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者的“真话”:苏格拉底为什么要隐藏他的教诲? 关于eros的言谈共同体就要结束了。这是一个毫无共识、只有诸神(eros)的“世界观之争”的共同体,在最后的那个声部中,甚至好象连通常的神都没有。“不请自来”的亚尔西巴德结束了这个难以为继的尴尬局面。他模仿狄奥尼索斯的打扮使得他象是酒神的祭司。事实上他确实以酒神的权力恢复了酒的共同体: “朋友们,我看你们都还很清醒。这不行,你们得喝酒,你们知道,这是大家原来约定的事。现在我选我自己来做主席,一直到你们喝够了再说。” 与尼采所揭示的有所不同,看来这是个作为喜剧形象的酒神祭司。在别人的提醒下,他终于明白这还是一个言谈共同体。加入这后一个共同体的条件是,必须颂扬什么人。亚尔西巴德,这个只会说真话的人,(“‘酒说真话’,是否要连‘孩子们’在一起都没多大关系”注意亚尔西巴德那时非常年轻)坚持要颂扬苏格拉底,颂扬苏格拉底的logos对个人(而非象智者或人民领袖那样对大众)巨大力量,颂扬苏格拉底作为无爱情的情人的奇特魅力,颂扬苏格拉底向他隐藏教诲时表现出来的惊人克制。亚尔西巴德的圈套是: “希望可以用我的恩情去换取他的教诲,把他所知道的全都教给我。” 但苏格拉底逃脱了。他并没有“教诲”“他所知道的一切”。其原由,天真的亚尔西巴德以为是一种前苏格拉底的传统美德----克制(sophrosyne)。他虽然在“真话”中照录了苏格拉底的话,看来却没有理解: “但是,亲爱的朋友,你也许看错了,我也许毫无价值。到了肉眼开始朦胧的时候,心眼才尖锐起来,你离那个时节还远着呢。” 苏格拉底确实是在克制,但所克制的不是情欲,而是全盘“说真话”的冲动。必须注意的是,亚尔西巴德是《会饮篇》中唯一以政治为业的人。并且他确实发现苏格拉底“有一种力量能使自己变得更好”(better),因而被苏格拉底认为“倒还真不太愚笨”。那么苏格拉底何以没有什么肯定性的教诲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诉诸亚尔西巴德的自然等级。就社会等级看,亚尔西巴德可谓优秀。门第既高(他是伯里克利的养子),聪明过人,并且早立军功。尤其难得的是对苏格拉底的衷心崇拜。在民主政制下得到如此优秀的寡头分子,难道不是苏格拉底的eros式对谈的“效用”吗。他难道不希望凭借教育使美好心灵受孕,达到上文所谓第一种不朽吗?苏格拉底对这位无疑有着远大政治前途的人说道: “你的算盘打得很好,很占了我一些便宜,因为你拿出的是外表美,要换得的是实在美,这真是所谓‘以铜换金’” 铜与金是柏拉图关于自然等级的著名比方(参看《理想国》)。怎么,亚尔西巴德不是个“上等人”吗?在自然等级上居然竟然只是铜种吗?他处在苏格拉底的魅惑控制之下,“从来奴隶受主人的支配还不至于象我这样。”在自然等级上,可怜的亚尔西巴德只是个奴隶而已。在他对苏格拉底的颂扬的结尾,亚尔西巴德还提到了卡尔米德斯等等都有与他类似的遭遇。卡尔米德斯何许人也?柏拉图的母舅,著名的寡头分子,三十僭主时期的政治家。 亚尔西巴德的这番真话,说的是苏格拉底对寡头分子的态度。这些人也是民主政制的批评者。他们对苏格拉底和现存的雅典民主政制来说,都是“不请自来”的人。他们诚然也对现存的城邦之神心怀不满,可他们身后的是一个更为古老的神祗:狄奥尼索斯;在与之有关的悲剧式生活态度上,他们属于前欧里庇得斯的传统,与阿伽通的民主式悲剧艺术隔着一道鸿沟[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对欧里庇得斯大加挞伐。这与他对民主政制的批判是一致的]。 民主分子对苏格拉底是心怀不满的(审讯、处死他的都是民主分子)。来亲近苏格拉底的多是象亚尔西巴德、卡尔米德斯那样的旧贵族(在民主政制下他们就是寡头分子)。事实上,苏格拉底的更重要的教诲对象就是他们。“德性便是知识”主要是说给这些自认为天生便有德性的人听的(注意“德性”与“贵族政制”的字面联系)。对这些“不请自来”、试图以高贵的门第“以铜换金”的家伙,苏格拉底只得隐藏哲学的秘密。 什么秘密呢?哲学的态度不是政治态度,不是在政制、主义、神学之争中进行抉择。民主政制的eros政治神学与更古老的、寡头政制的狄奥尼索斯政治神学,都是苏格拉底要回避的东西。也许在这里,尼采的(或者对尼采的)近代保守主义误解可以得到一点教训? 三十僭主复辟寡头政制(恢复酒神共同体)的短暂时期,为了镇压民主分子,杀人如麻。苏格拉底对那些少年时代亲近他,执政之后禁止他讲授的寡头分子说道,他所感到惊异的是,当一个牧羊人所牧之羊越来越少的时候,此人居然毫不承认自己是坏的牧人[参看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 那么,好的牧人应该怎样呢? 