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朝皇子的老师,先后有张英、熊赐履、李光地、徐元梦、顾八代、法海等人,均为满汉宿儒。他们都是经玄烨亲身试用,反复考察后才入选的。康熙希望通过严格的教育,使诸子成才。然而,康熙帝重视对皇子的教育,却忽略了教育中最重要的一项“尊师”。 玄烨教子中,品格教育是一薄弱环节。在这方面,他不仅缺乏切实有效的措施,甚至有时还因自己的不当言行,给皇子以错误导向,无形中助长了他们的不良意识和思想。尊师问题,就是最明显的一个方面。 康熙二十六年(1687)六月,玄烨决定让詹事府詹事汤斌、少詹事耿介、吏部尚书达哈塔等三人,“朝夕于皇太子(胤礽)前讲书”。当月初九日,三位老师辅导胤礽学习的第一天,玄烨当着胤礽面,考问汤斌、耿介有关书经中的典故与词语,并令汤斌背诗,结果汤、耿二人或不能答,或背不全。(《康熙起居注》第2册,第1637、1641页。)玄烨在胤礽面前故意刁难其老师,近似侮辱的作法,不利于对胤礽的教育,很不明智,但如果考虑到汤、耿二人虽是太子之师,但终究是皇帝的奴仆,此举也就不足为怪了。 当时正值盛夏。汤斌、耿介等都已年迈,每日在太子书房陪侍,从早上直到薄暮。长达十几个小时内,他们大部分时间是侍立书房东侧,每逢与胤礽讲话,或为胤礽指定背诵章节,都须首先下跪,捧接经书后,等胤礽背诵完毕,才起身退立原处。胤礽偶尔让他们坐一下,也要叩头谢恩。即使年轻力壮者,在酷暑高温之日,精神高度紧张地持续劳作十余小时,也难以坚持始终,更何况这些老人!《康熙起居注》中记载了当时的情形:“时盛夏初伏,溽暑炎蒸。皇太子凝神端穆,冠服严整,仪度从容,伏案作书,持笔甚敬,而汤斌、耿介常常昏倦,几至颠仆。”“于时日已正中,甚暑。皇太子不挥扇,不解衣冠,端坐无惰容,而达哈塔、汤斌、耿介不能支持,斜立昏盹而已。”(《康熙起居注》第2册,第1642、1644页。)胤礽刚过13周岁,精力旺盛,酷暑中坚持学习,自然算不了什么,而且他一直是坐着念书习字。但汤斌等三位老师,若非实在不能支持,绝不会在皇太子面前“斜立昏盹”,这种“非礼”表现,很可能招致重罪。他们如此失态,恰恰表明其身体承受力已到达极限。起居注官如实记下当时的情形,使太子与汤斌等人形成鲜明对照,旨在褒扬胤礽的刻苦精神,但实质上,这是对玄烨教子中存在弊端的真实写照和揭露。 令人惊讶的是,对于胤礽不尊敬、善待老师的行为,康熙不仅默认,还着意为之辩护。六月十一日早,胤礽习字时,侍立于侧的耿介突然晕倒在地。玄烨得知后,派侍卫到皇太子书房向老师们传旨:“向来讲书,尔等皆坐。今以皇太子委付尔等,应坐应立,宜自言之。尔等侍立,朕焉得知?凡大臣启奏时久,朕皆赐之坐论,起居注官皆知之。皇太子欲赐坐,未奉朕谕,岂敢自主?”达哈塔赶忙回奏以作解释:“臣等学识疏浅,不敢当辅导重任,是以臣等自行侍立。”(《康熙起居注》第2册,第1646页。)胤礽身为太子,当然有权令老师坐讲,况且他也这样做过,只是次数极少。他明明看到老师的疲惫之态,却让他们长时间侍立一旁,而玄烨并未指责一句,反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并有埋怨汤、耿之意。这种做法,只会促使胤礽其后遇到类似事情时,更加为所欲为。 汤斌等人仅为皇太子“早晚讲读”了四五天,便先后病倒。不久,汤斌因“擅用(实际上是奉太子之命)朱笔错圈太子倣内甚好之字”而被参劾,加之当时朝内党争相陷等复杂因素,受到降级处分,耿介则被革职。玄烨择选大臣日辅太子左右的计划,彻底失败了。 时隔三载,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七月,玄烨率军赴塞外与噶尔丹作战途中,突然发起高烧,病势较重,特从京城召来皇太子胤礽和皇三子胤祉。胤礽见到正受病痛折磨的皇父,竟丝毫无动于衷,玄烨“以允礽绝无忠爱君父之念,心甚不怿,令即先回京师”(《清圣祖实录》第147卷,第22—24页。)。胤礽对皇父的这种冷漠态度,与其三年前不体恤年迈老师的行为一脉相承,玄烨自食教子不当的恶果,这大概是第一次。 对于其他皇子的老师,玄烨求全责备,更有甚之,而由此给皇子们造成的不良影响,也具有普遍性。 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四月,玄烨在瀛台教皇子们射箭,随去的皇子之师徐元梦因不善骑射,遭到“蜚语诘责”。徐元梦进行解释后,玄烨“震怒,命扑责,被重伤,命籍其家,父母皆发黑龙江安置”。然而,为了不耽延皇子学业,徐元梦受重伤的当夜,玄烨“命医二人治其创。翌日,复召诣皇子书堂。时大雨,(徐元梦)裹疮至宫门,跪泥中,见御前侍卫,即号泣,求转奏:‘臣奉职无状,罪应死。臣父廉谨,当官数十年,籍产不及五百金。望圣主察之。