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仁义礼智圣五行说,荀子批评“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说明它曾广为流传。这一点,不仅从马王堆帛书中有附庸作品《德圣》,以及学者们所熟知的贾谊《新书·六术》中可以看出,文献中也还有例子。 郭齐勇先生已经指出《史记·乐书》结尾有:“太史公曰:夫上古明王举乐者,非以娱心自乐,快意恣欲,将欲为治也。正教者皆始于音,音正而行正。故音乐者,所以动荡血脉,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也。故宫动脾而和正圣,商动肺而和正义,角动肝而和正仁,征动心而和正礼,羽动肾而和正智。故乐所以内辅正心而外异贵贱也;上以事宗庙,下以变化黎庶也。琴长八尺一寸,正度也。弦大者为宫,而居中央,君也。商张右傍,其余大小相次,不失其次序,则君臣之位正矣。故闻宫音,使人温舒而广大;闻商音,使人方正而好义;闻角音,使人恻隐而爱人;闻征音,使人乐善而好施;闻羽音,使人整齐而好礼。夫礼由外入,乐自内出……”明确标举“仁、义、礼、智、圣”,并把这五种德性与五音相配合……明确以“圣”作为五行之中心。[31] 这说明尚土说的五行观,也曾经与五音相配,但是五音最后还是与相生相克的五行说合流。这一段文字虽被怀疑后人添加,但确实是仁义礼智圣五行的反映。 后来明人黄佐所说《河间献王乐记》中有:“大合六乐……其始作也……及其从之也,以道五常之行也,知仁交际而百化出矣,礼义交际而百化入矣,成之者圣也。子曰:‘知仁合则天地成,天地成则庶物时,庶物时则民财阜,民财阜然后兴礼义。'”[32]明确提及“五常之行”为知(智)、仁、礼、义、圣,并引《大戴礼·诰志》中提到了知(智)、仁、礼、义的孔子之语为证。虽然黄佐所说《河间献王乐记》有可疑之处,但是很可能这些话有一定的来源[33]。 而且在郭店简《语丛一》中,简16、17也有:“有仁有智,有义有礼,16有圣有善17”,可能就是说的仁义礼智圣五行,因为《五行》中有:“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前引《四行》也有:“四行成,善心起。四行形,圣气作”,所以是有圣有善。 对于所谓“孟轲和之”,主要见于《孟子》中的性善论和仁义礼智“四端”说: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欤?”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 公都子问的是人之本性与人之为善人恶人之关系的问题,孟子说人固有四端(这一点《五行》文中没有明确谈到),“思”则得,就是德形于内,可以成就德行。其解释与上文所强调的“思心”之与仁义礼智圣的关系密合,因此此处孟子确实是在依据《五行》作解说。但是孟子为什么没有说到“圣”呢?这当是因为,首先,公都子讨论的是人性善恶的问题,而不是圣的问题,《五行》中明说“四行和谓之善”,孟子当然只用谈到四行和思这两个关键要素;其次,圣本身既与仁义礼智是一类,又超越于其上,可以单论;最后,孟子不提及圣,还可能与孟子的圣人观相关,孟子认为五百年才有王者出,对于是否人人皆可以为尧舜的问题,孟子不是回答以“思”和人有“圣”之端,而是答以“为之而已”,则终究会因为努力之多少而有差别。这说明孟子对于《五行》有所修正,应该是认为人人皆性善,可以为善,但不必能成圣成王。因此《孟子·尽心下》的“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之语,笔者个人意见以为“圣”后有“人”字可能更符合孟子本人的意思。 五 因此,荀子的种种说法都是确有其指的,仁义礼智圣之五行,上接孔子释《洪范》“休征”之语,下应孟子答性善之说,既与《中庸》相应,又散见于其它文献之中。虽然因为所本的五行理论导致“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但是也曾经广为流行。荀子所说不错。 有学者认为《五行》虽然成书较早,但作者或非子思。其实只要我们能够确定荀子批判之语,那么就有理由相信“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之说(子思是发挥孔子思想)。