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问题,把握作者笔下院落意象的意义。 写家,可写故居、村庄、故乡、家庭、父母、亲人等等。刘亮程的《今生今世的证据》,以“一个人的村庄”为背景,写几十年前他居住过的院落,那是他曾经的家。贺知章《回乡偶书》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刘亮程虽然没有像贺老先生那样白胡子一大把才回故乡,但他对人事、物事消磨的感觉与贺诗却很有些相似。贺诗强调的是“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的物是人非,那个家还在;而刘亮程强调的是人非物亦非,尤其强调了“物非”,在记忆中自家的院落及周围的村庄早已不复存在。 因为既往院落的不复存在,所以作者对院落的找寻,本质上是寻梦;因为毕竟无法将痕迹拼贴成院落的全貌,所以与之俱来的是作者梦碎的审美感觉,并且以这种忧伤的感觉贯穿着全文。惟其如此,刘亮程笔下的院落意象的描述,便具有以下两个方面的明显特征。第一个特征是,院落意象的残破性。对于自己院落的回望,作者是靠浮想联翩,靠记忆中的印象而进行零碎的叙写。院墙、树木、圈棚、炉灶,残存的房体以及破墙圈、门洞、南窗、烟道、墙角上的泥皮,留下划痕、朽在墙中的木头和铁钉……这些描述的细节以及描述的其他相关的种种零碎物象,构成了关于院落残破的“印象图”。这幅残破的“印象图”附丽着作者找寻院落的满满情思,附丽着作者对“家”完全失落的伤感和疼痛,最终以残破的物象表现作者自己一颗破碎的心灵。第二个特征是,院落意象的双重性。院落的意象从物质层面来理解,是指有形有色的房屋、围墙、院里的禽畜窝棚及树木等。但这篇散文不仅写物质形体的家园,更重要的,也是作品抒写的第一意义,是写精神家园在自己灵魂里的残破。换言之,作者是借记忆中家园的残破与寻觅,写自己内心精神家园的残破与求索。所以解读这篇散文必须把握院落意象的双重意义:院落残破的“印象图”,正是作者情感世界所有残破与荒芜的“意描”呈现。全篇的文字都是落笔于院落,直到作品的结尾才故意点出全文的关键词“家园”,这是文本本身以“有形写无形”的一个证明。这是在旧文章学中被称为“指点”的技巧。解读此文,必须理解这一“指点”的关键性,它将全文的思想进行了山重水复之后的升华。 第三个问题,把握作者情感抒写的逻辑思路。 此文难以解读,难就难在情感表现的另类。喜欢刘亮程的读者都清楚,他是贴着家乡那块寒冷与贫苦土地思考得很另类、很痛苦、很深沉的一位思想家。自然他对个人情感的抒写也常常表现出很另类的特点。《今生今世的证据》所表达的,是作者情感上的理性思维。理性思维一般是比较抽象的一种思维,但此文中一是借助于残破的“印象图”来予以展开,二是以情感的抒写附丽着理性思维,这就形成了文字表现的曲折和艰深。因此把握作者情感表现的逻辑思路便显得十分重要。 作者情感的逻辑思路有一个起伏曲折的过程,即包括“深深憾悔”“迷惘寻觅”与“最终绝望”三个阶段。 作品的第1—3节,写对逝去院落的寻找,感情是一种“深深憾悔”的状态,这是第一个阶段。“我走的时候,我还不懂得怜惜曾经拥有的事物。”鉴于此,便随便推墙、砍树、“拆毁圈棚和炉灶”,把养育“我”、使“我”成长、给“我”乐趣的院落遗弃以至毁坏了;“我”只想到“搬去的地方”一切都会有,且日子会“一天天好转”,正是这个初心,故而也不懂得去留恋,不懂得向院落里与自己生命永远关联的“那些熟悉的东西”去告别,自然更不懂得向墙圈、门洞、南窗、烟道、锅头、泥皮、墙中木头和铁钉去祈愿。总之,当时根本不懂得它们是“我今生今世的证据”。虽然叙述的语言中没有出现“忏悔”的字眼,但字字句句是忏悔的调性,基调指向追悔莫及的遗憾与无法弥补的悔恨。之所以憾与悔,是写作此文的时候,作者才猛醒、觉悟过来:“曾经的生活”需要证据,需要种种证据以证明“我”生命的存活的过程和价值所在。 第二个阶段,作品第4—8节,是“迷惘寻觅”的阶段。主要内容写作者对逝去院落的寻觅,而且是写他记忆梦幻中的寻寻觅觅,惟其迷迷惘惘,便要在质疑的茫然中去寻找他生活与生命的证据。这是全文中最难解读的部分。作者说,“有一天会再没有人能够相信过去。我也会对以往的一切产生怀疑”,这两句话是解读文章主体部分的关键句。这一部分中出现了一个很有寓意的意象——“地深处”的“大风”,作者在梦魇中把它认知为摧毁院落和周围村庄的主宰。