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现象的理性解析 《周易·系辞下》云:“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对现象的仰观俯察、体知选择是人类源自动物的生存本能,然人类之理性能力又使得这种观察延及更为广阔的领域,并积累出更多的成果,这就是传统数术对天、地、人、物的观察,从而得出与人生之吉凶悔吝相关的类属经验。此亦可分为两类数术方法:因象归类之本象卜和因生定数之本数占。 本象卜包括占星云风气、风水、人相及自然异象如山崩水竭、草木虫鱼之变异、季节不时和人生异象如梦幻、目瞤耳鸣等等。若《汉书·艺文志·数术略》云:“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纪吉凶之象,圣王所以参政也。”“形法者,大举九州之势,以立城郭室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数、器物之形容,以求其声气贵贱吉凶。犹律有长短,而各征其声,非有鬼神,数自然也。然形与气相首尾,亦有有其形而无其气,有其气而无其形,此精微之独异也。”“杂占者,纪百事之象,候善恶之征。”“历谱者,序四时之位,正分至之节,会日月五星之辰,以考寒暑杀生之实。故圣王必正历数,以定三统服色之制,又以探知五星日月之会。凶厄之患,吉隆之喜,其术皆出焉。”是皆本象卜之荦荦大者。 张家国先生据唐代李淳风《乙巳占》归纳占候程序有四:不同天象的状况,这种状况所具有的象征意义,理论上的解释,禳解的方法等,即已表明这种占卜法是以明确的经验归纳——不同天象的状况与人事关系之归纳为前提的[6]354。《淮南子·地形训》云: 土地各以其类生,是故山气多男,泽气多女,障气多喑,风气多聋,林气多癃,木气多伛,岸下气多肿,石气多力,险阻气多瘿,暑气多夭,寒气多寿,谷气多痹,丘气多狂,衍气多仁,陵气多贪。轻土多利,重土多迟,清水音小,浊水音大,湍水人轻,迟水人重,中土多圣人,皆象其气,皆应其类。 亦可明其分类以系人事的特点。又《灵枢经·阴阳二十五人》因五行、五色而分人之相貌,以别其吉凶美恶,亦甚明之: 先立五形金木水火土,别其五色,异其五形之人,而二十五人具矣……木形之人比于上角,似于苍帝,其为人苍色,小头长面,大肩背,直身,小手足好,有才,劳心,少力,多忧劳于事……火形之人比于上徵,似于赤帝,其为人赤色,广脱面,小头,好肩背髀腹,小手足,行安地,疾心,行摇,肩背肉满,有气轻财,少信多虑,见事明,好颜,急心,不寿暴死……土形之人比于上宫,似于上古黄帝,其为人黄色,圆面大头,美肩背,大腹,美股胫,小手足多肉,上下相称,行安地,举足浮,安心,好利人,不喜权势,善附人也……金形之人比于上商,似于白帝,其为人方面白色,小头,小肩背,小腹,小手足,如骨发踵外,骨轻,身清廉,急心,静悍,善为吏……水形之人,比于上羽,似于黑帝,其为人黑色,面不平,大头廉颐,小肩大腹,动手足,发行摇身,下尻长背,延延然不敬畏,善欺绐人,戮死。 此虽借用五行来对人的形貌加以分类(每类除上角、上徵云云外,别有四类以分色,故有二十五人之说),但后来相术之细分则又因头、面(耳、眉、眼、鼻、口)、肢、身、骨、手、足等而各配诠说,则多用经验之观察而归纳其类属,以别其夭寿贵贱及命运吉凶。至于其或与五行、八卦拟象、拟数之理结合以论吉凶祸福,亦为本象卜之常事,盖欲以通识而得其真也。若占星、占候、风水、占梦等等因象以论人事之吉凶者同。 本数占则指用生辰的年月日时之数配干支五行以断吉凶,其术概起于唐代李虚中(716-813)之《三命消息赋》,而完善于五代宋初之徐子平。韩愈《殿中侍御史李君墓志铭》载:“以人之始生年、月、日、所值日辰支干相生、胜衰死王相斟酌,推人寿夭贵贱利不利,辄先处其年时,百不失一二。其说汪洋奥美(义),关节开解,万端千绪,参错重出。”[7]439 今传宋代徐升编录的《渊海子平》,即代表他们的占命方法。按此法之四柱配干支法盖因选择占之式法若六壬之四课而来,非术家之别造法则。从数理意义上说,此法乃通过对人生禀命之际的生成信息之推排,来确定个体所禀之信息,再推算这个所禀的信息在命运展开的将来另一时空中的信息,然后观察两者如何互动,以定其顺逆吉凶。 四、结语 由前之所论可知,数术作为一种知命之术,必然要对天地人之过去、现在及未来加以整合并建立一些理论模型,并且这些模型也会随着人类对自然认知能力的提高而有所调整和细密化,以增强其命理阐释能力。在中国的数术思想中,有着极其精致的义理基础。而作为中国传统之富有信仰色彩的学术体系,它的理论建构也必然要对宇宙人生的终极问题具有圆融的阐释能力,这也正是人类理性完善后建立起来的学术思想对知命之数术极其重视的原因所在,可以说,数术是学术传统特别是儒学的一种世俗落实,而学术传统特别是儒学则是数术的义理源头。 当然,作为巫灵感通的弥补之术的“知命”数术本身即有着一些先天的“不足”,故其在现实层面上也不可能做到完全准确地预测人生命运的程度,但它经过千百年的运作和筛选,在感通天地和经验总结上确有一些自得之见,至少具有某种仪式的意义。它在道德认同的基础上,以命运之富贵贫贱的先天性为前提,来指导个体在人生之关口上能有一个尽量合于道德的选择,鼓励个体遵循心性之善去尽其人成之功,以尽可能获得接近正命的人生。明代万民英《星学大成》序中的一段话,正可表明一般学者对数术的基本态度: 《易》以道阴阳,是卜筮之书也,圣人作之,以教人趋吉避凶。而一言以蔽之,曰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若曰吉者吾趋之,非趋夫吉,趋夫所以获吉之理,视履、考祥之类是也;凶者吾避之,非避夫凶,避夫所以致凶之故,复即命、渝安贞之类是也。