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宪成(1550—1612),字叔时,别号泾阳先生。无锡人,明万历进士,官至吏部文选司郎中,因直言削籍。为学主张“以世为体”,治学经世,留心时政。学术上推崇程朱,又认为王守仁的“致良知”说“其意最为精密”,但不满意“其揭无善无恶四字为性宗”,认为此实源于佛学。主性善,“语本性,只是性善二字,语工夫,只是小心二字。”遗世著作主要收集在《顾端文公遗书》中。 东林书院原是宋代理学创始人之一程颐的学生杨时讲学的地方。万历三十二年(1604)顾宪成罢官归里,就其地建东林书院,与高攀龙等讲学其中。《无锡金匮县志》载:“东林书院亦名龟山书院,在城东南隅。宋杨文清(时)讲学于此,后即其地为书院,而建道祠以祀之。元至正间,废为僧庐。明邵宝欲复兴未果。万历三十二年,顾宪成及弟允成始构成之。宪成殁,高攀龙、叶茂才相继主其事,榜其门曰东林书院。”高攀龙的《<东林会约>序》也有相同的说明。 明代中叶以后,王守仁以主观唯心主义为核心的心学,逐渐占据了社会意识形态的统治地位,虽其初意对僵化的程朱理学有所矫正,对社会有着思想解放的作用,但到了王学末流,则放诞无所归宿,任性自适,不务实学。东林诸子的兴起即是对王学末流的反动。他们的思想基本属于程朱,又不完全拘守于程朱,有一定的现实针对性。提倡气节,讲求实学,一扫王学末流任心自适的陋习,对当时影响很大。 东林诸子不仅在学术宗旨上主张关心时政、切中时弊,而且自觉地把自己的学术活动与现实政治斗争密切结合起来,从而扩大了学派的社会影响,也招致了一些当权者和王学拥护者的忌恨。《明史·顾宪成传》载:“当是时,士大夫抱道忤时者,率退处林野,闻风响附,学舍至不能容。宪成尝曰‘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生民;居水边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无取焉’。故其讲习之余,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朝士慕其风者,多遥相应和。由是东林名大著,而忌者亦多。”顾宪成为东林书院所题写的著名楹联,也正反映了东林诸子的这种学风:“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东林诸子特别重视气节,培养不畏权奸。刚直不阿的精神。顾宪成、高攀龙等主持书院或在书院讲学的人都身体力行,堪为学者楷模。他们讲学,使“远近名贤,同声相应,天下学者,咸以东林力归。”东林书院由此曾培养出一批不畏权势、刚正廉洁的人物,如杨涟、左光斗等,明末不少忠难死节的人物,如范景文、李邦华、倪元璐、刘宗周、黄道周、吴麟征、马世奇等,都出自东林书院。这些都是《东林会约》讲学精神的现实基础和直接表现。 《东林会约》是顾宪成为东林书院的讲学活动所制定的章程。高攀龙在“序”中说:“先生复为约,指示一时从游者修持之要。”这个“约”由其弟允成参修,“后学门人”高攀龙、刘元珍、史孟麟、安希范四人合订为一卷,收入《顾端文公遗书》中。《东林会约》的根本指导思想是欲持程朱以矫王学流弊。它阐述了讲学的基本原理、原则,规定了书院讲学的制度、程序、方法等,集中地反映了东林书院的讲学精神和东林诸子的为学宗旨。