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证前文所说道、墨、法之流,皆后孔子而次第兴起。故孔子不特为孟子、荀子所推尊,即墨子非儒,亦说孔子之言,自有其“当而不可易”者(《墨子·公孟篇》)。墨子只非儒家之礼乐,故责孔子之“盛容修饰”、“强歌鼓舞”。但墨子称诗书,尚仁义,明承孔子之教而来。故《淮南子要略》谓墨子乃初“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而在道家之徒,如庄子之游心于天地之道,万物之初,自不以孔子所言之仁义礼乐自足。然他对孔子之人格德行之境界,则亦多推崇。如就《庄子》内篇而言,则如《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诸篇,对孔子与其弟子颜渊等之人格、德行之境界,皆倍加称道。庄子之学与颜回之学,明有相契应之处。唯在《庄子》外篇如《盗跖》、《渔父》等,乃多贬抑孔子之语。然此诸篇,昔人皆已谓其非庄子所著。而外篇中如《秋水》、《寓言》、《达生》、《田子方》等数篇,亦皆有尊崇孔子之语。至于在后之法家,如韩非,则其论政尚刑罚,固更显然异于儒者为政之重德化者。但韩非子于其《外储说》中,亦数次说到孔子亦不去刑之事。此固意在借孔子以自重。但亦同时证明在韩非子心目中,对孔子尚存敬意。《韩非子·五蠹篇》,谓“仲尼,天下圣人也,……鲁哀公,下主也,……而仲尼反为臣”。其意原是在证明仲尼之仁义,不敌鲁哀公之势,而成其贵权势之论。但其贬哀公为下主,称仲尼为圣人,亦正见其深心,未尝不尊崇孔子。要之,孔子后之道、法、墨诸家,以及其余先秦诸子之思想,自与孔子有所异。然对孔子之言行,则皆各有所称述。孔子在先秦之历史文化中之地位,亦即先由此时人之共同称述其言行而奠立。固非只由儒家之徒之推崇而建立,更非由当时之周王,与时君世主之推崇而建立也。 三、晚周、秦、汉之儒学,汉代之纬学、史学,与孔子地位之进一步的形成 由孔子之弟子施教四方,孔子为当时人所共推尊,故由晚周至秦,而宗孔子之学者,仍相继不断。除人所共知之孟荀书,为孟子荀子所著者以外,自来对于其他之儒书,如《礼记》中之《大学》、《中庸》、《乐记》、《礼运》、及《易传》、《教经》等,为何时人所著,原有问题。此渚书皆规模弘远,气象阔大,内容充实而有光辉。今人若觉《论语》所记孔子之言,过于简淡,不得孔子之旨者,正宜先看此诸书。若照汉儒所说,则此诸书皆孔子答其大弟子之问,而为此诸弟子所记。如谓《礼运》为子游记,《乐记》子夏记,《大学》、《孝经》为曾子记,《易传》商瞿所传,《中庸》则孔子之孙之子思著。但经宋代儒者以后至今人之考证,却于此提出种种问题。今之学者,乃多不信此汉儒之说。此则讲来话长。简单说,此诸书中引及孔子言者,恒冠以“子曰”二字。至少可见其余未冠“子曰”二字者,非孔子所明言。汉儒之谓为子游、曾子、子夏等所记者,亦可只是推想之辞。汉儒之必谓此诸书,皆孔子所说,弟子所记,乃因其必欲确定诸书之著者,并由此以推尊孔子,及其弟子。但我们不说此诸书为孔子所说,弟子所记,亦并不是谓孔子不能说此诸书所说,亦非即贬抑孔子。实际上,就此诸书之内容说,皆可为《论语》所记孔子之言,及此诸书中明说为“子曰”者之所涵。孔子亦当自能有智慧,以说此诸书之所说。但此却不证明只有孔子能说此诸书中的话。作为一伟大的教师的孔子,应当使其弟子,以及弟子的弟子,亦能将孔子明说者隐涵的意义,加以发挥,而更明说之者。所以,在我个人对于坚主此诸书皆孔子所说,弟子所记者,固不顾多所争辩。人一定要如此说,亦未尝不可,因总是一孔子之道。但认为若从历史考证看,则我仍偏向在说此《礼记》、《孝经》、《易传》之书,乃孔子之弟子,或弟子的弟子之所著。其成书当在晚周、秦汉之际。 今说此诸书之言,非由孔子所明说,孔子之直接的弟子所记,而使我们不能确定此诸书之著者,自会使人觉有一遗憾而不满足。但是我们于此可从另一面去想。即正因我们不能确定此诸书之著者,我们更可对此诸书之著者,只求发挥孔子之道,而不求传其个人之名的精神,更加以感佩。所以我在《原道篇》说:著此诸书者,乃是晚周、秦汉之际“遁世不见知而无悔”之儒家中之贤者,亦天下大乱、秦政暴虐之下豪杰之士。而除了著此诸书者外,参加秦代《吕氏春秋》之编著者,及汉初《淮南子》一书之编著者中,同样有不少儒家中之贤者,而名不见经传者,然后有《吕氏春秋》,《淮南子》书中之儒家思想。这些儒家之土,念念不忘孔子之言,对孔子之学,力求加以保存于秦汉之政之下,以传孔子之名声于不朽,而他们自己,则宁隐姓埋名而不惜。此正见他们之伟大处,而更值得我们之无限的感佩。若莫有他们,孔子在秦汉之后的崇高地位,亦无由建立。他们只是一些社会民间上之无名的人士,显然说不上是有任何政治现实上的势力。 在秦政的暴虐之下,始皇焚书坑儒。而首先反抗秦王,而造反的陈涉,则《史记·儒林列传》载其好儒术。陈涉称王,而鲁诸儒,持礼器往归之。陈涉又立孔子后人孔甲为博士。显然此时之儒家思想,只存于社会民间。汉高祖初起亦看不起儒生。过鲁时,乃以太牢祭孔子;其得天下后,乃听听陆贾之以仁义之道治天下的话。