由是则吉而非求也,由是则凶而有所不避也,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无非此理。盖圣人幽赞神明、开物成务之精意,余之心亦若是也,而胡不可哉。是书之行,使知命之士观之,遇富贵则曰命也,吾不可以幸致;遇贫贱则曰命也,吾不可以苟免,行法以俟,夭寿不贰,将齐得丧,一死生,其为教不既多乎。若恃命之将通而冥行径趋,见命之将否而徼幸苟免,是则桎梏而死、立乎岩墙之下者,虽圣贤亦末如之何矣。岂予之所知哉!岂予之所知哉! 又清代敕修《协纪辨方书·序》中的话语亦表达了同样的道理:“天以日月行四时,人奉天而时。若向明而治,向晦而息,后王君公所以奉若天道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群黎百姓所以奉若天道也。否则不能晨夜,不夙则暮,诗人讥焉,人人所知也。然则举大事,动大众,协乎五纪,辨乎五方,以顺天地之性,岂无寸分节解以推极其至精至微之理者欤。其支离蒙昧、拘牵谬悠之说,乃术士之过,而非可因噎而废食者也。”其实若“史官”的术士之过,亦以其未能进而入于道德之境也。 (本文曾为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学社2006年6月举办的首届国际学术研讨会Reviewing the Past,Projecting the Future: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s Contributions to the Advancement of the Humanities & Social Sciences in Asia的会议论文,并得到评议人我国台湾地区“中央研究院”李丰楙教授的多方指教,特此致谢。) 【注释】 ①《春秋繁露·重政篇》曰:“人始生有大命,是其体也;有变命存其间者,其政也。政不齐,则人有忿怒之志,若将施危难之中,而时有随遭者,神明之所接,绝续之符也。” ②黄晖《论衡校释·命义篇》考此三命云:“孙曰:三命之说,旧义略同,唯‘正命’或称‘大命’,或称‘受命’,或称‘寿命’,盖寿命为正命,随、遭为变命也……《白虎通·寿命》曰:‘命有三科以记验:有寿命以保度,有遭命以遇暴,有随命以应行。寿命者上命也,若言文王受命唯中,身享国五十年。随命者随行为命,若言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矣。又欲使民务仁立义,无滔天,滔天则司命举过,言则用以弊之。遭命者逢世残贼,若上逢乱君,下必灾变暴至,天绝人命,沙鹿崩于受邑是也。冉伯牛危行正言,而遭恶疾,孔子曰:“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太平御览》三百六十引《元命苞》曰:‘寿命,正命也,起九九八十一。有随命,随命者,随行为命也。有遭命,遭命者,行正不误,逢世残贼,君上逆乱,辜咎下流,灾谴并发,阴阳散忤,暴气雷至,灭日动地,绝人命,沙鹿袭邑是。’(《庄子·列御寇》篇:‘达大命者随,达小命者遭。’《潜夫论·论荣篇》:‘故论士苟定于志行,勿以遭命。’《卜列篇》:‘行有招召,命有遭随。’此专论随遭之命也。)《孟子·尽心章》注曰:‘命有三名,行善得善曰受命,行善得恶曰遭命,行恶得恶曰随命。’是三命之说,义并相近,唯赵岐论随命略异耳。晖按仲任于随命,其说略殊,赵岐于义无别,省举一端耳。”参见黄晖《论衡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50页。 ③“寿命”、“禄命”实出于《论语·颜渊》子夏所闻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之说。于体而言,两者皆得于天命而不可变,于用上言两者本身又皆是天命的现实表现。 ④“上命”为生者承受于天的必然性;“内命”即内在于生者的必然性;“中命”指生者内在和外在环境沟通、互动的中介必然性,如某些与外在环境相对应的心理及行为定势;“外命”指生者必须响应的外在必然性(偶然“遭遇”中的必然回应);“下命”即形而下之必然性,也就是生命实际展开中体验和经验的必然性。参见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导论篇》,(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92-395页。按此“上命”、“内命”之说实有鉴于本文下所谓之“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问题,而后三命之说则为值命之展开。 ⑤参见《朱子语类》卷六一:“此‘命’字有两说,一以所禀言之,一以所值言之。”(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461页)。又卷四:“天之所命,固是均一,到气禀处便有不齐。看其禀得来如何。禀得厚,道理也备。尝谓命譬如朝廷诰敕;心譬如官人一般,差去做官;性譬如职事一般,郡守便有郡守职事,县令便有县令职事。职事只一般,天生人,教人许多道理,便是付人许多职事。气禀,譬如俸给。贵如官高者,贱如官卑者;富如俸厚者,贫如俸薄者;寿如三两年一任又再任者,夭者如不得终任者。朝廷差人做官,便有许多物一齐趁。后来横渠云:‘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焉。’