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可以说是与陈寅恪相交最早、相知最深,他们的友谊让人感动和赞叹。在《吴宓文集》中有记载:宓于民国八年在美国哈佛大学得识寅恪,两人一见如故,经常相偕散步于查理士河畔。当时即惊其博学,而服其卓识,驰书国内诸友谓:“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今时阅十五六载,行历三洲,广交当世之士,吾仍坚持此言,且喜众之同于吾言。陈寅恪虽系吾友而实吾师。即以诗一道,历年所以启迪予者良多。1925年,他担任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主任,第一件要做的便是聘请陈寅恪为“导师”。此后两人共事于清华,朝夕往还,吟诗唱和。吴宓因离婚问题,外界很不谅解,唯有陈寅恪尊重他个人的决定;人人都欣羡吴宓担任《学衡》、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主编,拥有自己的地盘。陈寅恪却希望他屏除杂务,专心读书著作。相对地,吴宓也视陈为终身师友。 抗战爆发后,清华园内“恒闻炮声”,教职员工多疏散入城,陈寅恪和吴宓仍然留在清华。后来,清华大学校址临时南迁,他们又相继离开北平南下。再次聚首在云南蒙自,由于住的地方相隔不远,陈寅恪与吴宓经常在湖边散步,共论时局,忧叹国事。虽然那个季节的蒙自风景如画,但是在赏玩之间,思念的还是难归的故土。1939年春天,陈寅恪受到英国皇家学会研究员职称,英国牛津大学教授之聘,准备于是年夏天离开联大赴英讲学。陈寅恪接受聘请,主要是因为晓莹屡病需要照顾,想通过携家赴英讲学,使家人得以共聚于一地。陈寅恪为此向梅贻琦校长写信,向清华请假一年,很快得到批准。旧历端阳,吴宓在昆明海棠春餐馆为陈寅恪饯行,并赠诗《己卯端阳饯别陈寅恪兄赴英讲学》。3月14日,陈寅恪临行在即,吴宓不胜依依,又赋诗《陈寅恪兄赴牛津讲学行有日矣》惜别。因为欧战,陈寅恪没有能够赴英,在港滞留到9月,重返昆明授课。国难、离恨、家愁,陈寅恪的失望与苦恼可以想见。回到昆明不久,陈寅恪写给吴宓的诗《己卯秋发香港重返昆明有作》,充分表达了自己当时的复杂心绪。吴宓为安慰老朋友,时往陪伴,并帮助料理一些琐事。1940年陈寅恪仍在西南联大任职,授《隋唐史研究》、《白居易研究》课。春天曾经生病,吴宓前往探望并帮助料理。陈寅恪赴渝出席中央研究院评议会的诗稿,吴宓都有收藏,这些都成为现在理解研究陈寅恪的重要材料。陈寅恪和吴宓经常“同散步翠湖”,叹国事,谈校事家事。陈寅恪经常惦念唐,因为当时唐卧病在床,为此,陈寅恪心神不安,吴宓总是尽量安慰。吴宓有烦心的事情,陈寅恪也及时劝说开导。那些年,日本侵略军的飞机,不时飞袭昆明上空投弹骚扰。联大师生员工和城内居民,不得不远赴郊外躲避。吴宓有这样的诗句形容当时的情景:“远看投弹雾烟飞”,“同遭横祸几人归”,“入夜盲鸡栖密架,凌晨队蚁涌空城。”陈寅恪与吴宓虽然不住在一处,但是有时候也一起“跑警报”。 1940年暑假,陈寅恪再次去香港等候赴英时机。因为时局关系,赴英意愿再次落空。于是在香港大学讲授。陈寅恪当时笺注了韦庄的《秦妇吟》,吴宓认真研究过老友为《秦妇吟》所作的笺注,认为独具新解,并写诗一首以表达对老友的思念之情。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占领香港,陈寅恪离开港大,在香港闲居,生活十分艰困,但是仍然发愤读书研究。吴宓当时在昆明西南联大执教,非常担心陈寅恪情况,直到陈寅恪脱险归来,才放下心来,并互赠庆祝平安归来的诗。1943年2月,吴宓以半个月的时间重读了陈寅恪父亲陈三立的《散原精舍集》四册,写就《诗话》五页。1944年吴宓也来到燕京大学执教,与陈寅恪共事共学。