惜,可见,《左传》认可孔子对赵盾为古之良大夫的赞赏。 《左传》所表达的对赵盾的同情之义,在后世遭到了许多批评[8]。其实这也十分容易理解,历代《春秋》学者基本上都是君主专制制度的卫道士,不可能同情进而宽恕弑君之贼。《公羊传》虽然对此无解,公羊学者董仲舒却对此例作了详细分析: 夫名为弑父而实免罪者,已有之矣;亦有名为弑君,而罪不诛者。逆而拒之,不若徐而味之。且吾语盾有本,《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此言物莫无邻,察视其外,可以见其内也。今案盾事而观其心,愿而不刑,合而信之,非篡弑之邻也。按盾辞号乎天,苟内不诚,安能如是?是故训其终始无弑之志,挂恶谋者,过在不遂去,罪在不讨贼而已。[9] 董仲舒本着“察视其外,可以知其内”的原则,认为赵盾“终始无弑之志”,因为《左传》记载赵盾平时“愿而不刑,合而信之,非篡弑之邻也。”所以,当“晋史书贼曰:‘晋赵盾弑其君夷皋’”时,赵盾曰:“天乎无辜!吾不弑君,谁谓吾弑君者乎?”[10]董仲舒据此论道:“按盾辞号乎天,苟内部不诚,安能如是?”所以“盾不宜诛”。有问者曰:“人弑其君,重卿在而不能讨者,非一国也。灵公弑,赵盾不在。不在之与在,恶有厚薄。《春秋》责在而不讨贼者,弗系臣子尔也。责不在而不讨贼者,乃加弑焉,何其责厚恶之薄、薄恶之厚也?”[11]意思是,弑君之贼未得到惩罚的并非一国所独有的现象,有重臣在者不加责,而赵盾不在却要背负弑君恶名?董仲舒答道:“今赵盾贤而不遂于理,皆见其善,莫见其罪,故因其所贤而加之大恶,系之重责,使人湛思而自省悟以反道”,如此才能“矫者不过其正,弗能直。知此而义毕矣”。这也就是“《春秋》常于其嫌得者,见其不得也”。可见,董仲舒解经重“志”之用意了! 董仲舒重“志”以推原经文本义的方法在宋代亦有回应。宋儒就本着求情责实、原心定罪的立场,循着经文背后的具体史实来推断赵盾弑君的罪责[12]。例如,欧阳修也循着上述思路对此问题进行了关注[13],其论曰: 弑逆,大恶也……法施于人,虽小必慎,况举大法而加大恶乎?既辄加之,又辄赦之,则自侮其法而人不畏。《春秋》用法,不如是之轻易也。三子说《春秋》书赵盾以讨贼,故加之大恶;既而以盾非实弑,则又复见于经,以明盾之无罪,是辄加之而辄赦之尔。以盾为无弑心乎?其可轻以大恶加之。以盾不讨贼,情可责而宜加之乎?则其后顽然未尝讨贼。既不改过以自赎,何为遽赦,使同无罪之人?其于进退皆不可,此非《春秋》意也……《春秋》之法,使为恶者不得幸免,疑似者有所辨明,所谓是非之公也。据三子之说:初,灵公欲杀盾,盾走而免。穿,盾族也,遂弑而盾不讨,其迹涉于与弑矣。此疑似难明之事,圣人尤当求情责实以明白之。使盾果有弑心乎,则自然罪在盾矣,不得曰“为法受恶”而称其贤也。使无弑心乎,则当为之辨明,必先正穿之恶,使罪有所归,然后责盾纵贼,则穿之大恶,不可幸而免;盾之疑似之迹获辨,而不讨之责亦不得辞。如此,则是非善恶明矣。今为恶者获免而疑似之人陷于大恶,此决知其不然也……孔子患旧史是非错乱而善恶不明,所以修《春秋》。就令旧史如此,其肯从而不正之乎?其肯从而称美,又教人以越境逃恶乎?此可知其缪传也。[14] 此处的议论,欧阳修着眼于“是非之理”,他认为赵盾有无弑君之心,“此疑似难明之事,圣人尤当求情责实”。事实上,《春秋》举“赵盾”之名而言其“弑”,就已说明了此事的情实及其是非。因此,欧阳修一方面辩驳《公》、《榖》义例,一方面回应三传叙事中为赵盾开脱之辞。他指出,《春秋》施法于人虽小必慎,且有其法则可言,这法则便是“使为恶者不得幸免,疑似者有所辨明,所谓是非之公也”,此论对后说影响极大,之后所谓圣人笔削在宋儒言之往往便等同于“是非之理”。