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战国 内容提要:子学形成于春秋战国时期,中国文化从本质上讲是先秦子学的传承和演变。在“圣王不作,诸侯恣肆”的社会局面下,先秦子学形成了自由、独创、实用的鲜明特征,中文化的精神生命全在子学。自汉武帝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之后,中国进入了思想专制的经学时代,先秦之后的子学也逐渐失去了自己的特征,中国文化中的子学精神便被窒息了。 关键词:子学时代 经学时代 自由性 独创性 实用性 中国古人一般都把书籍分为经、史、子、集四个部类,根据这种分类也就有了中国学术上的经学、史学、子学和文学。中国最早的图书分类大盖始于汉代的刘歆。哀帝命刘歆整理国家的藏书,刘歆“总括群篇,撮其指要,著为《七略》:一曰集略,二曰六艺略,三曰诸子略,四曰诗赋略,五曰兵书略,六曰术数略,七曰方技略”。曹魏时期,秘书监荀勗著《新薄》,则把国家所藏的典籍分为经、史、子、集四部,当时虽然也有人把书籍分为五类或七类的,但自唐代之后,四部分类法便成了中国书籍和中国学术的基本定式。 在中国古代,无论是在图书分类,还是在学术分类中,人们都习惯于把经学置于首位,这一方面说明经学在古人心目中具有极为崇高的地位,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中国人“信而好古”的心态。实际上,不是经学,而是子学才真正体现了中国文化的精神,确立了中国文化的发展方向。关于这一点,宋儒程颐早已意识到了。他说:“学者当以《论语》、《孟子》为本。《论语》、《孟子》既治,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矣。”1二程和朱熹对《论语》、《孟子》格外尊崇,并把《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两篇文章独立出来,与前者并称为“四书”。《论语》和《孟子》(包括《大学》和《中庸》),在先秦时期均属子学,后来虽被纳入了“十三经”,但在程朱的心目中它们还是有区别的。在他们看来,“四书”集中体现了儒家的精神,“六经”不过是为“四书”的形成提供了一些思想和文化资源而已。 程朱是新儒家,所以他们只谈《论》《孟》。当代学者则进一步认识到,不只是儒家,而是先秦诸子共同构筑了中国文化的格局和生命。李泽厚先生常讲,中国文化的基本格局是儒道互补,而所谓的“儒道互补”又不仅是儒、道两家的互补,而是以儒、道两家为主干,又融合了法家、阴阳家在内的各种思想的互补。他说:“前者(宗教性道德)由孔、孟到宋儒发展为个体人生境界的儒道(释)互补的准宗教性的追求,而为理学所大力倡导,津津乐道。后者(社会性道德)则由孔子而荀子而与道家、法家和阴阳家合流互补,而成为一整套儒法互用的伦理—政治的规范、法则,支配了中国历史两千年。”2 也就是说,中国文化从本质上讲是先秦子学的传承和演变,而不是“六经”的传承和演变。 子学形成于先秦时期。冯友兰先生把这个时期(从春秋末年的孔子到汉代初年的淮南王)称为子学时代,把汉中叶的董仲舒至清末的康有为称为经学时代。也就是说,子学形成于上古,而经学形成于中古;子学在先,而经学在后。这种划分显然与传统的划分不同。 冯友兰先生为什么认为子学在先,经学在后呢?这与他对经学和子学的理解有关。在古代的图书分类中,无论是荀勗的《新薄》、谢灵运的《四部目录》、还是后来的《四部丛刊》、《四部备要》、《四库全书》,都无一例外地把“五经”及与之有关的著作录为经学,而把先秦与各时期诸子的著作录为子学,而实际上在先秦时期并没有所谓的“五经”。《诗》、《书》、《礼》、《春秋》、《易》只是古代流传下来的五部典籍,甚至可以说这五部典籍并不是什么学术著作,而只是政府的“政教典章”。《书》是“古之号令”,《春秋》是史家记录的“事”,《礼》和《乐》是政府发布的典章制度。即使是《诗》,在当时也不是作为文学存在,而是礼乐制度的组成部分。这种情况在春秋、战国时期仍然如此,先秦诸子也没有把它们叫做“经”,而是叫做《诗》、《书》、《礼》、《乐》、《易》、《春秋》。最早把它们称做“经”的是《庄子·天地篇》和《荀子·劝学篇》,这时已是战国末年了。3所以说在先秦诸子之前,只有几部“政教典章”,并没有所谓的“五经”,就更没有什么“经学”了。 自春秋末年起,中国进入了子学时代。是时,诸子蜂起,百家争鸣,许多思想家争相著书立说,以干时政。所谓“家”,按《艺文志》所说有两个意义:一是指某个思想家及其著作,如说“儒五十三家”、“道三十七家”、“阴阳二十一家”等,在这个意义上,先秦诸子有百家之多;二是指学派,如说“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等,在这个意义上,先秦诸子主要有十家,即儒、墨、道、名、法、阴阳、纵横、农、杂、小说。据《汉书·艺文志》统计,秦火之后所存书籍尚有诸子之学189家,4324篇(这还不包括《论语》和兵家)。在这189家之中,大多数人和大多数著作都出自春秋战国时代,可见“诸子百家”之说并非虚言。 先秦时期何以会形成这样的局面呢?孟子说:“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孟子·滕文公下》)孟子认为,天下之所以出现“处士横议”的局面,是由于失去了圣王的统治,诸侯各自为政,各行其是。这是从政治上讲的。庄子说:“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闇而不明,欎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庄子·天下篇》)庄子认为,这种局面的形成是由于“贤圣不明”,“内圣外王之道,闇而不明,欎而不发”,这是从思想上讲的。