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生态问题的美学审视主题 海德格尔曾经指出,自从人类进入工业文明时代以后,把自然“功能化”为能量的提供者,成了人类最夺目的追求之一。在他看来,对能量的取得和供应所抱有的种种忧虑,以决定性的方式规定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成为巨大的能量仓库,“成为现代技术和工业的唯一巨大的加油站和能源”,“持久而慌忙地寻求能量储备,研究、加工和控制新的能量担负者,这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成为单纯的能量提供者”。① 这里,海德格尔实际上已经揭示出了人与世界关系性质的根本变异:人不再是那个与自然融合一体、共生共荣的存在者;世界在人之外,人成了一个“超拔者”、一个与世界相对的行动主体;世界对人已不再具有那种亲密的伙伴关系、崇敬关系或崇拜关系,“现在,一切存在者或者是作为对象的现实的东西,或者是作为对象化的活动者(在对象化中,对象的对象性得以形成)”,“主体自为地是主体。意识的本质是自我意识”,“人进入了反抗。世界成为对象。在这种对一切存在者反抗的对象化中,那种首先必须受前置和建立所支配的东西,即地球,进入了人的设置和探讨的中心。地球本身只能显示为进攻的对象,进攻作为人的意志中的无条件的对象化而建立起来。自然到处表现为技术的对象”。② 从海德格尔的这一揭示中,我们不难看出,随着现代科学的迅速发展及其向技术领域的不断转换,技术力量在人的生活实践中急剧扩张,而人对于自己作为“主体”的身份也越来越“自信”。人与世界关系的内在统一本质、整体性,在这种日益增长的“自信”面前变得越来越脆弱松弛。人与世界关系的分裂,以主客对立形式出现在人对自然的开发、占有和控制过程中,甚至出现在人对世界的“保护”之中。所谓世界的“对象化”,成为一种人凭借技术方式掌控一切外部事实的具体形式;所谓“主体性”,则不过是人使“世界成为对象”的自设根据。就这一点来看,人与世界关系的非美学本质已经很明显地暴露了出来:人与世界关系的整体谐和秩序的丧失,决定了人的生存意志及其基本满足的孤立性和封闭性,决定了人与世界关系的功能化效果——自然、社会,甚至人的精神存在,只是处在一种人的技术实践“对象”位置上。正是在这种“功能化关系”中,由人与世界关系的统一交流所生成的整体生命意识被遮蔽了,人的生存活动被简化为一种功能意义上的日常生活过程、一种物质性的事实。 显然,一切生态现象正是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成了“问题”。 面对这样的情形,美学的首要任务,就在于从这一分裂对立的现实中,重新确认人与世界关系的价值本位,重新确立人的生存维度及其内在本质,从而在生态存在领域内形成一种重新整合人与世界关系的力量。换句话说,在生态问题上,美学审视的主题在于一种有效的“确立”:确立生命存在与发展的整体意识,确立人与世界关系的审美把握。 作为形成有效的审美生态观的最基本理论形式,这种“确立”主要包含了这样几个方面的内容: 第一,对生命的虔敬与信仰。 人与世界关系的整体性,根本上表达了对于生命存在的整体价值肯定。任何对于这种整体性关系的分裂,无疑都是对于生命存在的背弃与失敬。因而,在美学对于生态存在及其现实问题的审视过程中,如何恢复和强化人对生命存在、生命活动的虔敬态度,如何以一种心灵内在的深刻信仰方式来面对人与世界关系的生命本质,便是一个关键。没有对生命本身的热情,没有对生命发展的精神沉思,也就没有了对人与世界关系的把握基点。这种对生命的虔敬与信仰,要求克服人的自大的“主体”意志,自觉地将生命存在肯定为人、自然、社会的共享价值,在人与世界关系的整体性方面追求一种特定的平衡。一句话,美学所要求的,是在生态领域内实现人与自然、社会的整体生命感及其价值,把人自身的存在放在同世界关系的谐和过程之中,而不是以人的存在意志驾御整个世界的生命存在与发展规律。而这一点,也正符合了美学本身的价值追求特性,因为整个美学的思想归宿就在于通过对人的特定生命现象的诠释,将生存目的从一般意志的运动领域中区别出来,使生命本身在感性的自由活动中得到澄明。 第二,对自然存在的感受而非占有。 人与世界关系整体性的破坏,根源于人对自然、社会,乃至于人自身外部活动的直接占有。在生态领域里,全部问题的症结点,就在于人在追求生存的物质前提和满足过程中,失去了人自己对于世界的内在感受能力,放弃了对于世界生命的心灵自觉。尤其是,在技术日新月异的发展过程中,技术实践以其“无所不能”的扩张假相,不仅一步一步地取消了人对于自然存在的感受活动,同时也一步一步地强化了物质占有能力对心灵感受本质的异化:当人们越来越沉缅于技术实践的巨大控制规模及其物质胜利成果的时候,人对自然存在的想象也就越来越异变为对于人与技术实践关系的想象;在人的占有满足中,自然存在被当作技术实践的占有对象,而不是与人类共存共生的关系过程。因此,美学之把握生态现象及其问题,应着重强调人对自然存在的生命感受性,强调这种感受过程的超越本质——超越一般物质活动的占有关系,超越自然存在的“对象化”形式,进而张扬人以内在生命感受方式同自然存在相互联系的必然性。在这一点上,美学的旨趣显然不在于“自然的人化”,而是“自然的感受化”,即肯定非占有的自然感受过程的生命属性,从而在自然的美学价值层面肯定全部生态现象的审美本质。 第三,强调生命的内在充盈而非以“创造”的名义实行对外改造。 人类曾经有过的骄傲,就是在技术能力的无限扩张过程中,以“创造”的名义对“对象化”世界实行了“属人”的改造。甚至,崇尚“实践”的美学在解释人与世界关系的时候,也同样以“对象化”方式肯定了这种“伟大的创造”价值。而现在,人类面临的生态现实,终于让人看到了以“创造”方式所实现的人对世界的改造,是如何割裂了人与世界关系的完整意义,又如何把人引向了一个日益恶化的自我生存之境。由此,美学在重新确立人与世界关系的价值本位、人的生存维度及其内在本质的过程中,首先应该重点反思这种“创造”的前景,揭示这种“创造”在生态改变过程中的负面性,进而把人引入一个“向内”的价值建构过程。这里,所谓“向内”,主要是指生命活动指向不是朝外扩张的,而是内在充盈的,是一种人的生命与自然生命、社会生命的交流与化合。在这个人与世界的整体统一中,人不再是一个勇敢却又孤立的“创造主体”,而是直接加入到大化流行的世界生命行程之中,与自然、社会共享生命的欢乐感受。只有这样,美学之于生态现象及其问题的诠释,才有可能独立于一般认识体系之外,产生它自己特殊的力量,并获得特殊的意义。 可以认为,在这种美学的“确立”内容中,凸现的是一种尊重态度:不仅尊重自然,尊重社会,而且尊重人自己的存在;不仅尊重人的利益,而且尊重人与世界关系的整体性利益。这种尊重态度,归结到一点,便是充分肯定了人与世界之间的亲和性。 在生态领域,美学的全部思想意图,就在于张扬这种“亲和”的人与世界关系建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