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中国哲学史》编写组集体编写、作为“马工程”重点教材之一的《中国哲学史》(人民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是集中国哲学史界许多学者共同参与撰写,又经多次讨论和修改而完成的新著。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近时期中国哲学史研究的现状和最新成果,其成就当然是主要的。然而其中有些学术观点在学界存在着分歧,有进一步讨论的必要,这也是正常的。 我曾参与了这部教材第一编“先秦哲学”部分章节初稿的撰写,对于评审专家提出的一些修改意见也曾尽量予以吸收,后经许多学者多次讨论和修改而完成的定稿,确实大大提升了初稿的学术质量。但是在修改过程中,本书第一编第一章“中国古代哲学的诞生”后来写入了“中国哲学的萌芽”一节,提出“这些萌芽主要体现在先民的创世神话和宗教信仰”,即把“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作为中国哲学最初的萌芽。我对此是大不以为然的,故而通过传话和电话等方式向负责此书的编辑人员表达了我的意见。然而,可能是因为有较多参加修改的专家学者同意此说,所以最终的定稿仍然保留了把盘古创世的神话传说作为中国哲学最初的萌芽①。虽然这部教材(以下简称“教材”)已经出版,但我认为仍有必要就此提出我的商榷意见。 一、关于盘古传说出现的时间 众所周知,盘古传说最早出现在三国吴人徐整的《三五历记》: 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艺文类聚》卷一引,并见《绎史》卷一引) 又有《五运历年记》云: 元气蒙鸿,萌芽兹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启阴感阳,分布元气,乃孕中和,是为人也。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绎史》卷一引) 教材引用了这两段史料。对于盘古传说是否反映了中国远古传说的真实情况,教材论证说:“盘古创世的神话传说虽不见于先秦文献,但正如吕思勉所说:‘今世俗无不知有盘古氏’,‘盖其说甚旧,故传之甚广’。由此推断,由于远古时期没有文字,加之我们的祖先又有述而不作的传统,因此,这一神话传说,形诸文字虽晚,但其内容的发生应在很早的远古时期,是千百年来中华先民口耳相传的结果。”② 教材的上述论证是由吕思勉之说来“推断”,然而对吕思勉之说却是断引其文,实歪曲了吕氏的本意。吕思勉《盘古考》的首段话是:“今世俗无不知有盘古氏者,叩以盘古事迹,则不能言,盖其说甚旧,故传之甚广,而又甚荒矣。”③被教材省略掉的“甚荒”,即很荒怪、荒诞的意思。因为盘古创世的神话很荒怪、荒诞,所以“其说甚旧”并不表明吕氏认为盘古传说发生在中国很早的远古时期④。实际上,吕思勉《盘古考》在引用了《三五历记》、《五运历年记》和《述异记》的三段史料后,接着引用了传自印度的《厄泰梨雅优婆尼沙昙》、《外道小乘涅槃论》和《摩登伽经》的史料,吕思勉认为,“《五运历年记》、《三五历记》之说,盖即象教东来之后,杂彼外道之说而成。《述异记》首数说,即《五运历年记》之说。”⑤可见,吕氏并不认为盘古传说发生在中国远古,而是在佛教东传之后“杂彼外道之说而成”。 传为南朝梁人任昉所作的《述异记》⑥有云: 盘古氏,天地万物之祖也。然则生物始于盘古。昔盘古氏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秦汉间俗说,盘古氏头为东岳,腹为中岳,左臂为南岳,右臂为北岳,足为西岳。先儒说,泣为江河,气为风声为雷,目瞳为电。古说,喜为晴,怒为阴。吴楚间说,盘古氏夫妻,阴阳之始也。今南海有盘古氏墓,亘三百余里。俗云后人追葬盘古之魂也。(《绎史》卷一引) 吕思勉在指出“《述异记》首数说,即《五运历年记》之说”后,又说:“秦汉间俗说亦同。此说疑不出秦汉间,任氏误也。”可见,吕思勉认为盘古创世的神话传说应发生在“秦汉间”之后。至于《述异记》中的“先儒说”、“古说”和“吴楚间说”,吕氏认为,此“皆各自为说,与上诸说不同”⑦。 