也许这不是哲学的问题? 这是个理想城邦的问题?无论如何,在《会饮篇》中,我们看见的就是个现实的城邦。在柏拉图的其他作品中,很少有这样用文体安排来直接描述城邦的作法了。苏格拉底在这个言谈共同体中的表现,就是他在现实的雅典民主政制中如何安身(或应该如何安身)的缩影。 但是,如果那个天真的亚尔西巴德还活着(他由于政治上的反复无常在三十僭主时期死于波斯;他毕生都在“冲破界限”,最远的是冲破了城邦的界限。他投降过斯巴达与波斯。),想必会拉着苏格拉底问道:好的牧人究竟应该怎样呢? 附录:《约翰福音》中的“牧羊”问题 牧羊的比方很容易让人想起圣经传统。施特劳斯在《雅典与耶路撒冷》一文的末尾将上述苏格拉底所云与《旧约.撒母尔记》中的同样比喻做了对照,但那里也还是个坏牧人的例子。出于与施特劳斯同样的兴趣,我们可以注意《新约.约翰福音》中如下的一段话[本文所引福音书译文据《和合本圣经》以及中国天主教会版《耶路撒冷圣经》,有的地方根据《中希英逐字对照版圣经》的希腊原文做了附注。]: “耶酥对西门彼得说:‘约翰的儿子西门,你爱[agapas]我比这些更深吗?’彼得说:‘主啊!是的;你知道我爱[philo]你’耶酥对他说:‘你喂养我的小羊。’ 耶酥第二次又对他说:‘约翰的儿子西门,你爱[agapas]我吗?’彼得说‘主啊,是的;你知道我爱[philo]你。’耶酥说:‘你牧养我的羊。’ 第三次对他说:‘约翰的儿子彼得,你爱[phileis]我吗?’彼得因为耶酥第三次对他说:‘你爱[phileis]我吗?’就忧愁,对耶酥说:‘主啊!你是无所不知的,你知道我爱[philo]你。’耶酥说:‘你喂养我的羊。’”(约翰福音21:15---17)[《和合本圣经》没有标明agapas与philo的区别;《耶路撒冷版圣经》前二次彼得回答均是agapo] 这段对话,出自《约翰福音》的《附录》(这个部分不见于对观福音)。第四福音书作者如此书写,用意何在?我们来看一看上下文。这个极短《附录》的主要内容只有三部分;按标题一曰“耶酥向七个门徒显现”;二曰“耶酥与彼得”(就是上文所引)三曰“耶酥与他所爱的门徒”。这个门徒(约翰),据说便是第四福音的作者。附录第三部分,彼得探问约翰的命运,耶酥回答说:“如果我希望[wish]他留着[remain]直到我来,与你何干?”(同上,21:23)[此间译文有改动] 从这个附录看,第四福音的意思是说,彼得与约翰是最重要的两个门徒。而这两个门徒对基督的领会与基督对他们的安排是有差别的。约翰又被称为就是这部福音的作者,那么上述耶酥与彼得的对话写的似乎是约翰那派对彼得的微词。历史中的彼得是所谓犹太基督徒的首领、大众基督徒(羊)的牧人。第四福音开篇就说,律法(nomos)是从摩西来的;恩典与真理(aletheia)是从耶酥来的。实际上犹太基督徒自认是犹太教的一个小派(此派另一首领雅各甚至是犹太教与基督教共同的圣徒),他们把耶酥说的“成全律法”的话做了实在的理解、死守犹太律法(彼得甚至拒绝未受割礼者入教;保罗就此开导过他)。在约翰那派以及保罗看来,成全律法的并非律法,而是真理。真理仅向属灵(peneuma)者敞开(第四福音中耶酥大谈另一个保惠师---“圣灵”的即将来临。圣灵岂能登山训众、以五饼二鱼使众人皆饱?大众目睹圣子神迹;圣灵能有多少人有福得见?)看来彼得只能领会律法,不能领会真理。耶酥所问为agape,回答都是philei。耶酥有什么必要和他的犹太同胞用希腊语说话?彼得这个希伯莱渔夫怎么会懂希腊话的微妙区别(连保罗这个有教养的犹太人说起希腊话来还让罗马士兵感到吃惊。见《使徒行传》21:37)?这些都是福音书作者的有意安排,为了表明彼得根本不懂或干脆拒绝agape的真理。与此对照,处处突出约翰与agape的联系。这些都不难理解。问题是,既然彼得这石头(“我要把我的教会立在这块磐石上”)如此冥顽不灵,基督问东他偏答西,何以还要安排他去“牧羊”? 基督问agape,彼得偏偏回答philei。这比不假思索问啥答啥要困难。这样地坚持选择philei,是彼得明白agape乃是显白的道理(logos)。Agape就是上文《会饮篇》所谓神爱(theophilei),有了agape,牧羊就有了神学的根基。但做一个好牧人,philei就足够了。根基不如“石头”。石头在地上。根基却是天上的。至于说agape的道理是什么?懂得agape的人的命运如何?一个牧人提出这些问题,基督的回答是“这与你有何相干呢?” 亚尔西巴德是政治家,也就是牧人(参见上文所引苏格拉底对寡头政制的批评)。一个政治家想套出苏格拉底的“所知道的所有东西”,这便越出了他自然等级的本分。苏格拉底的回答其实是: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