且臣父母皆老病,臣年正壮,乞代父谪戍,尚能胜甲兵效命。’众皆掩耳去之。有关保者最后至,斥公(指徐元梦,下同)而入,尽以公言奏”。玄烨“立赦公父母,则已槛车就道矣。及诸途,观者夹路,皆感泣”。徐元梦遂复职,“仍侍皇子”。(《国朝先正事略》第9卷,第262页。)这时皇子们还都年幼,玄烨当着他们的面,对其老师大打出手,下令籍没其家,将其父母流放黑龙江,这一切会在皇子们稚嫩的心灵上留下很深的阴影,使其本能地意识到自己的高贵身份与老师的下贱地位。如此情形下,何谈再让他们尊重师长!当然,玄烨重惩“不能挽强”的徐元梦,也是故意做给诸子看,使之引以为戒,学好弓箭技艺,但客观上,却在更为重要的方面收到相反效果。这一事例真实地反映出康熙朝皇子之师的可怜处境。尽管玄烨最终动了恻隐之心,将徐元梦复职,其父母也免于流放,可是由此带给皇子们的消极影响和作用,则是玄烨永远无法挽回的。 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正月二十二日,玄烨离京,开始第六次南巡。二月初七日,“御舟泊临清州堂邑县李官营”,玄烨收到胤祉等12个皇子、皇孙自京城发来的请安折。他在折上做了如下朱批:“让随朕前来的三个小阿哥念书,经朕看试,伊等皆不明文义,生疏而不流畅,这俱由徐元梦不尽心教诲所致。见今在这里反复诵读,大有长进。拟将徐元梦革职,当着全体阿哥之面,由乾清门侍卫杖笞三十板。令伊于朕外出期间,勤勉教诲在京阿哥。如若徐元梦仍履复辙,再加板笞之,断不宽恕。”(满文朱批奏折,胤祉等奏,康熙四十六年二月初五日。) 二月十一日,胤祉等八个皇子向皇父奏报:“臣等传谕内务府总管凌普,将徐元梦革职。并传旨徐元梦,在臣等共同看视下,由乾清门侍卫轮换而为,将徐元梦着实杖笞三十板,并交付道:‘(我等)皇父外出期间,尔须尽己所能,勤勉效力,教在家小阿哥们念书写字。’徐元梦所奏认罪之言,臣等未予承领。”玄烨阅后朱批:“知道了。”(满文朱批奏折,胤祉等奏,康熙四十六年二月十一日。)胤祉等皇子中,很可能有人曾是徐元梦的学生,或者依然从学于徐元梦。当徐元梦教授他们儒家典章,为他们讲释尊师爱友之道时,大概不曾料到,自己会在学生的指挥、看视下,遭到众人的羞辱,忍受杖笞之痛。 第二次废黜皇太子后,玄烨曾斥责胤礽“举动乖张”,即如对掌院学士徐元梦,竟“在朕前背立以手指伊,詈及父母推入河内,复引出殴打”。(《康熙起居注》第3册,第2483页。)此刻,玄烨显然早已忘记他本人动辄将徐元梦的父母发配流所,并让皇子们共同看视对徐元梦杖笞的事实,更不会想到这与胤礽的“乖张”表现之间,存在着因果关系。 还应看到,八旗制下,皇帝与所有旗人均为主奴关系。徐元梦隶属于皇帝自将三旗之一满洲正白旗。他虽是诸皇子之师,但无从改变其奴仆身份。玄烨让诸子看视杖笞徐元梦,折射出主人对奴仆的凌虐蔑视。 雍正元年(1723年)正月,雍正帝胤禛之子与老师们初次在书房见面,胤禛遣内侍总管传谕:“皇子见师傅,礼当拜。”当皇子们遵旨行礼时,老师们“固辞不敢当,遂行揖礼”(张廷玉《澄怀主人自订年谱》,第20页。)。自此,皇子与老师相见,互行揖礼,遂成一项定制,为雍正以后各朝所遵行。这说明在康熙朝,玄烨并未定立过类似的规制,而胤禛对此明确降旨,可见他已认识到乃父在这方面的疏忽。虽然这是形式上的礼节,无法代替尊师重道之实,但最为重视皇子教育的玄烨,却将此完全置之脑后,实在令人诧异。事实上,没有任何尊师观念的皇子,不可能对自己的父兄长辈真正怀有孝义之心,因为两者密切相联,很难截然分开。这一显而易见的道理,玄烨竟没有认识到。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玄烨教子费尽心血,根本目的就是为吸取“古昔贤君,训储不得其道,以致颠覆”的教训,(《康熙起居注》第2册,第1638页。)使皇太子能接好他的班,诸皇子能成为他的得力助手,父子兄弟同心协力,巩固清朝的统治。但结果却适得其反,皇太子胤礽被废黜,诸皇子激烈争夺储位,他精心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儿子,客观上竟成为其晚年统治中最大的掣肘因素,严重妨碍了皇权的集中与巩固。 皇子们诸如此类的表现并非偶然。由于他们是被作为统治王朝的接班人而培养,因此所受品德教育势必带有很大局限性,而其高贵的身份,特殊的政治地位和权势,统治阶层巧取豪夺的榜样,以及包括建储制度在内各种制度的漏洞,都在助长他们的贪婪与私欲,为其挥霍无度,觊觎储位,拉党结派,提供了便利条件。这是其所处环境与时代造成的必然结果,不以玄烨的个人意志为转移,也不是任何教子举措能够改变的。 以上文字摘自杨珍著,学苑出版社出版的《康熙皇帝一家》,题目为编者所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