《东林会约》以朱熹制定的《白鹿洞规》为基础,除以“五教”、“为学之序”、“修身之要”、“处事之要”“接物之要”为基本规约外,再由顾宪成增修“饬四要、破二惑、崇九益、屏九损”及具体规章制度而成,其主旨是要书院师生继承杨时的学术精神。上承周敦颐、二程、朱熹等理学大师,以纠正王学末流的陋习。《东林书院志》说:“泾阳先生爱作会约,以谂同志,而景逸先生(高攀龙)为之序。首列孔颜曾思孟,明宗统也;次白鹿洞学规,定法程也。申之以饬四要、破二惑、崇九益、屏九损,卫道救时,周详恳到。其间阐提性善之旨,以辟阳明子天泉证道之失,尤见一时障川回澜之力。” 东林的讲会,是东林诸子研究学术,进行舆论宣传的一种重要的组织形式。他们复建东林书院,以此为基地,招集士绅讲学。“每月集吴越之士绅会讲三日,远近赴会者数百人。”他们的主要成员,是苏吴地区的中小地主的政治代表人物和政治上受排,挤的中下层官吏,以及其他有密切联系的士大夫知识分子。即率先提倡并研究西洋实用科学的李之藻、徐光启、杨廷筠等,也常到东林书院讲学,开阔了传统知识分子的视野。主、听讲的人大多是这一类謇谔人物,他们为扩大自己的社会影响而借讲会“广联同志”,壮大阵营。 《东林会约》述“今兹之会,近则邑之衿绅集焉,远则四方之尊宿名硕时惠临焉。其有向慕而来者,即草野之齐民,总角之童子,皆得环而听教,所联属多矣。”也有不少学者,慕东林之名,走数千里来参加会讲的;也有闻诸学者在无锡讲学论道而不远千里,“泛舟问学”的。 《东林会约》对讲会的程式作了具体规定,其基本内容是:每年一大会,或春或秋,每月一小会;会各三日。小会在每月九、十、十一三日。大会之首日诣圣像前行礼,礼毕入讲堂。东西分坐,先各郡各县,次本郡本县,次会主,各以齿为序。大会每年推一人为主,小会每月推一人为主。每会由主讲人说《四书》一章。此外,有问则问,有商量则商量,各虚怀以听,即有所见,须俟两下讲论已毕。会日久坐之后,宜歌诗一二章。每会设茶点,不布席。各郡各县同志,临会午、晚饭四人一席;同志会集宜省繁文以求实益。 宗统先师人物本是书院教育的重要内容之一,一是在师生心目中树立“先师”、“先圣”、“先贤”的模范形象,以培养知礼义,明廉耻的思想品质及其标准;二是标明本书院的学术方向和学旨。《东林会约》所宗统的都是儒家思孟学派的道统人物,是程朱以来所祖述的先师及其学旨。《会约》说:“孔子万世斯文之主,凡言学者必宗焉。善学孔子,则颜曾思孟其选也。”所列学旨,孔子则“一贯之道”,颜子则好学、乐学之意,曾子则“大学之道”,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之纲,子思则“中庸”之道,孟子则“道性善”之旨。全是理学程朱学派所坚持的“精义”。此外,东林书院还特重视宗统杨时及其后学。《会约》指出杨时的学术地位:“先生上承濂洛,下启考亭四先生之精神,又与四先生相始终”。是程朱学派承上启下的人物,并立有杨时及其后学和无锡学者从祠者数十人,用以激励后学继承遗教,保持和发扬这一学派的传统学风。为此《东林会约》还规定了对他们的祭祀仪式:每年正月上甲日举行“释菜”礼,每年春、秋两季仲月仲丁日行“释奠”礼,用以进行书院的传统教育。 《白鹿洞规》是《东林会约》的基本骨架,有“定法程”的作用,是东林书院的基本教育纲领,它概括了封建社会教育的基本精神和要求,也是封建社会后期教育实施的共同准则,不论官学还是私学,都以此为程式。《会约》道:“古之立教者,……初无定法,至其大本大原,大纲大纪,自圣人至于初学,俱有不能越者,亦未尝无定法也。