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虽然不完全是宗教,但其在社会治理中所扮演的角色,与基督教在传统欧洲社会所扮演的角色有某种类似之处。揆之于历史,儒家就是中国文明的核心,儒家就是中国性的根本所在。据此而言,中国在构建现代国家这样的剧烈变革中,最为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安顿儒家。 应当说,在中国,重新安顿儒家的事业曾经开了一个不错的头,这就是康有为孔教说的深刻意义所在。他非常敏锐地意识到,一旦现代化的过程启动,原来镶嵌在社会治理体系中的儒家,就可能被甩出来,而成为孤魂游鬼。可惜,由于种种历史机缘,康有为的努力没有成功,儒家最终确实成为“游魂” 。 这一不幸事实本身就注定了中国现代建国事业不可能完成。因为,儒家是“中国性”中最为重要的要素。儒家如果不被妥善处理,进入新秩序中,建国事业就是漫无目的的冲撞——这也正是过去一个世纪中国历史的基本型态。即便通过暴力或者其他手段勉强建立起来的统治秩序,也因为缺乏精神和文化的保障,而缺乏内在稳定性,这也正是大陆的现状。当前中国社会正陷入空前的失序状态。这一点反过来也让现代建国事业迟迟不能完成。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上,人不可能造出大船。 基于这些教训,或许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对于自由的追求者来说,重要的是意识到,优良治理秩序是一种秩序。摧毁联结人们的精神秩序,社会秩序必然难以维系,遑论构建现代国家秩序。自由主义者所面临的工作不只是追求自由,而是更为复杂的事业:构造自由的秩序。这样的秩序很自然地包括精神秩序。制度本身也是需要精神支撑的,而漫长历史中形成的、已经成为国民之自然的价值体系,就是健全的精神秩序的核心,它们在现代语境中“新生转进” ,将生成现代的精神秩序。 根据上面两个理由,自由主义对于当局放弃意识型态,回归儒家的倾向,完全有理由持肯定态度。因为,若能如此,“国民(nation)共同体”的形成就具有了可能性。这正是自由主义所努力的目标。历史地形成的儒家将塑造最为基本的精神与社会秩序,塑造一种共同的命运感,这些将构成现代“国民国家(nation-state)”的基础。在此基础上,自治、法治、民主等各种优良制度,才是可能正常运转的。 应当说,1970年代后期以来,由于意识型态信仰的溃散,当局仇视、消灭儒家的僵硬态度已经有所松动。尤其是自1990年代以来,当局对儒家的态度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当局试图寻找民族主义的正当性,因而强调“中华民族”、“炎黄子孙”、“中国文化”等等符号,并赋予其强烈的民族主义色彩。当局也意识到,用中国符号表达的文本、艺术,可以成为在全球化时代竞争的“软实力”,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就竭力加入这种传统文化元素。 但是,与传统中国的打天下者不同,中共的正当性来自于其历史主义——实际上是取消历史、传统——的意识型态。它几乎主要就是依赖现代意识型态而获得政权的。因此,对于任何可能替换其意识型态的倾向,大陆当局都保持着警惕。为此,它曾经消灭了另外一种现代意识型态:自由主义。它对儒家、对传统宗教同样保持警惕,在当局看来,这是思想战线上的潜在敌人。 因此,过去三十年来,当局虽然在利用一些传统符号,但对于传统的实体性价值和制度,比如,儒家的核心价值,及与儒家相关的观念和制度,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的态度。1980年代以来,当局对于具有儒家色彩的民间信仰的复兴,比如农民恢复祖先祭祀、重建祠堂、重修族谱等活动,采取打压态度,尽管这样的打压因为丧失了意识型态的支持,而不再像毛时代那样有力。对于宗族逐渐扩张自我治理权,当局更是直言不讳地予以压制。 基于上述两难困境,当局对儒家采取了一种工具主义态度,其具体操作策略是,区别对待,取我所用。由此导致刚刚复兴的广义儒家群体,陷入严重的分裂状态。过去十几年来与儒家相关的群体,至少分裂为三:第一为官方儒家,第二为学院儒学研究者,第三为儒家信徒。对这三个群体,当局采取不同态度。 当局成立了一些儒学组织,甚至是国际性,通过资金、人员等管道,对其予以控制,并指挥其在海内外从事各种文化“统战”活动。这些官方儒家非常活跃地参与国内外的各种文化交流活动,比如参与所谓“文明对话”。支持在曲阜建立教堂的,正是这类儒家。他们并不信奉儒家的实体性价值,儒家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实现政治目标的一种符号性工具。 在各个大学和研究机构,活跃着一批学院儒学研究者。他们通常不具有儒家信仰,而把儒家进行分解,当作纯粹学术性的哲学、哲学史、思想史研究的对象。当局对于此种研究,通常持积极支持的态度。各地高校纷纷成立“国学院”。当局很清楚,这种研究不会产生什么实质性社会价值与政治后果,反而可以为官方儒家的活动提供一些妆点性知识工具。 在上述两类人之外,另外有一些人士,在曲阜教堂事件中,他们自称“儒者”或“儒教信徒”。他们大多把儒家之价值作为信仰,因而具有宗教气质。对于这类儒者,当局通常采取一种隐秘的防范态度,因而他们通常并不为体制所容。蒋庆就属于这类儒家,陈明很大程度上也是。蒋庆的著作在大陆的出版面临困难,因为他具有真正的儒家信仰,而任何一个真诚的非官方信仰,在当局看来都是危险的,会直接冲击官方已经七零八落的意识型态。因此,通常情况下,这些儒者无缘参加官方儒家组织的各种文化统战性活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