他们非常高兴在燕京大学重逢,只是在谈到国事战局又难免忧虑郁悒。别后四年见面,吴宓感到陈寅恪显得苍老许多,心里不免有些难过。使他更为担心的是陈寅恪的视力,右眼久已失明,唯一的左眼劳累过度,当时的医疗水平又非常有限,物价飞涨、货币贬值严重,从吴宓日记中的片言只字,可见出一二:“晚无电灯,早寝”;“无电灯,燃小菜油灯”;“窗破,风入,寒甚”;“晚预警,途入驰奔”;“旋闻紧急警报,宓与诸生立柏树荫中,望黯淡之新月,远闻投弹爆炸之声……” 吴宓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1944年12月,陈寅恪的左眼看不到东西,入院治疗,吴宓得知后,几乎每天前往探视,有时候一天就去两次。这在吴宓的日记中都有详尽的记载,可见两者感情的深厚。吴宓担心陈寅恪的情绪焦躁影响病体的恢复,便招呼燕京同学们仔细伴护,自己也经常去看望和宽慰,每次前往总是久陪坐谈。手术没有成功,对每个人的打击都很大。在亲朋好友的鼓励中,最终陈寅恪以坚强的毅力面对现实,情绪稳定下来,吴宓对此感到高兴。陈寅恪出院回家,吴宓经常前去坐谈,谈中外近今政治外交,并为陈寅恪读报、录诗。这段时间,陈寅恪作诗较多,吴宓都一一作了整理和钞存。一次吴宓回西安省亲,不顾旅途劳顿,硬是搜购带回二箱枸杞子、黄芪以给陈寅恪治病。 1945年秋,英国牛津大学约请陈寅恪去伦敦治疗眼睛。大家对这个机会都抱有很大的希望,希望陈寅恪的眼睛可以医好,留在牛津讲学。吴宓得知消息后更是高兴,想尽办法为他安排机位,办理出国手续。最后自己累倒了,因为身体和旅费的原因唐不能陪同陈寅恪,吴宓便恳请西南联大正要前往讲学的邵循正教授在路上陪伴陈寅恪。即使这样,吴宓还是一直担心陈寅恪一个瞎眼人到了伦敦该怎么办,他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陈寅恪的病情,甚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为老友可以顺利医好眼睛恢复视力而默默地祈祷……令人失望的是,在英国,陈寅恪的眼睛虽然经过了两次手术,但是没有治好。万里求医,未能复明,陈寅恪的心情沉重忧郁。这一心情在陈寅恪回国后寄给吴宓的一些作品中,深有体现。后来,清华在北平复校,陈寅恪回到清华,吴宓留在武汉大学任教。但是,他们依然通过书信或者报刊、亲友、学生的书信中来了解对方的情况。这份沉甸甸的友谊,一直贯穿于两位学者的一生,平淡但不凡,持久但浓烈,无论身处什么环境,他们彼此挂念着对方,并且在学术的道路上,互相鼓励,互相切磋,留下了一笔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胡适与陈寅恪年龄相差不到一岁,两人家庭背景不同,二家并无渊源。1929年两人在北平初识,这个时候,两人都是在外游历多年归国的。胡适推重陈寅恪可见之于抗战爆发后,陈氏申请牛津中文讲席,胡适随伯希和之后,大力推荐,但是因为太平洋战争爆发而未实现。陈寅恪对胡适的推重,可见之于蔡元培逝世后,陈寅恪主张胡适继任“中央研究院”院长。傅斯年在给胡适的信中说,大家想要选胡适一票,连平素不管别的事情的陈寅恪也是极为关心的,“矢言重庆之行,只为投你一票”。当蒋介石下条子指定顾孟余继任时,“我辈友人”,“颇为激昂”。信中又说: 次日晚,翁(文灏)任(叔永)出名请客,谈此事,寅恪发言,大发挥其“academic freedom”说,及院长必须在外国学界有声望,如学院之外国会员等,其意在公,至为了然(彼私下并谓),我们总不能单举几个蒋先生的秘书(意指翁、朱、王也)。 1948年,朋友们对陈寅恪离开北平表示突然,这之间胡适的邀请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胡、陈在抵达上海的时候,胡适曾经劝说陈寅恪到台北,但是陈寅恪已经决定了去广州应岭南大学之聘。