当然,先秦诸子作品多数是学派之作,也由此而导致竹简与帛书《五行》有所不同,而且《五行》与《中庸》的核心思想也不完全一致。但今天,我们恐怕拿不出比荀子所见还坚强的证据,否认子思首唱仁义礼智圣五行之说。 也有学者根据《五行》传文中引有世子之语,遂认为《五行》传文有可能是世子作品。传文中曾经两引世子之语,所引第一句话有残缺,对应于经文中的“同则善”作解。魏启鹏先生补作“世子曰:人有恒道,达□□□□□□□也,间(简)则行矣。”庞朴先生将“□□□□也,间(简)则行矣”补为“【‘不简不行'】也,间(简)则行矣”,属下,正对应经文中的“不简不行”,当从。则此处引世子之语,是《五行》传文以之作为解说“同则善”的补充。第二处引世子之语,是对“不匿,不辩于道”的解说。在传文已经解说了“匿者,言人行小而轸者也。小而实大□□□也”之后,引世子之语:“知轸之为物也,斯公然得矣。”然后传文又解释“轸者,多矣,公然者,心道也……”可知世子的话还需要传文的再解释才能入传。当时的儒家内部对于一些公用术语,均有解释,此处传文是引世子之语解释“轸”,由此又附带要解释“公然”。可以看出,世子之学与传仁义礼智圣五行的一派儒生的话语系统之间,有所差别,否则不需要对世子话中的词语再作解释。不过此处作传者对世子之语比较熟悉,或可能曾学于世子,故而引世子之语入传。所以,这里的世子之语,应该和古书中常见的君子之语,尤其是《左传》中的“仲尼曰”、“君子曰”一样,是用来作进一步解释经文之用的,不能作为判断《五行》及其传文作者的标志,只能说明作传者对于世子之语比较熟悉。即便作传者曾学于世子,或者世子曾为《五行》作过解释,如同《榖梁传》保留了先师之言一样,那么《五行》也当非世子作品,世子只能被归入传授仁义礼智圣五行的学派之内,而今所见《五行》传文的最后成书者,也不是世子。此外,刘信芳先生指出,今所谓的《五行》经文中,本身就有“说”的内容[34]。世子为七十子弟子,与子思辈份相同,如果刘说成立,那么世子本人应当不会晚至给有说的《五行》再作传。 总之,对于《五行》传文中所引世子之语,较为妥当的看法,应该是作传者采世子之语作为传文的补充,世子本人与《五行》没有太多关系。关于《五行》传文的作者或时代,还有待更多的材料以资讨论。 六 顺便可以指出的是,《五行》经文开头部分的一段话,有所谓仁义礼智圣“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的区别。如果考虑到《五行》篇以尚土的五行说作为基础这一点,我们似乎也可以考虑这里的“德之行”和“行”的数术基础。 银雀山汉墓竹简中,属于《天地八风五行客主五音之居》篇的第1310简,或可标点如下: 〇五行:德行所不胜,刑行所胜,五岁……[35] 虽然银雀山汉简谈的是刑德运行的方式[36],但是其思维结构却有助于我们思考仁义礼智圣五行。很明显,银雀山汉简中,存在德、刑两个对立物,皆有其运行方式,一行所胜,一行所不胜,这一五行是以转相胜的五行为思维结构的,转相胜五行和刑德相结合;而仁义礼智圣五行中,也有德行和行两个对立的范畴,一个是形于内,一个是不形于内(也许可以说是形于外),这个五行则是以尚土的五行说为思维基础,与内外之说相结合。刑德、内外皆与阴阳之说相关,因此这两种五行说之间,内在的思维结构相差并不远,主要在于五行说的基础不同。由于以尚土的五行说为基础,仁义礼智圣五行不能转动,但是也有其变化:每一项形于内,就是德之行,“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四行成,善心起。四行形,圣气作。五行形,德心起;和,谓之德。”尚土的五形说,是否也有实际应用的术数内容,还有待于进一步研究。 编按:《尚书大传·洪范五行传》郑注:“心明曰圣,孔子说‘休征'曰:圣者,通也。兼四而明,则所谓圣。圣者,包貌、言、视、听而载之以思心者,通以待之。君思心不通,则臣不能心明其事也。”《洪范》中的“休征”,帛书《五行》“传”中曾提及:“明也者,智之藏于目者,明则见贤282人。贤人而知之,智也,曰:何居?熟休征,此而遂得之,是智也。” 《尹文子·大道上》有:“大道治者,则名、法、儒、墨自废;以名、法、儒、墨治者,则不得离道。”大道与名、法、儒、墨的关系,也有尚土五行的模式在内。若然,《尹文子》五行或可能较早,而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则有可能参考了《尹文子》或相关文献,并顺应汉初汉得水德尚六之观念而添加了阴阳为“六家”(贾谊在《新书》中也是添加乐,改仁义礼智圣五行为六行。