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住在一个大概在应该是二十世纪初吧,一九零几年由英国人建造的一个很古老的大楼里面,这个房子非常的黑暗,非常灰暗的这种房子。我父亲跟我发完火以后,我也很无趣,我就躲到房间里,那我父亲也不来理我。房子很杂乱,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那么在这个房间里,经常是会有些奇遇的。 在这一天的下午,我就顺到了一本书。就顺到了一本很残破的线装书,一本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这本残书后来跟了我很长时间,一直跟我到北京大学,一直跟我远渡重洋到德国留学。我现在特别想找到它,这样我就可以带来请大家看一下。但是经过努力我也找不到,我想屡经搬迁,我不知道它是否还在我的书房里,因为我书房里有几万册书,堆得到处都是。或许我更宁愿相信,它已经完成了对一个懵懂的少年经典启蒙的这个功能,安静地藏身在书深不知处,这也未可知。我当然希望的是后者。总之我记得非常清楚,我父亲不来理我,那么我就一个人待在这个很黑暗的房子里,翻这本偶尔抽出来的残破的书。 虽然是残了,而且残得很厉害,但是大家知道,《四书章句集注》它起首就是《大学》《中庸》,而《大学》《中庸》的篇幅是相当相当短的。所以这本书尽管残,但恰恰《大学》《中庸》完整的在那里。我就开始了没有老师指导的阅读,自己在那里也没事。这是我接触的第一部标准意义上的古籍。直行的,但它不是从左到右,直行;当然是繁体字;而且还有双行的夹注,有注。有太多的字不认识,那个时候我才小学的三年级四年级这样一个阶段,太多的字不认识,读不出来,也点不断,这句子完全读不断。但是这反而增加了我这种探险般的乐趣,激发了我这种犟劲,我小时候很倔强。那时候父母都要工作,我独自一个人,在做完了远远比今天的小学生要简单多了要轻松多了的作业,就自己几次三番地就跟这本破书在那儿较劲。用了一句前一段很流行的话,这叫无知者无畏,当时反正也不懂,就一个一个字往下看,当时也没什么娱乐,我们小时候没什么娱乐,没有电视节目可看,没有游戏机可打,也没有什么太多东西可以看,独学。古人讲“独学”,独自学习的甘苦,至今记忆犹新。 我觉得最奇怪的是这样一样东西,比如我经常看见一些里面多字不认识,但是有些更奇怪的字后面会有一些注。比如在《大学》里面,澳洲的“澳”,今天澳门的“澳”,下面会有一个小注,叫“於六反”;比如喧闹的“喧”,当时我不知道这个字读喧,它下面会有字叫“况晚反”。这当时琢磨不透,死活都琢磨不透,也不会去问,而且那时候父母也很忙。突然有一天我看见肥硕的“硕”,也就是硕士博士的“硕”,底下注着叫“时若反”,时间的“时”,“若”就是那个若要怎么样怎么样的若。我一下明白了,这不就是拼音吗,用上面一个字的声母,用下面一个字的韵母,快读“时若”,读得快就是“硕”字。而那个时候这种快乐,虽然是已经在30年前,我现在都能感受到当时的激动心情,觉得自己好像是突然发现了一样宝贝,这个宝贝怎么我能发现,自己怎么那么聪明,那时候觉得。其实这是个常识,到后来这才知道这是个太简单的常识,如果没有这一场“文化大革命”,恐怕我应该提前五年知道这个,家里就会有老人教我。 像后来我还看到过一个字,胖子的“胖”。在《大学》里有这么一段话,后面我会提到,它叫“步丹反”,那这个字应该读pán,它不读pàng?后来我才知道,它也跟今天的胖瘦毫无关系。这下好了,很多困难的字,对于少年的我来讲,最难的时候我连它的部首都不知道,那我根本没法查字典,我不知道它的读音,也不知道它的部首,我怎么会查字典呢?但是由于发现了这“反切”,自己这一下误打误撞地摸明白了,我就能揣测出它大致的音,然后去翻字典。当然不一定是一次就能翻准的,当然慢慢慢慢地也就克服了这样的困难,自己摸索着阅读,慢慢地悟到了一种阅读和独学的乐趣。就这样,短短的两部书,《大学》和《中庸》,其实只不过是两篇从篇幅来讲非常简短的文章,这本来就是《礼记》里的两篇文章。花了多少时间,我已经记不住了,总算自己慢慢地把它啃了下来。而且还学到了一种其他的本事,比如非常独特地去判断古音,去查字典的做法,书面的意思是清楚。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