因为“大风”“大鸟”“瘸腿男人”都是作者梦魇中的意象,它们使作者难以找到“回家的路”;尤其“大风”留在“他的一生中”,以至使原先那个“我的”村庄变成了“别人的村庄”,使作者自己难以找到他少儿和青年时期生命的证据。由于既往村庄、院落已经“死亡”,“意描”村落、院落生机与生气的“大红公鸡”“黑狗”和“那一缕夕阳”,也便随之统统“归于沉寂”。——刘亮程寻觅院落背后的理性思维,是对替代农耕文明的后工业文明的质疑,是对后者消磨与消弭他的村庄和院落及其所附丽的农耕社会文明的质疑,也是对后工业社会使他再也找不到心中守拙的过去生活与生命证据的痛惜。因此,“大风”和“大鸟”象征着后工业文明风驰电掣的时代脚步,而在刘亮程的“草根哲学”里,它们破坏了他所守拙的农耕文明,而使他难以甚至无法找到自己过去生命的证据,惟此,使作者陷入深深的迷惘。 最后结尾的第9节,是“最终绝望”的第三个阶段。作者说“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是作品情感表现最后的高潮。这个抒情的高潮戛然而止,用这样的断然而精短的一句话结束全文,承接第二部分而产生的“最终绝望”。从情感表达的意义上看,这句话是对第二部分寻觅无果的一个总结。院落与村庄既然已成“废园”,既然家园已不复存在,自然作者面对的是一条“虚无之路”,那么回归原先家园则成了最终的绝望,那么作者回到自己精神家园的愿望,必然也是永远挥之不去的迷惘。惟其绝望和迷惘,作者便觉得更有必要对家园的回归,作不息的思考和慢慢的求索。一些关于此文的教案里,对结尾一句是从字面意思的反义方面进行解说,指出作者最后是在寻找精神上的家园,诚然这是正确的。尤其对中学生和青年而言,更应该从正面进行引导:指出故土、村落、老家、老宅,是一个人的“根”,一个人的精神支柱,是一个人本土性依托的伊甸园,是见证每一个人成长、人生与生命的证据;如果一旦忘记或弃绝自己的“根”——人的本土性,忘了养育自己的那一片热土,他的灵魂便无处安放与皈依,那就是一个精神漂泊、行尸走肉的“死灵魂”。然而,结合刘亮程的“草根哲学”去理解,还有作者独立思考的特殊意义。——他所寻觅的精神“家园”,应该是他所留恋、怜惜的那个“一个人的村庄”,及其农耕文化里的真善美的全部。这令笔者联想起鲁迅《过客》中过客的“绝望反抗”,明知前方是黑暗,是坟地,是无路,偏要执着地、一如既往地前行。刘亮程带给我们的思考就是:当我们把一盆脏水泼掉的时候,是否也随意把孩子与脏水一起泼掉了?!——笔者以为,这就是此文哲理思索的终极主旨。 第四个问题,把握此文艺术表现的最重要的特征。 作者是诗人,是从诗转向散文创作的,所以刘亮程散文有着诗人的气质底蕴,这就决定了《今生今世的证据》艺术表现的诗性。 前文指出,作品“以情感的抒写附丽于理性思维”,其实就是诗性的表达方式。在艺术表现上,此文首先运用诗的想象,形成理性思维的形象化抒写,即哲理用形象包纳。抓住院落的意象——残破的“印象图”,作为抒写的实实在在的根据,同时又在关于村庄、院落的联想中进行“深深忏悔”“迷惘寻觅”“最终绝望”的哲理性思考,这就形成情理交融、情胜于理的抒情气势。其次,作品用荒诞、魔幻、隐喻等现代主义手法,将“印象图”碎片与感觉、印象、幻觉、梦忆之细节,统统拼贴起来,而其中刮动万物骨骸和根須的“大风”、夜晚独自鸣叫响彻村庄的“大鸟”、在黑寂村巷孤独逃窜的“我”、紧追“我”并用腿捣地的“瘸腿男人”等等,这些幻象的臆造是奇崛和荒诞的夸张;也正是现代手法寓意的张力,把作品的意境表现得扑朔迷离,有独特的抒情色调。第三,全文的语言也特有诗的表现力。诸如第1、2、3节中“我还不懂得……”“还不知道……”“还不知道……”等句式的复沓,与作者诗情的推进和回环十分谐和,是诗句铸就了咏叹的调性;另,如“风穿过一个人慢慢松开的骨缝”的句子,不说一个人如何如何成长,而以“慢慢松开的骨缝”一句,含蓄说明人在骨骼不断松动中长大成人;再如,第7节写到当年挖坑的两句,说“一年又一年,那时我就知道一个土坑漫长等待的是什么”,作者故意不说出答案,而让读者根据上文的描述(即指“这些墙最终会回到土里”的意思)去意会,去联想并理解它延伸的句外之意,即人和墙一样必须回归于土,回归叶落归根的本土性。 诸如此类的语句在作品中随处可见,作者在语言上酿造、蕴含诗意的功力,为文本的诗性表现力夯实了基础。 总之,《今生今世的证据》是抒情性的哲理散文,它以特殊的理性逻辑思路、现代主义的手法以及语言的诗性打造,将读者带到了生命必须回“家”、人生必须证明的哲理彼岸。 作者:吴周文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