《汉书·艺文志》说:“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说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汉书·艺文志》的作者认为,诸子之“蜂出并作”,是由于时君世主“好恶殊方”的推动。先秦诸子中持这种看法的人很多,例如墨子就曾说过:“昔者晋文公好士之恶衣,故文公之臣皆牂羊之裘,韦以带剑,练帛之冠,入以见于君,出以践于朝。是其故何也?君说之,故臣为之也。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要,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黎黑之色。是其故何也?君说之,故臣能之也。昔越王句践好士之勇,教驯其臣,和合之,焚舟失火,试其士曰:‘越国之宝尽在此。’越王亲自鼓其士而进之,士闻鼓音,破碎乱行,蹈火而死者,左右百人有余。越王击金而退之。”(《墨子·兼爱中》)墨子认为,无论多么困难的事情,只要国君“悦之”,就会有人去做。“兼相爱,交相利”并不是难以做到的事情,就看国君是否喜欢并推行这种主张。国君喜欢了,人民就会照着去做。韩非子则是从消极方面表达了同样的意思。他说:“故曰:君无见其欲,君见其欲,臣自将雕琢;君无见其意,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故曰:去好去恶,臣乃见素,去旧去智,臣乃自备。(《韩非子·主道》)他主张君主不要表露自己的欲望和意志,以免他人投其所好。更有甚者如商鞅,竟然准备了几套不同的货色供时君世主选择。可见先秦诸子大都认为,诸侯的好恶决定着不同思想的创立和推行冯友兰先生认为,“时君世主,好恶殊方”确实是先秦时期思想发达的原因之一,但这并不是最后的原因。最后的原因是“时君世主,好恶殊方”背后的社会大动荡,大变革。他说:“自春秋迄汉初,在中国历史中,为一大解放之时代。于其时政治制度,社会组织,及经济制度,皆有根本的改变。”在政治上,上古为贵族政治,诸国有为周室所封者,有为本来固有者。国中之卿大夫皆为公族,皆世官世禄;所谓庶人皆不能参与政权。但自春秋之后,贵族政治开始崩坏。“孔子本宋之贵族,而‘为贫而仕’,‘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此贵族之降而为民者也。如是阶级制度,逐渐消灭,至汉高遂以匹夫而为天子,此政治制度及社会组织之根本的变动也。”4在经济上,与贵族政治相连带之经济制度,即所谓井田制度。在上古封建制度下,天子,诸侯及卿大夫,在政治上及经济上皆为人民之主。例如周以土地封其子弟为诸侯,即使其子弟为其地之君主兼地主。诸侯再以其地分与其子弟,其子弟再分与庶人耕种。庶人不能自有土地,故只能为其政治的经济的主人作农奴而已。“史谓商鞅‘坏井田,开阡陌……王制遂灭,僭差无度,庶人之富者累鉅万。’此农奴解放后‘民’之崛起占势力为大地主者也。所谓井田制度之崩坏,亦当时之普通趋势,不过商鞅特以国家之力,对之作有意识的,大规模的破坏而已。”5冯友兰先生认为,“此种种大改变发动于春秋,而完成于汉之中叶。此数百年为中国社会进化之一大过渡时期。此时期中人所遇环境之新,所受解放之大,除吾人现在所遇所受者外,在中国以往历史中,殆无可以比之者。即在世界以往历史中,除近代人所遇所受者外,亦少可以比之者。”6 冯友兰先生指出:在一社会之旧制度日趋崩坏的过程中,自然有倾向于守旧之人,目睹“世风不古,人心日下”,遂起来为旧制度辩护,成为旧制度的拥护者,孔子就是这种人。不过在旧制度尚未动摇之时,只凭其是旧的,便足以引起人们的尊重。如果已经动摇,其拥护者就必须说出一套理由来,才能使时君世主及一般人信从。为旧制度提供理论上的根据,这就是孔子和后来的儒家所做的工作。 孔子之后,有人起而批评或反对旧制度,有人要修正旧制度,有人要另立新制度取代旧制度,也有人反对一切制度。这是过渡时期旧制度失去了权威,新制度尚未建立,人们在徘徊探索中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儒家既然已建立了拥护旧制度的理论,与儒家意见不合的人,要想让人们信从自己的主张,也必须建立一套理论以为自己主张的根据。这就出现了荀子所说的,十二子之言,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局面。 “大解放时代”所产生的子学必然地具有几个突出的特征:第一个特征是思想和言论自由。孟子所说的“处士横议”和庄子所说的“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都是指当时的知识分子在思想上和言论上具有高度的自由。“处士”即没有当官的知识分子,“横议”即随心所欲地发表议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即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建立自己的学说。春秋战国时期,周天子的天下已经分崩离析,诸侯各自为政,原有的制度和思想已经失去了权威,而新的权威还没有出现。在这种局面下,知识分子在行动上和思想上都取得了充分的自由。他们可以任意思想,任意言说,任意著述。当他们的主张在一个国家行不通时,便可以到另一个国家去游说,他们的来去是完全自由的,他们的思想和言论也是完全自由的。孔子、孟子就曾经带着学生周游列国,到过许多国家,他们的主张虽说没有得到哪个时君世主的认同,但却得到了足够的尊重。由于有了充分的自由,才有了先秦时期百家争鸣的局面。子学的形成得益于自由,同时也体现和推动了自由的发展。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