当然,贾谊曾议改正朔,色尚黄,数用五)。此时“六”的模式常表现为太一与五行的关系。 注释: [1]韩仲民:《长沙马王堆汉墓帛书概述》,《文物》1974年第9期,第41页。 [2]庞朴;《马王堆帛书解开了思孟五行说之谜——帛书〈老子〉甲本卷后古佚书之一的初步研究》,《文物》,1977年第10期,第69页。 [3]裘锡圭《马王堆〈老子〉甲乙本卷前后佚书与道法家——兼论〈心术上〉〈白心〉为慎到田骈学派作品》,《古代文史研究新探》,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555页。原载《中国哲学》,第二辑,1980年。 [4]李学勤:《帛书〈五行〉与〈尚书·洪范〉》,《简帛佚籍与学术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82、278页。原载《学术月刊》,1986年第11期。 [5]参魏启鹏:《马王堆汉墓帛书〈德行〉校释·序一》,成都:巴蜀书社,1991年,第5页。 [6]魏启鹏:《马王堆汉墓帛书〈德行〉校释》,第105页。 [7]李学勤:《从简帛佚籍〈五行〉谈到〈大学〉》,《孔子研究》,1998年第3期,第51页。 [8]庞朴:《竹帛〈五行〉篇比较》,《中国哲学》,第二十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25页。 [9]邢文:《〈孟子·万章〉与楚简〈五行〉》,《中国哲学》,第二十辑,第239页。 [10]池田知久:《郭店楚简〈五行〉研究》,《中国哲学》,第二十一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 [11]丁四新:《郭店楚墓竹简思想研究》,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年,第167页。 [12]李存山:《从简本〈五行〉到帛书〈五行〉》,《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45——246页。 [13]刘信芳:《简帛〈五行〉述略》,《江汉考古》,2001年第1期,第76页。 [14]李学勤:《先秦儒家著作的重大发现》,《中国哲学》,第二十辑,第15页。 [15]王葆玹:《试论郭店楚简各篇的撰作时代及其背景——兼论郭店及包山楚墓的时代问题》,《中国哲学》,第二十辑,第366——389页;《试论郭店楚简的抄写时间与庄子的撰作时代——兼论郭店与包山楚墓的时代问题》,《哲学研究》,1999年第4期,第18——29页。 [16]参刘彬徽《关于郭店楚简年代及相关问题的讨论》,《简帛研究2001》,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47——54页。 [17]参拙作《郭店楚简〈穷达以时〉再考》,谢维扬、朱渊清主编:《新出土文献与古代文明研究》,上海大学出版社,2004年4月。编按:已收入本书。又可参:《书评:池田知久〈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研究〉》,韩国成均馆大学国际版《儒教文化研究》,第7辑,2007年;已收入本书。 [18]为便于区别,兹从李学勤、刘信芳等先生意见,以原俗称帛书《五行》之“说”的部分为“传”。 [19]赵光贤:《新五行说商榷》,《文史》,第14辑;任继愈主编:《中国哲学发展史(先秦)》,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10月,第298页。 [20]邢文:《帛书周易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16——223页。 [21]陶磊:《子思五行考》,“简帛研究”网,2001年1月21日。 [22]黄俊杰:《荀子非孟的思想史背景——论〈思孟五行说〉的思想史内涵》,《台大历史学报》,第15期,1990年12月;廖名春:《思孟五行说新解》,《哲学研究》,1994年11期;李景林:《思孟五行说与思孟学派》,《吉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1期;梁涛:《荀子对思孟“五行”说的批判》,《中国文化研究》,2001年第2期。 [23]庞朴:《七十年代出土文物的思想史和科学史意义》,《文物》,1981年第5期,第60页。 [24]参李学勤《〈易传〉与〈子思子〉》,《中国文化》,创刊号;廖名春《思孟五行说新解》,《哲学研究》,1994年第11期。 [25]一直有些学者认为今本《中庸》当分为两篇,最近梁涛先生认为“今本《中庸》上半部分应包括第二章到第二十章上半段‘所以行之者一也'。”而且“《中庸》第二章的‘仲尼曰',可能是子思看到人们对自己的言论表示怀疑,故在‘撰《中庸》之书四十九篇'时,特意在其首篇首章标明‘仲尼曰'三字,说明自己所记均为孔子之言,具有绝对的权威性,不容怀疑。而在以下《缁衣》等篇,也在其首章专门用‘子言子'或‘夫子曰'予以突出、强调,这就是今本《中庸》第二章出现一个‘仲尼曰'的原因所在。由此也可以知道,原始《中庸》是从今本的第二章开始的,而第一章及后一部分是后来加上去的。《中庸》的这个‘仲尼曰',以前不被人们重视,而经过我们的分析,却成为今本《中庸》是两个部分的一条重要证据。”见氏着:《郭店楚简与〈中庸〉》,《台大历史学报》,2000年第25卷。但是《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中的《仲弓》篇里所记仲弓与孔子问答时,“仲尼曰”与“孔子曰”交替出现,《中庸》二章的“仲尼曰”,未必能作为分章标志。 [26]李学勤:《帛书〈五行〉与〈尚书·洪范〉》,《简帛佚籍与学术史》,第283——284页。庞朴先生认为《尚书·洪范》中是五者并列的的五行说,《国语·郑语》是尚土说,稍晚,见氏着:《先秦五行说之嬗变》,《稂莠集——中国文化与哲学论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依《洪范》五行配五事来看,李先生说可从,详后。 [27]王闿运:《尚书大传补注》,“丛书集成初编本”,第66——67页。 [28]庞朴:《帛书〈五行篇〉校注》,《中华文史论丛》,1979年第4辑,第48页。 [29]参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马王堆汉墓帛书(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3月,第39页。 [30]钟泰指出:“荀书每言‘伦类'、‘统类'。无类亦言无统、无伦耳!”梁启雄也引梁启超说指出:“孟子好言仁义礼智,义礼本仁智所衍生,以之并举,实为不伦,故曰无类”。转引自董治安、郑杰文:《荀子汇校汇注》,“齐文化丛书”,第2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183——184页。 [31]郭齐勇:《再论“五行”与“圣智”》,《中国哲学史》,2001年第3期,第20——21页。 [32][明]黄佐《乐典》,《四库全书存目全书·经部》,第182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442——444页。 [33]黄佐《乐典》共三十六卷,卷十三至二十一,载有所谓“河间献王乐记”,云“河间献王所传王氏乐记二十四卷,与今乐记不同,比齐信都芳厘为九卷。今去其繁杂,定为九篇。”“河间献王所传王氏乐记”,当即是河间献王与诸儒所作、《汉书·艺文志》所载王禹献上的《王禹记》二十四篇。但是《北齐书》卷四十九载信都芳着《乐书》,《隋书·经籍志》有信都芳撰《乐书》七卷,诸书似无信都芳厘《河间献王乐记》之事。然就全文来看,又似非黄佐所可伪作。疑全文乃前人收集古佚乐文而成。 [34]刘信芳:《简帛〈五行〉述略》,《江汉考古》,2001年第1期,第74页。 [35]吴九龙:《银雀山汉简释文》,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85页。 [36]参胡文辉:《银雀山汉简〈天地八风五行客主五音之居〉释证》,《中国早期方术与文献丛考》,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93——295页。 本文原载《齐鲁学刊》2005年第6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