陈寅恪到达广州的时候,胡适远赴美国。自此,胡、陈天涯分割,有生之年再也未曾见面。 陈寅恪与许地山的交谊也是持久的,危难之际,许地山的帮助给他们一家带来了极大的安慰。1937年,陈寅恪一家随学校南迁,转道香港去云南时,唐心脏病发作,过完春节后就没再跟着继续走而是留在了香港。当时许地山任教香港大学,许氏夫妇和陈寅恪夫妇稔熟,给刚到香港的陈寅恪一家提供了及时的帮助。对于当时的情景陈流求有这样的文字记录:这时香港大学许地山教授夫妇来我们旅馆看望,见三妹患病发高烧,许伯母把我和二妹带到他们家,并代租赁房屋暂住,我家就在这只有简单行李和家俱的房子里度过逃难后的第一个春节。陈寅恪于次年初只身前往蒙自之西南联大,唐携三女留港休养。在港期间,这一家多得许地山的帮助。1940年春,陈寅恪任教西南联大时,因为家属在香港居住,暑假的时候到香港等待赴英时机。他本来打算携带全家一同赴英,但是欧战形势加剧,航道不通,经过许地山和其他朋友的推荐和努力,陈寅恪暂时留在香港,并且出任香港大学的客座教授,直到1941年。1940年,增开“白居易研究”一课。3月,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逝世,陈寅恪往重庆参加评议会,推选新院长。时当局欲以顾孟余继之,陈寅恪则荐胡适或李四光。在香港大学,陈寅恪曾经讲授韦庄《秦妇吟》,一诗而已,竟能绵延两月,足见广博。1940年8月4日,许地山在港逝世,陈寅恪悲痛万分,并为其做了挽词,之后继为中文系主任。8月21日,许地山的追悼会在香港的孔圣堂召开。其后,陈寅恪发表了《论许地山先生宗教史之学》一文,对许先生的学术作了极高的评价,同时通过文章也能深刻查知陈寅恪虚怀若谷的精神。 在梁羽生的《联趣》剪报之中,还找到了一副陈寅恪挽许地山联,联云: 人事极烦劳,高斋延客,萧寺属文,心力暗殚浑未觉; 离乱相依托,娇女寄庑,病妻求药,年时回忆倍伤神。 这首陈寅恪挽许地山联,是由金应熙提供的,陈寅恪和许地山,同是金应熙在香港大学求学时的老师。上联的“萧寺属文”,据说是许地山喜欢于寺院避静,看书为文。常去的地方,包括青山和大屿山的寺院。下联则是陈寅恪自述抗战时候,在香港和许地山的一段交谊。1939年,陈寅恪和妻女到了香港,得到许地山招待。陈氏本来要往西南联大教书的,但是因为唐当时正患心脏病,因此他只好单身前往昆明,把“娇女”和“病妻”托许地山照料,寄寓许家。到了1941年春,陈寅恪应牛津大学之聘,再到香港,准备转赴英伦,却因战火而滞留香港。陈寅恪遂于港大讲学,而在这年8月许地山与世长辞,故陈氏有“年时回忆倍伤神”之叹。 至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9月13日离成都飞赴英国治眼疾为止,陈寅恪在成都生活1年零9个月。虽说是首次客居成都,陈寅恪其实对成都早就心向往之。在半年多前动身之际,陈先生曾致信时任华西协合大学当教授的友人闻宥,信中说:“弟久有游蜀之愿,今幸得遂。”陈寅恪渴望游蜀,一是倾心于历代名家笔下的险峻雄奇,却又秀色可餐的蜀中山水,二是其视巴蜀为藏龙卧虎之地,不可等闲视之。早在1940年,陈寅恪第一次入川赴重庆参加中央研究院会议时,就有诗云:“自笑平生畏蜀游,无端乘兴到渝州。”陈寅恪自称“平生畏蜀游”,学界、坊间均作两种解释:一为李白诗中“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关山阻隔,旅途艰险,行不易,所以“畏蜀游”;二是认为巴蜀之地,历来藏龙卧虎,多异士奇人,陈寅恪虚怀若谷,自叹“畏蜀游”也。 陈寅恪到成都之时,其右眼已坏,成半盲翁。因此,在成都期间,除上课讲学,平时不轻易出门,交往不多。蜀中学人,大多仰慕陈先生人品文品,但碍其病体及个性,实际交往的人并不多。然而,陈寅恪在成都期间,曾经四方搜求四川学者刘咸的学著《推十书》一读,并认为从未谋面的刘咸,是蜀中最有学问和成就的学者。