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牟宗三先生在其巨著《心體與性體》三大冊中,最偉大的貢獻所在,便是釐清朱子學在宋明理學,甚至在中國儒學中的地位。依牟先生,朱子並非如傳統所說,是繼承北宋理學之大成,反之,朱子乃是繼承程伊川的理論系統。由於伊川與朱子在對天道性命之理解,皆有別於傳統儒學,是以伊川朱子便與孔孟以降之儒學系統有了距離,而朱子也因此被判為「繼別為宗」或「別子為宗」了。此中,尤其是朱子對心的主張:「心不即理」,更是問題的關鍵所在,本文之目的即是以牟先生之理解為預設,進一步討論朱子「心不即理」義的種種可能發展及其影響。易言之,本文不再直接討論朱子學說系統,而是暫時預設牟先生對朱子之理解,以此為基礎而探討「心不即理」的相關問題。由此看來,本文不重在第一序的文獻解讀,而重在第二序的理論詮釋。同時,本文也不重在提出終極之立場及解答,而重在問題之提出及其可能之解答方式。基於論述之要求,本文首先敘述朱子心性論之形成背景,說明其何以會如此理解心為不即理。其次,本文要說明朱子與象山之辯中有關心即理與心不即理之爭,其實在某種意義下是可以消解而相容的。再其次,則是要指出「心不即理」的消極義與積極義,蓋無論「心不即理」是否有違先秦孔孟心性論立場,其自身仍具有諸多意義有待引申發揮也。 二、朱子心性論的形成背景 牟先生在《心體與性體(三)》以中和問題,做為討論朱子學之核心問題,此亦非偶然,而實有其發展之背景。依牟先生,明道之學在日後大分二系發展,一系由謝上蔡、胡安國、胡五峰相傳,以「以覺訓仁」為重要工夫口訣。由於其乃是由日常生活之良知呈現當下指點,是以其進路可歸為「內在的逆覺體證」一路。另一系,則由楊龜山、羅豫章、李延平相傳,其門下指訣則是「觀喜怒哀樂未發之氣象」,從「致中和」之路入。觀喜怒哀樂未發前之「中」、「大本」,其間乃是經歷一暫時之隔離工夫,是以可歸為「超越的逆覺體證」一路。唯無論是內在的或超越的,其為本心之逆覺體證則一。【註[1]】延平傳朱子,亦是貫徹其「觀未發氣象」之路,是以朱子亦由此而直接面對中和問題,所謂「苦參中和」也。朱子二十四歲初見延平,二十九歲再見延平,三十一歲受業於延平,三十七歲有<中和舊說>之作,至四十歲而有<中和新說>之完成,再加入其後之<仁說>,其理論系統之建構亦大致完成。 中和問題來自《中庸》,《中庸》首章有「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致中和,則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一段文字,即為中和說之所本。中和乃是就喜怒哀樂之已發未發上說,因此中和問題亦可轉換為已發未發問題,吾人今亦可由此切入朱子之學。依朱子,喜怒哀樂是情,是屬形而下的氣,所謂和、所謂已發,正是就此氣之狀態上說。至於未發之中,既為天下之大本,自不能是氣而是理,此義既明,則未發之中為理,為形而上之存在,而已發之情屬氣,為形而下之存在,理氣二分之格局已然成立。其次,由於朱子體悟《中庸》天道誠體之說乃是由已發未發之對比上下手,由未發論理,由已發說氣,是以理在未發不動的限制下逐步排除了活動義,所謂「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之義,只剩下「寂然不動」一偏之義。我們不能說朱子所理解的道體是錯誤的,但是可以肯定其所理解者乃是道之偏義而非全義。相對而言,一切活動義直接歸屬於氣,此中無論是心或心之所發之情,皆屬活動義亦皆屬氣之範疇。既然心屬氣,是以心不即理亦成必然之結論。天命之謂性,性即天命之理,此無問題,配上氣之心與情,心、性、情三分的格局於焉成立。至於心性情三者間之關係,則可藉心之統貫加以說明,心能明理,其乃氣之靈者,是以能明理以帥氣,此所謂心統性情也。問題是,心既為氣之靈而非理,則心之知理、明理便不能如「心即理」般地由心之自覺自證上下手,亦即不能由逆覺體證一路做為心之知理之工夫所在,而必須由心向外執取。心不即理,理在心之外,是以心乃是向外攝取諸理,此所謂橫攝系統也。心向外攝取諸理並非憑空攝取,而是要通過日常生活之種種內容而獲致,是以格物致知也就成為心之知理、攝理的主要工夫所在了。心通過格物致知以明理、攝理,然而心之所以能如此,此乃基於心乃氣之靈,今欲保此心之靈,則有待進一步之工夫,此即「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之說。吾人平日即應以敬涵養吾人之心,使其心靜理明,以理帥氣。相對於此,朱子重先涵養後察識,此與象山先察識後涵養之說有別。依象山,吾人之良知本心應先能自覺自省,而後加以涵養之,若心不能自覺,則涵養亦缺乏頭緒方向。然依朱子,心既不即理,是以察識只是空談,必先能以敬涵養心之明,而後以此心察識吾人行為之合理與否,此方是為學之程序也。由此看來,朱陸異同固有種種說,然其中之關鍵又畢竟在心即理與心不即理之差別上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