如若赵盾确实未弑君且无弑君的动机,则《春秋》不应放纵弑君之赵穿,而以此弑君大罪加诸赵盾;如果赵盾果有弑君之意,当然罪在赵盾,则《春秋》不应“辄加之,又辄赦之”。如此,“则是非善恶明矣”[15]。 孙觉对此事则论曰:“若盾者,盖阴弑其君而阳逃,其迹实行其计,而穿受其名者也。盾执政之久,其贤闻于国人,而灵公无道滋欲杀之,盾出奔未远而其族人乘国人之不悦而弑之,盾反讨贼犹未免也,况不讨乎!”[16]可以说,孙觉揭示的“阴弑其君而阳逃”是对赵盾弑君动机的一个总体描述,也是赵盾难以推脱弑君之罪的主因所在。另外,孙觉还提醒人们注意弑君者的“阴险”,即那些“不必其身弑之,他人弑之而已受其福者”,孔子于此类人“皆以杀贼诛之,不论其同谋不同谋也。”例如弑隠公的是公子翚也,而桓公被罪;杀子赤者乃公子遂,而宣公被君。因此,孙觉总结道,若“必待亲弑然后罪之,则奸臣贼子得以计免,而庸愚无知者常当其实……不知孔子原情定罪而罪当其人尔。”[17]王皙则认为,晋灵公不君,赵盾也非实弑君而《春秋》犹书盾弑君,是因为“《春秋》假行事以示教,原情意以明微。盾为正卿,亡不出竟,则君臣之义未绝也。君臣之义未绝,而族人弑其君,盾于是而复且不讨贼,则是不能以大义灭亲而同乎赵穿之意也。故圣人特以弑君之罪加之尔,意者,惧后世有奸杰之臣为阴谋狡计之事,故明微以示敎,此圣人之变例也。”[18]赵盾虽未亲手弑君,但出亡未越境而返,这表明君臣之义犹在,则赵盾必须讨伐弑君的族人赵穿,但赵盾并没有这样做,这就显示了赵盾本人就已经有弑君之意。故圣人特以弑君之罪加之,以此惩戒后世奸杰之臣为阴谋狡计之事。此外,北宋萧楚还特意撰《不书弑君之贼辨》一文,以辨别弑君者之动机: 《春秋》之文,有罪众人之所不罪者,有疑众人之所共疑者。罪众人之所不罪,不予奸人之幸免也,疑众人之所共疑,虑无辜之滥及也……是故许止之进药、赵盾之出奔……皆非亲剚刃于君者,而仲尼一一以弑君加之,不予奸臣之幸免也……若包藏祸心以为国患,使得幸免,则大伪大奸者获逞矣。若迹涉闇昧必加之刑,则良善稚弱有以诬罔而受大恶矣,此《春秋》之训也。[19] 萧楚认为《春秋》明察秋毫,就是为了使奸人不得幸免;无辜者不至滥及。许止进药、赵盾弑君,虽然均非亲刃其君,但《春秋》仍书其为“弑”,便是不予奸人以侥幸之机。 实际上,欧阳修、王皙、萧楚等人于《春秋》所载之“事”中探求《春秋》之义,即所谓的“求情责实”的解经方法,正是主《左传》以解经者的常用之法。如对于“赵盾弑其君”之事,苏辙就说: 晋灵不君,赵盾骤谏,公欲杀之。盾将出奔,而赵穿弑公于桃园,盾未出山而复。晋史书曰“赵盾弑其君”,史曰:“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盾曰:“于乎!‘我之怀矣,自伊贻感’,其我之谓矣。”孔子闻之曰:“惜也,越境则免。”或曰:“弑君,大恶也。不越境,微过也。盾不弑君,而以不越境加之弑君之名,可乎?”曰:“亡而越境,则盾诚亡也。反而讨贼,则盾诚亡也。反而讨贼,则盾诚不知谋也。今亡而不越境,反而不讨贼,孰知非盾之伪亡而使穿弑君者。如是而以穿居弑君之名,则盾计得矣。弑君之罪,而容以计免乎?”故曰:“于晋赵盾,见忠臣之至。于许世子止,见孝子之至。”此二者,所以为教也,非以为法也。[20] 苏辙解经,自“晋灵不君”以下至“惜也!越境则免”属于以史传经,是根据《左传》的历史叙事作为解经佐证,凸显其解经特色。