刘咸倒是真算得上蜀中学界一位奇人,早年师从什么人,已不可考,但深研国学的功夫却十分了得,30多岁即成就被陈寅恪推崇万分的煌煌巨著《推十书》,然而,仅38岁,即归道山,不再问学。 陈寅恪在成都与耆儒林山腴的拜望相交也是一段佳话。林山公,是当年与蜀中才子赵熙齐名的前清名士,在成都学者中德高望重。在北京,陈寅恪的父亲——诗人陈三立,以及陈石遗等一批京城名士结社唱酬时,林山腴就是其中与其很相知投情的一位。这些往事,陈寅恪都听父亲讲起过,早年也读过不少林山公的诗文,对其道德文章,深有了解。如今客居成都,林山公就成了刘咸《推十书》之外,第二个真心佩服,欲探访面谒的对象。 那天,前往坐落在爵版街的林宅“清寂堂”拜访,陈寅恪是乘坐友人郭祝崧的私车去的,同行者还有后来作了川师大教授的王仲镛。陈寅恪见到林山腴,即以晚辈身份,行磕头大礼(其时,林周围弟子晚辈,已时兴行鞠躬礼),并当众以亲书的一幅对联相赠:“天下文章莫大乎是,一使贤士皆与之游。”真心表达了自己对林山公的仰慕之情。不过,对此时陈寅恪在学界的地位与分量,林山公还是略知一二,不敢以长辈自居,连连摇头说:“这太过誉,我是不敢当。”坚辞不受。此后,陈寅恪与林山公,亦多有交往,算是其客居成都一年多往来较密的一位川籍学者。陈寅恪双眼失明后,心境颇差,知林山公精书法,遂集古人诗句为联:“今日不为明日计,他生未卜此生休。”请林山公书写,以发心郁。明达事理的林山公知情后,再次婉拒,并开导劝慰说:“君有千秋之业,何得言此生休耶?”陈寅恪闻言,顿觉醒悟,心内对林山公更敬之佩之。在其生命的最后20多年里,林山腴这番警言,一直是陈寅恪信念支撑的动力之一。 陈寅恪与周一良结缘,始自1935年。这一年,周一良从燕京大学历史系毕业,继续留在燕京当研究生,并开始与劳干等人跑到清华大学去“偷听”陈寅恪先生讲授的魏晋南北朝史课。在陈寅恪课堂上,周一良收获丰富,“眼前放一异彩”,并下定决心,要走陈寅恪的道路。翌年,得到陈寅恪的推荐,周一良获聘到南京的中研院史语所工作,成为史语所这方集众多学者的研究团队的一员。 1942年,时值战火连天,流寓桂林的陈寅恪,生活困顿,在广西大学教书,“月薪不过八、九百元之间”,每个月的生活花费却“在两千以上”,还得自己“亲屑琐之务,扫地焚(蚊)香”,对他来讲,这确实是段诚不可奢泰的日子。然而,陈寅恪还是尽可能地在这般“生活能勉强维持不至极苦之时”,努力工作。1942年9月9日,他为刚完稿的《魏书司马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写下了一篇附记,回忆起当年研读南北朝史籍的情况,特别提及了与他极为欣赏的周一良通信讨论南朝疆域内的民族问题,“从容闲暇,析疑论学”,真是乐趣无穷。 周一良并没有辜负自己得到的这份珍贵的机缘,问学于世界,自此开一新境。到了史语所之后,他便沉潜在魏晋六朝的史籍里。他先从《宋书》开始,一步一个脚印,用朱笔点读这些没有标点符号的史书。1937年,周一良回北平结婚。不料,卢沟桥的枪响,暂时切断了他与史语所的关系。几经周折,战争期间,周一良竟得到远赴北美哈佛大学留学的机会,更无重返史语所工作的可能了。然而,他在史语所工作一年打下了学术基础。而陈寅恪、赵元任等对周一良的评价,清楚表明了他们对“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欣悦。 目疾转重,1945年万里赴英求医却未治好,双目的失明给陈寅恪带来的打击是巨大的,借诗言表,陈寅恪内心的凄凉和失望在这期间的诗里明显可察。在亲情友情的宽慰中,面对现实的陈寅恪,开始了自己人生的新阶段,1946年10月,饱经沧桑的陈寅恪再次回到清华园。(顾娟 李逢玲) (摘自《寂寞陈寅恪》,华文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