吕思勉的《盘古考》改定于1939年,他在此后作的《先秦史》(1941年初版)中有“开辟传说”一章,此章延续了《盘古考》中的观点,即谓:“《述异记》首两说,与《五运历年记》之说,原本是一。此说与《三五历记》之说,并以窃印度传说,加以附会。《述异记》所谓先儒说者,与此似同实异,而与其所谓古说者,所本相同,盖中国之旧说也。”⑧按,《述异记》中的“先儒说”和“古说”并没有“开天辟地”的问题,且“皆谓其生存,不谓已死”,此与《山海经》中的“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云云有相似之处,故吕思勉认为,此“盖中国之旧说”,而与盘古创世的神话“迥不相侔”。《述异记》中的“吴楚间说”,吕思勉认为,此“明言盘古氏有夫妻二人,且南海有其墓,南海中有其国,其人犹以盘古为姓,则人而非神矣”,此当源于“南方民族”的传说⑨,而“与一身化为万有之说,尤厘然有别”⑩。 在区别了《述异记》中的“先儒说”、“古说”和“吴楚间说”所不同于《三五历记》等书记载的盘古创世神话之后,可以明确,吕思勉认为,盘古创世神话并非发生在中国的远古时期,而是在佛教东传之后,“窃印度传说,加以附会”而成。教材将吕思勉之说作为“推断”的基点,实是误解了吕氏的观点。 虽然学术界对于盘古创世神话一直有不同的说法,但是就有确凿的史料根据和较严谨的分析论证而言,学界的主流观点仍大致同于吕思勉的观点。如饶宗颐在1986年发表《盘古图考》一文,举出:“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无画有名’条记:‘《益州学馆记》云:献帝兴平元年,陈留高朕为益州太守,更葺成都玉堂石室,东别创一石室,自为周公礼殿,其壁上图画盘古、李老等神及历代帝王之像。’”据此,饶宗颐认为,“以盘古作图,汉末蜀中已流行之,则盘古之神话,最迟必产生于东汉”(11)。两年之后,饶宗颐又作有《围陀与敦煌壁画》一文,其中引证东汉末年译出的《摩登伽经》有云:“自在天者,造于世界,头以为天,足以为地,目为日月,腹为虚空,发为草木,流泪成河,众骨为山,大小便利,尽成于海。斯等皆是汝婆罗门妄为此说。”据此,饶宗颐认为,“‘自在天’神话入华可断自东汉末年。梁任昉《述异记》引证盘古诸说,已将大自在天道类被佛徒议为婆罗门的妄说,纳入盘古事迹之中,三国徐整的《三五历记》和另一《五运历年记》(马骕《绎史》引)都说及盘古故事,似乎都受到印度外道之说所影响。”(12)按,《摩登伽经》的史料在吕思勉的《盘古考》和《先秦史》中已引用之(只是译本有不同)。饶宗颐据《益州名画录》中有盘古图画的记载,虽认为盘古神话“最迟必产生于东汉”,但又根据《摩登伽经》是由东汉末安世高初次译成汉文的事实,认为“‘自在天’神话入华可断自东汉末年”,《述异记》、《三五历记》和《五运历年记》中的盘古神话“都受到印度外道之说所影响”,此与吕思勉认为盘古神话是在佛教东传之后“杂彼外道之说而成”观点相同,然则盘古神话“最迟必产生于东汉”实为其不应早于东汉末年。 何新在《诸神的起源》一书中引用了饶宗颐的《盘古图考》,亦认为盘古神话在华夏的出现时间“不会早于东汉末季”。何新又引证印度古婆罗门教的《摩奴法典》、《奥义书》以及佛教的《外道小乘涅槃论》和《摩登伽经》的几段史料,认为盘古神话的原型“实是来自古印度创世神话中的梵摩神创生宇宙的故事”(13),此亦同于吕思勉和饶宗颐的观点。 叶舒宪在《中国神话哲学》中引述了日本学者高木敏雄(1876-1922)的观点,此学者在1904年完成的《比较神话学》中就已提出盘古开天地的卵生型创世神话源于印度,“最早见于印度的《吠陀》诗中”。同时,叶舒宪也详引了吕思勉《盘古考》的观点,认为其与高木敏雄“所见略同,不期而遇”。由此,叶舒宪断言:“中国典籍中最早出现的盘古神话……均因印度佛经影响而产生,这个问题已由中外学者在几十年前做了结论:盘古神话的来源已经不是什么谜了。”(14) 以上可谓学界对盘古创世神话的主流观点。当然,除此之外,还另有他说。如认为盘古即是伏羲或槃瓠的“一音之转”,前者是从后者演变而来;又有学者认为盘古传说本源于我国苗、瑶、侗、黎等西南少数民族,或本源于我国中原河南地区,等等。这些观点虽也有一定的根据,但是从中国哲学史发展的脉络看,都不足以说明“盘古开天地”的创世神话在老子哲学之前就已发生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