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论王阳明 总的来说,太虚对宋明理学不甚有好感,但是对阳明学却情有独钟,有极高的评价。太虚关于阳明学的思想有以下几点。 第一,阳明的境界。太虚认为,阳明在成己之学上已臻其极,实无遗憾。但阳明在应帝王以成人成物的内圣外王之道上,尚有所欠缺。阳明“致良知”时之教育门弟、建立功业,皆是为了扩充其良知之用以成就自我,而不是为了成就天下、国家、人民和万物,因而未能尽融其高明卓绝之见而底于实地。这就是黄梨洲讥其“急于明道,往往将向上一几轻于指点,启后学躐等之弊”的原因。阳明门弟纯驳歧出,流于浅薄轻嚣者多,不及孔门之文质彬彬。阳明之所以功业灿然当世,学风靡然身后,只是由于其才气超人,际遇得时,并非尽出其道学之所成。换言之,阳明只是做到了藉“成他”而“成己”的圣功,尚未做到既“成己”又“成他”的王业。 第二,关于阳明学与宋明儒学。阳明学在宋学上有其来源,可说是继承了从大程到陆象山的思想路线,也就是“心气即性理系”的道统。但阳明在宋明儒中之所以尤为特出,是因为孔门之道,原本重于内圣外王的实践工夫,而不重于析名辨物的理论思辨。宋儒力矫汉唐溺于词章训诂的弊病,提倡“道学”,重视的是证心践形,所以周茂叔最初教二程,即令寻“孔颜乐处”,而明道见人静坐,即叹为“好学”。但主张“性理异于心气”的程朱一系,则认为“物性”、“天理”在于天、在于外物,谓人心之所有者不过明觉,“理”为天地万物所共有,只有穷尽天地万物之理,然后吾心之明觉才与之浑合而无间。这是一种为外物所缚的思想路线。阳明则以“圣人之学”为“心学”,从“心”、“良知”上把握天理,因而能摆落一切,空诸依傍,知行合一。这是阳明的实践工夫所以高迈古今的根本原因! 第三,关于阳明道学之宗纲。 纵贯阳明一生的,只是“良知”二字。阳明为学,三变而始得其门,这是由未得良知而悟得良知;其默坐澄心,则是持守良知而养良知之体;其致良知,则是笃行良知而充良知之用。其“赤日当空”,则是持守笃行之后,所获粹然良知之果也。“良知”一名,本于孟子;但在孟子那里“良知”、“良能”并称,阳明则以“良知”为枢纽,把“良能”摄于“良知”之内,所以能做到即知即行,彻里彻表。而且孟子所谓的“良知、良能”,是指吾人生来所有的知能,虽然没有受到习惯的染污,却被气质所拘,所以同在人类,智、愚、仁、暴,在襁褓中即有巨大的差别。阳明所云“良知”,则是长久的困窘积闷之后,在居夷处困之际,上观古人,近察当己,炯然独露而得(“从百死千难中得来”);这是吾人独能作圣作佛的一点灵心,自由活泼,绝待无依,不为气质、习惯所拘染。孔门谓之“仁体”,王氏谓之“良知”,都是指此。阳明曰:“良知即是独知事”。所谓“独知”,即指不拘气禀(先业所引、机械所定之身心器界),不染习尚(现身所修功业、所成之学识经验),超然于气禀习尚之上,卓然于气禀习尚之中,而自由活泼绝待无依,独能知善知恶之正知。“良知”,是与前六识相应的本来凈善信心,此心不但自性清净,而且能清净其余的心、心所,如水清珠能清浊水者一样。所以良知之“良”字,应训为“诚”,有本性凈善、正信之义;如果能发见此良知而保养之,身、语、意之动皆不欺此良知以行,自能为善去恶、即知即行、知行合一。为善去恶,即是致知格物、即是致良知,所以致良知则意自诚、心自正、身自修、家自齐、国自治、天下自平也。其实此良知实际上是一切众生共同具有的佛性,之所以以人类为独能,乃是比较之辞,是为了突显人道的可贵。人类的优势在于,习尚之染虽重,气禀之拘独轻,业报既不甚乐,亦不甚苦,绰然有回翔自审的余地;只要能披洗其习尚之染,则能发现“良知”而长养之。世人之所以少有能发现此良知而长养之、施展之、圆成之者,一是因为世人常陷于习尚的追逐之中,所以良知虽卓然尚在而莫由发见。二是因为世人缺少多闻深思的善慧,当良知偶然流露时不能持养。而阳明则不但能发见之(“龙场大悟”),而且能持养之(“静默澄心”);不但能持养之,而且能施行之(“以致良知修己化人,致君泽民,知行合一”);不但能施行之,而且能充实之(“赤日当空,万象毕照”)。“所以为儒家仲尼以来之一人也!所以为华梵两化所育生之唯一良果也!第阳明所以能发见良知而持养之者,以渊源于宋学及禅宗也。而其施行充实之者,卒为儒家贤圣,而不入佛之大小乘者,既因设身处地之所宜,复由佛之教律未深知及,而儒家之熟处难忘,故向禅宗悟得,却向儒中行取也。