苏辙此处议论虽较长,但实际上是在回答议论起始的两个问题:其一,董狐辩护之言“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其二,孔子微婉之叹“惜也!越境则免”。若概括言之,问题之焦点诚如刘敞所言,只在讨不讨贼,而不在越不越境[21]。循《左传》所载史实,当“赵穿攻灵公于桃园”之事发生时,身为执政正卿之赵盾“未出山而复”,此即史官所谓“亡不越境”。董狐所责备之处是因“责其迁延留宿,潜有所待,以为与谋职证耳”;否则,赵盾身为正卿,亡不越境,义当讨伐弑君之贼,而盾“反不讨贼”,则是不能以大义灭亲,而与赵穿为同谋共犯[22]。若依苏辙所假设“亡而越境,则盾诚亡也。反而讨贼,则盾诚不知谋也”,则可赦免赵盾之罪,而事实则相反,则谁又能知赵盾非“伪亡而使穿弑君”的呢?现辨析《左传》叙事再考察《春秋》属辞比事之法,均发现赵盾未出山而复之后,不但“反不讨贼”,竟然“使赵穿逆公子黑臀于周而立之”,则穿与盾同被弑君之名则不为过。” 同苏辙一样,吕祖谦亦长于《左传》之学,善于从《左传》所载之事中申述己见,对于“赵盾弑君”吕祖谦论道: 左氏载赵盾之弑君,讬为仲尼之言,曰:“为法受恶”。吾窃意非仲尼之言也。盾果有恶,岂容其辞?盾果无恶,岂容其受?操赏罚之柄者,但当核其有无耳,岂论辞受之地哉!今言“为法受恶”,是盾本无弑君之恶,作史者为法而强加之,盾亦为法而勉受之耳。宁有圣人肯许秉笔者辄加之以恶乎?圣人果许秉笔者加人以恶,则万世是非之衡至是而挠矣。法,为罪设者也,无疾则无方,无罪则无法。若谓盾非弑君,特为法而受恶,则罪与法岂两物耶?自斯言既出,而赵盾之事始为后世所疑矣。盾之弑君本无可疑。灵公之殒,虽假手于赵穿,然桃园之难不作于盾未出奔之前,而作于盾方出奔之后:盾身朝出,穿变夕兴;盾若不奔,穿亦不弑。是弑君之由实起于盾,穿特为盾役耳。[23] 吕氏认为《左传》书赵盾“为法受恶”是假托孔子之言,因为赵盾若有罪则其无可推卸;若无罪,《春秋》亦不会使其蒙受恶名。如果真如《左传》所言赵盾乃“为法受恶”,这等于承认了赵盾本无弑君之罪,而是史官强加给赵盾的,这是圣人所不能容许的。吕氏进而分析了赵盾之“罪”,他认为晋灵公虽然是为赵穿所杀,但这场灾难不是在赵盾出奔前,而是发生在其出奔后,赵盾早上出奔,赵穿晚上就弑君,很显然,弑君之由实起于赵盾,赵穿无非听从于赵盾的使唤而已。 吕祖谦进而更深入地分析道:一方面,“使穿专弑君之谋,则事捷之后,当席其威而窃国灵,何有于一亡大夫,复推之秉大柄乎?则穿之弑,为盾而不为己,明矣。”如果赵盾是独自谋划弑君之事,则事成之后应当是自己窃取国柄,但事实相反,他反而让逃亡而归的赵盾秉持大权,个中缘由就显而易见了。另一方面,“盾闻君弑而亟反,不惟不能讨穿,又遣迎新君以固其宠,是得其为己用而阴报之也。”赵盾听到国君被弑而急忙返回,不但未能复君仇而且还迎接新任的国君以固恩宠。吕氏在此特地作了一个比喻:“卒为将犯阵,及其成功,必曰将破敌;奴为主推刃,及其论罪,必曰主杀人,而不曰奴杀人。”即使奴隶为了主子而杀人,但论罪定刑,依然会说凶手是主子。因此,“穿既为盾弑君,盾虽欲辞弑君之名,得乎?既不可辞,何名为‘受’?董狐书之,仲尼因之,皆以正法而治盾之实恶,不闻有所谓‘为法受恶’者也。”[24]赵穿既然是为了赵盾而弑君,则赵盾即使想推辞弑君之恶也是不可能了,这也是董狐、孔子因袭不改而直书其恶的原因。 欧阳修、苏辙、吕祖谦之解经,处处本着“求情责实”的原则,即基本依照《左传》所叙之事以原情定罪。前文已介绍《左传》、《公羊传》对“赵盾弑君”的解释,此处亦不可略过《榖梁传》。三传中,《榖梁传》较之《左传》更注重阐发经典大义,故此处亦有其特殊见解,其云: 穿弒也,盾不弒,而曰盾弒何也?