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多·阿多诺毕生致力于对现代社会,特别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研究与批判。他认为,启蒙以来的工具理性导致现代社会极权主义泛滥,人类社会“堕落到一种新的野蛮状态”,突出表现为现代文化工业全面控制社会,异化了现代人,也异化了现代艺术。为此,阿多诺提出否定性的辩证法,对文化工业进行彻底的批判,并进而探寻现代艺术的出路与人性救赎的可能。本文梳理阿多诺从反思启蒙运动,到社会批判,再到艺术救赎的思路,揭示其美学思想的构建过程,以彰显其思辨特征和批判锋芒,以及内在的人文主义关怀。 一、启蒙的野蛮 阿多诺的哲学开始于他对危机重重的现代社会所进行的反思。他推本溯源,追问历史,反思作为现代开端的启蒙运动究竟给现代社会带来了什么。阿多诺指出,这场运动实际上具有两面性:一方面,它标志着人类告别神话迷信,摆脱封建神权的桎梏,走向了现代科学社会;另一方面,启蒙理性和现代科技结合,产生了工具理性,并使人受制于它。而且,随着现代商品经济的发展和科技对现代社会影响的加深,工具理性逐渐变成了整个社会运作的法则,“成为统治理性本身”(Horkheimer & Adorno:1037),把现代社会置于其完全的控制之下。人变成工具理性的俘虏,其主体性日渐消失,内在的精神性、丰富性也惨遭破坏,逐渐裂化成为“必须把肉体束缚在机械劳动中,而精神被分配在纯粹的娱乐消遣之中的东西”(胡经之:484)。这代表了现代人异化的开始和文化工业的起源。阿多诺反思的结论就是:人类社会自启蒙以来,逐步走进了工具理性的阴霾,并最终“堕落到一种新的野蛮状态”(霍克海默,阿多诺:1)。 与此同时,二战中犹太人的惨痛经历又促使阿多诺反思传统哲学的弊端。他认为西方传统理论是一种追求原本、追求高度“同一性”的哲学,它在现代社会里促进了“总体性”的倾向,这种倾向导致了法西斯极权主义对个人生命的漠视和残害。此外,“同一性”的传统理论追求“某种秩序和不变性”(赵勇:79),对既存现实行使着一种肯定性的功能,无力批判社会不合理现象。实际上,工具理性作为一种科学工作方法,其原则是必须把一切研究对象分解到最小的单位以便测量与控制,这在本质上也是轻个体而重总体,追求本原和同一性的。因此,作为工具理性之具体体现的现代文化工业也就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极权主义,它以统一的意识形态整合大众,控制社会,对既存的“野蛮状态”起着肯定和维护的作用。 为此,阿多诺决定建构一种新的哲学、新的辩证法,用批判的理性抗衡工具理性。他继承黑格尔辩证法否定性的思想,批判了其哲学思想带有追求“总体性”、“同一性”、肯定性的一面,提出要以“非同一性”为原则打造一种彻底否定的辩证法。“哲学是不可能的,只有永恒的否定才是可能的”(胡经之:485),只有通过对当代社会连续不断的否定,通过对文化工业彻底的批判,以否定的艺术去否定异化的现实,人类才有可能走出启蒙的野蛮,获得解放。这就是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 二、文化的蜕变 在《启蒙的辩证法》一书中,阿多诺独辟一章“文化工业,作为大众欺骗的启蒙”,论述当代文化工业现象。在他看来,文化工业正是工具理性统治现代社会这一事实的集中体现,因而必须对其进行彻底的否定和批判。阿多诺分析了文化工业如何全面控制社会,以及它给现代人和现代艺术带来的灾难性后果。 工具理性的控制主要体现在文化工业标准化的生产原则上,即通过标准化的批量生产,制造出毫无差别,具有高度“同一性”的文化商品供大众消费。阿多诺指出,在这个系统中,“所有的执行总裁们达成一致——至少是有同样的决心——决不生产或者批准生产任何有悖于他们制定的行规或者他们的消费者分析报告的产品”(Horkheimer & Adorno:1038)。因此,尽管表面上看,文化工业产品种类繁多,人们可以自由地选择情景喜剧、爱情影片、爵士音乐、流行小说、或者美术画展,但实际上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掉进了文化工业“执行总裁们”事先设置好的标准化圈套。正如阿多诺所说,“标准化生产和批量生产正是技术和工具理性在文化工业里取得的最伟大的成就”(Horkheimer & Adorno:1037)。然而,工具理性的“成就”远远不止是标准化大生产。实际上,这种文化生产直接导致了大众文化产品本身以及既是其生产者又是其消费者的现代人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或者说“异化”。 首先,文化工业物化了文化产品,特别是艺术产品。在这里,任何文化产品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交换或者为了在市场上销售而生产出来的,人们关心的往往不是它的价值,而是它的交换价值。艺术品丧失了它作为一种精神性产品的价值,彻底堕入了商品的世界。在阿多诺看来,故事的情节、音乐的调子、绘画的色彩、表达的主题等等,这些艺术的细节本来应该均是作为“一种自由的表达”,“一种对组织设置的反抗”而存在,但是“强调总体性的文化工业扼杀了这种艺术”(Horkheimer & Adorno:1039)。文化工业控制下的艺术失去了自由表达的权利,也就无法再承载人类的精神和理想,失去了作为艺术而存在的合法性。 其次,文化工业在扼杀艺术的同时,还物化了人,这包括艺术创造者和消费者。一方面,在文化工业控制下,“个体受到其务必适应的市场的支配”(阿多诺:353),商品交换原则使得艺术家再也无法自由创作真正的艺术。这体现在独特艺术“风格”的消失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完美风格”,即标准的“类型”。阿多诺指出,历史上伟大的艺术家从来就不是那些具备所谓“完美风格”的人;“面对生活的混乱和喧嚣”,他们用一种不尽完美但却独特的艺术风格来“坚定自己,并以此表达一种否定的真理”。艺术风格的核心在于其独创性和非相似性,但如今“风格”已经让位于“类型”的创造,它代表着一种相似性、同一性的标准化生产,还有就是“对既存的社会体系的屈从”(Horkheimer & Adorno:1040-1041)。“风格”的丧失,对阿多诺来说意味着艺术家想象力的枯竭以及批判力的缺失。另一方面,标准化、商业化的艺术使得消费者的审美行为越来越机械,审美趣味也越来越肤浅。更严重的是,文化工业的整合使得人们习惯于顺从大众文化所传达出来的社会意志,逐渐丧失了反思和批判的能力。因此,人们欣然接受大众文化所呈现的幻象,他们陶醉其中从而忘却了历史的痛苦和灾难,现实的荒谬与不幸,还有就是对未来自由与解放的渴望。总而言之,这种艺术“消除了现实中的所有矛盾”,让人“得到一种虚假的满足”(胡经之:493),这就是文化工业最大的罪行。 艺术丧失精神性,作家独创性和想象力日渐衰竭,艺术欣赏机械化,艺术品味庸俗化——这些对一生钟爱艺术的阿多诺来说显然是难以接受的残酷现实。正因如此,阿多诺毕其一生批判文化工业,控诉它异化现代人、物化现代艺术。正如某论者指出,包括阿多诺在内的法兰克福学派批判大众文化“显然存在着一个美学的维度”(赵勇:86)。对阿多诺来说,艺术和文化工业就是两个对举、对立的概念。实际上,阿多诺也就是在艺术与文化工业的二元对立中阐发了他否定性的人文主义美学。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