稽古昔生民揆典则秩彝训,约而有章,详而有体,其惟朱子白鹿洞规乎。”朱子白鹿洞规至矣尽矣!士希贤、贤希圣、举不出此矣。东林之会推是相与讲明而服行之”。在此基础上,顾宪成拟订了“饬四要”、“破二惑”、“崇九益”、“屏九损”,则是发扬程朱理学精神,针对王学末流而发的。 所谓“四要”:第一要“知本”。“知本”就是“尽性”。顾宪成说:知本云何?本者,性也。学以尽性也。尽性必自识性始。性不识,难以语尽;性不尽,难以语学。”而这个“性”正是日用伦常的“之所以”;“乃其所以亲,所以义、所以别、所以序、所以信”;是人的道德修养的内在根据与可能性:“乃其所为学、所为问、所为思、所为辨、所为行”。认识了这个内在的本性,人就能达到主体价值的自觉,就能通过“修身”做到“言自能忠信”、“行自能笃敬”、“忿自能惩”、“欲自能窒”、“善自能迁”、“过自能改”。“性”的根本价值取向即在于说明人的教育的内在根据,脱离了教育和修为的“性”是没有价值的。这正是为矫明正德、嘉靖、隆庆、万历以来王学末流以无善无恶为性,以不学不虑为学的流弊而来的。王阳明天泉证道曰“无善无恶心之体”。《会约》针对这一学旨指出:“性一而己矣,不闻有异同之说也。自孟子道性善,告子又道无善无不善,而一者始歧而二矣。此孔子以后之变局也。今之言曰无善无恶是谓至善,而二者又混而一矣,此孟子之后之变局也。或于同中生异,或于异中强同,波淫邪遁皆从此起,不可不察也。”按这种无善无恶为性,往往就会“以亲义序别信为土苴,以学问思辨行为桎梏,一切藐而不视”,走到极处就是否定教育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否定人的价值及其实现。第二要“立志”。“立春云何?夫志者,心之所之也,是人一生之精神之所结聚也,是人之一生之事业之所根柢也。”“立志”的核心即在“自立”,自己提出对自己的严格要求,要立志为圣贤,立志为圣贤就可以为圣贤。其实质是要求主体的价值自觉。第三,要“尊经”,以“六经”、“四书”为“常道”。避免异端曲说的纷纷籍籍的干扰。第四要“审几”。“几者,动之微,诚伪之所由分也”。“审几”即反省为学讲论的根本动机是诚心还是虚伪;是求立身要义,还是“树标志、张门面”;是讲求实学,还是徒慕虚名、应故事。这“四要”可说是东林讲学的基本原理和原则。 所谓“二惑”,一是有的人认为讲学“迂阔而不切”,又“高远而难从”,二是有人认为“学顾力行”就可以了,讲学是多余的,用不着。顾宪成认为以此两点理由反对讲学就是“二惑”,应当加以破除。他说:“此其不必惑者也。”这是因为讲学所讲的都是人伦道德,待人处事“日用常行须臾所不可离之事”,不为“迂阔”;而这些东西又都是“夫妇之所共知,之所共能”的,不为“高远”;如果这些东西不讲,那又“行”什么呢?“行”的标准又是什么呢?所讲即所行,所行即所讲,讲行统一,学用一致,就不为多余。所以“不当惑而惑,昧也;不必惑而惑,懦也。协而破之,是在吾党”。这可说是主要涉及到教育的必要性问题。 所谓“九益”,就是为学讲论的几大好处,也可说是顾宪成所概括的教育对人的发展的作用的认识。第一,讲学“专以德义相切磨”,从而能希贤希圣,进到人的最高价值领域,成为圣贤。第二,四方宿学硕儒齐集,正是宣传治道、教化百姓的好时机。不论地位高低,男女老少都要来听讲。第三,会讲时“耳目一新,精神自策,默默相对,万虑俱澄,”是修心养性的重要方式。第四,当会之时,“非仁义不谈,非礼法不动,瞻听之久,渐摩之熟,气体为移,肺肝为易,一切凡情俗态,不觉荡然而尽。”