悟得良知,存省良知,应用良知──致吾心良心于事事物物,而事事物物皆得其理──,完成良知,从悟得良知之一贯工夫终不外即知即行,知行合一。阳明道宗之在是,不了然可知欤?”(23) 第四,关于四句教法。阳明晚年以四句教为心学宗旨。四句教即:“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致”。太虚认为,这四句是阳明学的纲要,历来解者,自王龙溪、邓定宇到黄梨洲,鲜有能解其义者。太虚根据唯识学对四句教法做了如下解释: “无善无恶心之体”,指先前的业力所引生的第八阿赖耶识、以及阿赖耶识所产生的精神和物质现象。这些现象的流行演进是不自由的,完全遵循已定之势,只有借助外在的力量才能改变。当其与外力相遇时,又不能自由地趋避。这相当于一般所谓的“自然”,没有染、净、善、恶的分别,只有“无覆”(非染非凈)、“无记”(非善非恶)的性质。儒家所谓“于穆不已,流行不息”的“天命”,道家所谓“不与圣人同忧患”的“自然之道”都是此意。 “有善有恶意之动”,指恒与痴、见、爱、慢四种根本烦恼相应的意根末那识,与由末那识发起的第六识意识,率眼、耳、鼻、舌、身五识为善、为恶。人类的优越性在于,前六识均有自由活动的心力,第六识比其余五识有更多的自由活动,能善能恶,往往能超脱阿赖耶识与末那识的限制,行其所欲行。 “知善知恶是良知”,良知是潜存于阿赖耶识(“异熟识”)中的“净善之性”,本来即有,但是被阿赖耶识和末那识所限制束缚,隐伏而不得现起。只有借助较为自由的第六识意识,偶尔呈露出来。良知是作圣之基、成佛之本,如果能保持此良知而长养之,则可以知善、知恶,亦可由之以崇善拒恶、为善除恶。但这是非常微弱的“道心”,体察自觉之后,还必须通过持戒、禅定等手段加以培养,才能在实践中应用。 “为善去恶是格致”(24),为善去恶,是遵循良知而动的认识和实践活动。就遵循良知以处制事物而言是“致知”、“知致”;就由此而“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而言,即是“格物”、“物格”。所谓“物”,即是一向束缚人之自由的阿赖耶识和末那识,也就是意、心、身、家、国、世界等,使之完全遵从良知而成就诚、正、修、齐、治、平、之善。所以阳明的四句教法,理论重心在“知善知恶之良知”,实践工夫在“为善去恶之格致”,理想追求在“恶尽善纯之至善”。王龙溪、黄黎洲等人均没有能掌握王学之纲要所在。太虚说:“阳明能化行当世者,以得良知之道宗也;阳明致弊丛末流者,以失四句之学纲也。知此,可与论阳明道学得失之原矣。”(25) 第四,阳明学与新中国哲学。太虚认为,宋明以来的儒家哲学可分为三派:1、以程明道、陆象山、王阳明为代表的唯心派;2、以程伊川、朱熹为代表的心、物二元派;3、以颜习斋、戴东原为代表的唯物派或反道学派。三派中以陆、王派摄取禅、道而近禅;程朱派摄取禅、道而近道,二派均排斥功利;颜戴派远绝禅、道而近功利。此三派实际上各有传承和发扬。建设新中国哲学者,侧重科学者主唯物派,侧重哲学者一部分主唯心,一部分主心物二元。太虚主张“统三为一”,以阳明学为枢纽,建设新的中国哲学。他认为,阳明学实际上含有三派哲学的真义。阳明的心学虽为中国唯心论的顶峰,但阳明以体察物理、顺养人情为基础的实践工夫,足以充实而发挥唯物派的实学。阳明的“致良知”说是去主观上自私意欲之蔽,存客观上事物天然之理,这是心物二元论,与朱熹相同。阳明与朱熹的不同其实只是工夫论上的差别,前者是在心上用功,后者是在照上用功。所以以阳明学为总枢,可以分别发为唯心、心物二元、唯物三派的哲学。所以应该以阳明学为枢纽,使三派哲学均衡发展,并光明正大地以佛、道为中国哲学的积极因素,在颜、戴实学派的基础上吸收近代西方的科学、工业、民政、法治等学说文化,以构建新的中国哲学。 三、结语 除以上所述外,太虚对现代新儒学中的梁漱溟、冯友兰、马一浮、熊十力等皆有评说,本文献于篇幅不论。总的说来,太虚作为一代佛学大师,他的佛化儒学思想,在中国近代儒学思想史和中国佛学思想史上皆应有一席之地。从太虚的思想旨趣来说,他之宣扬儒学,是为了契合中国人的文化根性而对中国人进行佛化教育,是一种大乘菩萨道的权巧方便。所以太虚对儒学的佛学解释,距离儒学文本的愿意可能存在很大的出入,但也不容否认,他的某些解释是很有启发性的,对我们正确理解中国后期的儒学和佛学可以提供很好的启迪。 作者:李广良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