如禀得气清明者,这道理只在里面;禀得昏浊者,这道理也只在里面,只被昏浊遮蔽了。譬之水,清底里面纤毫皆见,浑底便见不得。”(同上,第77-78页。) ⑥参见《礼记·中庸》:“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 ⑦“卜”字原释作“人”,今据裘锡圭《帛书〈要〉篇释文校记》改定,裘文载《道家文化研究》2000年第18辑,第279-310页。 ⑧参见苏源明《元包五行传》:“夫至人不占者何?以其定也。占者所以定美恶,至人无恶;占者所以定吉凶,至人无凶;占者所以定休咎,至人无咎;占者所以定嫌疑,至人无疑。夫唯定矣,又何假于占哉?”载董诰(编)《全唐文》卷三七三,(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797页。 ⑨但李零同时也指出式法与择日历忌的关系以及筮法与《周易》关系的不同之处:“《周易》虽然也被古今研究易理的人当独立的书来读,可是作为供人查用的占书,它却始终结合着筮占。离开筮占,也就失去了占卜的意义。而择日之书或历忌之书是把各种举事宜忌按历日排列,令人开卷即得,吉凶立见,不必假乎式占,即使没有受过训练的人也很容易掌握。” ⑩参见《太平御览》卷九九七引《洪范五行传》:“蓍之为言耆也,百年一本生百茎,此草木之寿知吉凶者也,圣人以问鬼神焉。” (11)所谓“一”即太极之说可参《周易·系辞上》:“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孔颖达正义云:“太极谓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即是太初、太一也。故老子云:‘道生一’,即此太极是也。又谓混元既分,即有天地,故曰太极生两仪,即老子‘一生二’也。”参见《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82页。 (12)这句话不载于老聃所传的竹简本《老子》中,盖是其后太史儋的发明。 (13)参见《张载集·正蒙》“参两篇”,(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10页。又《张载集·横渠易说》《说卦》云:“一物两体者,气也。一故神,两故化,此天之所以参也。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两体者,虚实也,动静也,聚散也,清浊也,其究一而已。有两则有一,是太极也。若一则有两,有两亦一在,无两亦一在。然无两则安用一?不以太极,空虚而已,非天参也。”同前,第233-234页。 (14)此间的生成模式我们尚未能深考,然现代宇宙生成论之正负粒子在宇宙爆炸之初的相互磨合中逐渐多出来的正粒子就形成了今天的宇宙世界的说法,似乎应该对我们有所启迪。但生成的正粒子世界似仍不能没有本体——即太极寓于其中。 【参考文献】 [1]李零:《中国古代方术考》,北京:人民中国出版社,1993年。[Li Ling,Studies on the Ancient Chinese Fangshu,Beijing:People’s China Publishing House,1993.] [2]池田知久:《马王堆汉墓帛书〈周易〉之〈要〉篇释文(下)》,牛建科译,《周易研究》1997年第3期,第6-19页。[Tomohisa Ikeda,“The Paraphrase of the Chapter Yao of the Silk Book Zhouyi from a Tomb at Mawangdui (end) ,”trans. by Niu Jianke, Studies of Zhouyi ,No. 3(1997) ,pp. 6-19.] [3]徐坚:《初学记》,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Xu Jian,Chuxue Ji,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62.] [4]庞朴:《三分诸说试释之一》,《书屋》1997年第5期,第39-40页。[Pang Pu, "A Notes on Trinity, "Book House, No.5(1997),pp.39-40.] [5]叶舒宪、田大宪:《中国古代神秘数字》,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年。[Ye Shuxian & T,ian Daxian, The Ancient Chinese Mysterious Numbers,Beijing:Social Sciences Academic Press,1996.] [6]张家国:《中华占候术》,台北:文津出版社,1995年。[Zhang Jiaguo,Chinese Traditional Astrology,Taipei:Wenjin Press,1995.] [7]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Ma Qichang,Han Changli Wenji Jiaozhu, Shanghai: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198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