然汉初之政,仍杂用黄老与申韩,儒家思想并不得势。董仲舒之贤良对策,要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孔子,不是在百家之中独选一孔子,而压制他家之学术思想,只是因孔子原不被视为百家之—,而是上承其前之中华文教,为诸子学术之共源。罢百家尊孔子,即谓须尊此学术共源,以立国本,不可只以一家之言如纵横、黄老、申韩之言,为政教之本。故尊孔并未阻止当时他家学术思想之在社会流行。但董仲舒之要汉武帝“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则是针对汉武帝之急功好利而说。汉武帝虽采纳了董仲舒之设立五经博士、博士弟子员之议,但对董仲舒所讲之孔子之道,并未真正相契。董仲舒在其《春秋繁露》之三十弋文质改制之篇,明主张王朝须更迭而兴,有如阴阳家之五德终始之说中,言—朝代之德既衰,则有新朝代继之而起。此乃本于孔子、孟子、荀子,皆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命无常、得乎丘民为天子,其尊君只是尊得民心之君。故孔子称尧舜之禅让,孟荀皆称汤武之革命。阴阳家及董仲舒之说,皆承此而来。后董仲舒之弟子眭弘,更明谓依其先师之教,劝汉帝应“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自封百里”(《汉书·眭弘传》)。此董仲舒之思想,显然非只为汉代之君王设想,亦非为维护一家一姓之统治权而有。汉武帝立盐铁由政府专卖之法令,以与民争利。但到汉武帝殁后,昭帝宣帝时期,却有贤良文学之士六十余人,与当时之政府中之丞相、御史大夫之一大辩论,记在桓宽《盐铁论》一书。此贤良文学之土,正是本董仲舒之贵民、爱民之儒家思想,以反对当时之丞相御史大夫之只求富国,不求富民之法家思想,而主张取消盐铁由政府专卖之法令者。此令亦终废。此即证明董仲舒及贤良文学之士所代表之儒家思想,与汉帝及政治上居高位者之法家思想,正处于一对反的地位;而以其所持之“理”,与居政治高位者之“势”相抗。则试问今人之说儒家思想,只是为专制帝王服务之说,如何说起?说此董仲舒之推尊孔子,是为投帝王之所好,或说孔子之地位之提高,乃由汉武帝之听信董仲舒之独尊孔子之言而来,又如何说起?汲黯明说汉武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汉武帝何尝真正尊崇孔子?董仲舒与贤良文学之土,皆是在政治中居下位,而为孔:子之道奋斗的人。由他们之奋斗,而后汉代之儒学之地位、孔子之地位,日益提高。后来之儒家学者继出。至东汉之光武,因尝为太学生,故能更崇儒学。而有顾亭林《日知录》卷十三所说之东汉之风俗之美,见:广东汉之末之讲学之风之盛,‘气节之土之出。此是儒家之影响及于政教,而固非儒学由汉武帝表面之尊尚,而盛兴之谓电。 孔孟荀以降至汉之儒家思想,与中国历代之现实政治之关系,当然是极复杂的。儒家自然莫有建立现代的民主选举制度,以前的中国,亦无行民主选举的社会条件。儒家原亦主张天下国家在平时应有君臣名分的维持,以建立平时之社会政治的等级次序。但依儒家之理想,是力求人之贤德与才能之价值秩序,与社会政治上之等级秩序,互相配应。在其不能相配应,而君主无道时,则主张禅让与革命。故就现实政治对儒家思想之利用说,则儒家之言 君臣名分,固可为君主、官僚,所利用为维持其现实政权之工具。 然儒家之禅让,亦可被权臣利用,来逼使君王让位。如由汉让位王莽起,而魏受汉禅,晋受魏禅,直至宋、齐、梁、陈,皆借儒家之禅让之名,以行臣代君,而改朝易姓之实。而在另—方面,儒家劝;主张在上位无道时,在下者可以叛上。《论语》中记:公山弗扰叛,与佛反叛,孔子皆尝欲往。无论孔子之目标何在,总是许此下叛上之事。《墨子·非儒篇》更记孔子之弟子为臣,而处处叛上之事。陈涉亦好儒术而革命。直至清末之苹命,仍本孟子之民贵君轻之说。在儒家思想,兼有维持君臣名分、禅让、革命三者。无沦人要三者之任一个,皆可以儒家思想为根据。儒家于君王、臣、民,并尤偏袒;君有道,则尊君;君德衰,则当禅让;君无道,则人民得而诛之。儒家只是坚持人之“道”与“德”,为政治之标准理想所在。至于要加以利用,昏君要固位,权臣要篡位,暴民要作乱,皆可取片面的儒家之言为据。但我们须知世间任何好的思想,无不可被利用。于此,被利用的孔子所传之儒家思想,可不负一切责任,孔子之地位亦不因之而动摇。 然我们真要了解孔子在中国历代文化中之地位之形成,更当自宗教思想、史学、文学、哲学之各方面看。此乃属于儒家之广义的“师道”之内者。譬如在汉代,孔子之地位之提高,便应追溯在纬书中所传之孔子。此纬书,乃一儒家思想与阴阳家方术之:上思想之混合品,而表现汉代之民间知识分子之宗教思想,而只假托诸孔子者。在此纬书中,孔子被神化为天上之黑帝所诞生;孔子作《春秋》而“天雨粟,鬼夜哭”;孔于预言秦之必亡,亦为其后之新时代立大经大法。由此而衍成汉人之孔子为汉制法之说。此孔(作者:唐君毅)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