第五,四方学者,不远万里寻师觅友,济济一堂,互相切磋,声应气求,取长补短,互相学习。第六,一人的见闻有限,众人的见闻无穷。会讲可以使人广见博闻;个人钻研累月累日,旁搜六合,逖求千古而不得,一旦举而质诸大众之中,便相悦以解。第七,一日之中,可以“追按其既往”,“顶筹其将来”,起旧图新。第八,使人感到教育的责任和力量,其责我也周,其望我也厚,爱我也至,而不敢妄自菲薄,聊自姑息。第九,“会以明学,会以明道”。把“明学”、“明道”作为求学的根本宗旨。从根本出枝叶,从“明道”出立言、立功、立节。此九者“皆致益之道也,” 所谓“九损”,是讲学中常犯的九种错误,提醒学者加以警惕,竭力避免。这更多地涉及到方法论问题,同时也是一个学者的学行风范的问题。第一,比昵玩狎,鄙也;第二,同党伐异,僻也;第三,假公济私,賊也,第四,评论是非,浮也;第五,谈论琐怪,妄也,第六,文过饰非,估也;第七,多言人过,悻也;第八,执事争辩,满也;第九,道听途说,莽也。此九者“皆致损之道也。” 从《东林会约》来看,体现了东林诸子讲学的如下特色: (1)程朱理学精神是讲学的基本精神。孔、颜、曾、思、孟,正是程朱祖述的宗师道统;《白鹿洞规》所规定的“法程”也正是程朱的“下学上达”的工夫,与王学的一超“顿悟”的简易工夫截然不同;而“四要”、“九益”正是程朱论学精神的发挥和具体化,“二惑”、“九损”却是王学末流的流弊。 (2)定期召开学术讨沦会,保证学术活动的正常进行。讨论会有正题讲座,讲《四书》、《五经》,大家“虚怀以听”;又有即席讲论;既有宣讲,又有辩难和商讨。 (3)讲会过程中,经常和以歌诗,使之“涤荡凝滞,开发性灵”,活跃思想。有时还请蒙学中的蒙童到会代歌。其作用可以振作精神,活跃会场气氛,启发学习的兴趣。所歌之诗,都有具体规定,主要是前代理学大师阐述理学情趣及修养方法的作品。如杨龟山《东林道土漫步》,王阳明《咏良知》、《月夜与诸生歌于天泉桥》、陈白沙《夜坐》、《独速》等。 (4)讲会的学术思想比较民主、活跃。既论学,又论政。这种自由讲学的民主学风,突破了当时束缚士人思想的八股学风,追求“为圣为贤”的“实学”,而不是为“科名”;若“所希者科名,”则“非徒也,”那就是“失其为学之本”,丢掉了“设学之初意”。 (5)特别重视“群学”,主张学问须“质诸大众之中”东林书院的讲会,通过演讲、讨论、质疑辩难,可使“累岁月而不得”解决的问题得以“相悦以解”。这就说明“一人之见闻有限,众人之见闻无限”。自古以来的所谓“圣贤”都不是天生的,而是从“众人”中学习而来的,是习一乡、一国之“善士”讲学,“收而为吾之善”。所谓“圣贤”,如果是代表一个人的智慧的话,不过是通过“善学”好问,把“众人”的智慧集中于他一人而已,因而又证明了“自古未有关门闭户独自做成的圣贤,”“圣贤”的学问不过是“众人”学问的集大成。所以“自古圣贤未有离群绝类孤立无与的学问。”学问须大家帮扶,相推相引,相渐相摩,才可日进而高明光大。这种从“群学”教育思想出发的“圣贤”与“众人”的观点,具有积极、进步的民主意识,从理论上打破了天生“圣贤”的唯心主义教育思想的虚诞,把“圣贤”与“众人”统一了起来。从认识的过程来说,不限于个人的认识,而主张“众智”,是具有一定的真理因素的。这也是《东林会约》的讲学精神的价值所在。(冯晓林) 来源:《中外教育名家名著介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