以罪盾也。其以罪盾何也?曰:灵公朝诸大夫而暴弹之,观其辟丸也。赵盾入谏,不听。出亡,至于郊。赵穿弒公而 后反赵盾。史狐书贼曰:“赵盾弒公。”盾曰:“天乎!天乎!予无罪。孰为盾而忍弒其君者乎?”史狐曰:“子为正卿,入谏不听,出亡不远;君弒,反不讨贼则志同,志同则书重。非子而谁?”故书之曰“晋赵盾弒其君夷皋”者,过在下也。曰:于盾也,见忠臣之至;于许世子止 ,见孝子之至。 《榖梁传》不主以事解经,因此,此处较之《左传》对晋灵公的劣迹少了许多记载,但在对晋灵公为昏君的认识上两传是相同的。但我们细细比较则可发现,《左传》细述灵公无道与赵盾之贤良,至少暗示了赵盾枉被弑君之名。而《榖梁传》则重点叙述及评价赵盾的罪责,认为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特别是其刻意点出的“反不讨贼则志同,志同则书重”原则,更是后世“《春秋》决狱”中原心定罪的主要基准之一。 如北宋张大亨就是此一解经方法的使用者,他说:“《春秋》书弑君之贼,虽其人不自为,必以祸所从发为主,所以诛其意也……故《春秋》别嫌明微,不以其迹似而同其诛,非天下至公,孰能与于此?”[25]张大亨的解释十分明白,《春秋》对于弑君之贼是“以祸所从发为主”,以此杜绝后世乱臣贼子弑君之意图,他认为,也只有《春秋》才能做到如此公正的审判。叶梦得于其经解之中更是详细地贯彻了“原心定罪”这一原则,其对赵盾弑君之事论曰: 此弑者,赵穿也。曷以为盾主弑?盾,正卿也。臣弑君,在官者杀无赦。盾有憾于灵公,而出。闻灵公弑,未越境,非君命而自复,不讨穿,反与之并列于朝,君子以为此同乎欲弑灵公者,特假手于穿尔。是以探其恶而诛也。叶子曰:左氏记盾事,载孔子之言称盾能为法受恶,为良大夫而许之,以越竟乃免。此非孔子之言也。弑君,天下之大恶也。有为,不为尔,使与闻乎弑,虽在四海之外,无所逃,则安取于越竟?使不与闻,虽在朝,如晏子,其谁敢责之?而况已出?《春秋》书盾,非以其实弑也。榖梁氏载董狐之言曰:“子为正卿,入谏不听,出亡不远,反不讨贼,则志同。志同则书重,非子而谁?”是盖推盾之志而加之弑者也。左氏传史不传经,故虽得于三言,而莫知《春秋》之义,正在于志同则书重,乃略而不言,则盾为实弑矣。安有实弑君而为法受恶?是区区何足言者,犹得为良大夫乎?亲弑其君者,其恶易见;假手以弑其君者,其恶难察。使盾而得免,则乱臣贼子,皆将假诸人以肆其恶,甚乎亲弑君者矣。故以赵盾一见法焉。[26] 叶梦得认为杀害晋君的人其实是赵穿,但是《春秋》故意标举“赵盾弑其君”,目的就在于为后世设立一条君臣“大法”。依据《左传》所载史实,尽管真正弑君之人为赵穿,晋史董狐却认为赵盾身为正卿,执政大夫,在事发时“亡不越境”、“反不讨贼”,这意味着赵盾其实默许弑君事实的发生,因此董狐刻意书写赵盾,使其背负主要责任。叶氏进一步认为“亲弑其君者,其恶易见;假手以弑其君者,其恶难察。”即真正的弑君凶手容易发现,而借刀杀人的奸臣不易察觉。《春秋》特别以赵盾作为凶手,即在于谴责赵盾默许弑君事实发生的动机,并避免姑息后来的乱臣贼子假借他人以弑君的罪恶。叶梦得特别注意到《左传》所省略的“志同则书重”这句话,他认为这是理解此条经义的关键文字,所谓“志同”即与凶手同有弑君的动机,《春秋》正是依照这条准则才不记载“实弑君”的赵穿,而是记载当时职责更为重大的晋国正卿赵盾,责备赵盾姑息凶手、默许弑君的企图,并以此警戒后世假诸他人以肆其恶的乱臣贼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