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关于“静” 荀子说:“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解蔽》)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睡觉时会做梦,闲散时会随便乱想,使用时会出谋划策,所以说“心”这个“思之官”无时无刻不在活动着。然而有所谓的静,不要让梦中的幻觉和闲散时的随便乱想去干扰正常的认识活动,这就叫做“静”。“静”与“虚”之间的界限是比较含混的,“虚静”、“静虚”经常是并用的联绵辞,可作互训。在《管子·心术》篇中,“静”与“虚”也并没有分得很清楚。但是,荀子在这里对“静”与“虚”的内容,则作了相当明确的区别和界定。同时,他又是在肯定“思之官”无时无刻不处于“动”的前题下来谈“静”的。因此,他对于“心”的“动”与“静”的关系的分析,要比《管子·心术》篇中对于“静”的理解,丰富具体得多。 荀子与许多中国古代思想家一样,也以镜子或水来比喻“心”。因镜或水只有保持平静,才能照清东西,于是认为心也必须保持平静,才能认清东西。他说:“故人心譬如盘水,正错(放置)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须眉而察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则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故导之以理,养之以清,物莫之倾,则足以定是非决嫌疑矣。小物引之,则其正外易,其心内倾,则不足以决粗理矣。”(同上)在《庄子·天道》篇中也有相同的比喻,如说:“圣人之静也,非日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这种比喻是极其素朴的,但是荀子能注意到幻觉和随便乱想与正常认识之间的区别,并由此提出通过保持“思之官”的平静,排除幻觉、乱想的干扰,以求得正确认识的思想,则还是相当深刻的。 北宋的周敦颐倡导“无欲”、“虚静”、“立诚”,把“主静”看作是圣人订立的人生准则的一项重要内容(12)。这以后,“主静”之说在宋明理学家中有着极大的影响。如程颢认为,“性静者可以为学”(《程氏外书》卷一),程颐则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好学。朱熹也认为静是根本,他说:“人身只有个动静,静者养动之根,动者所以行其静。”(《朱子语类》卷十二)陆九渊“谓人读书为义外工夫,必欲人静坐,先得其心。”(见薛瑄《读书录》卷三)但是,二程朱陆都与周敦颐的完全“主静”不同,他们认为完全“主静”也是一偏。所以,在二程那里更多地是讲“主敬”。小程子说:“如明鉴在此,万物毕照,是鉴之常,难为使之不照。人心不能不交感万物,亦难为使之不思虑。若欲免此,唯是心有主。如何为主?敬而已矣。”又说:“敬则自虚静,不可把虚静唤做敬。居敬则自然行简,若居简而行简,却是不简。”(《程氏遗书》卷十五)这是说,心不可能没有感应,然只要能居敬,即可防止思想的杂乱。敬包含了静,而不会有以静为静的流弊。朱熹为预防因说“静”而误入释氏之学,故力张二程“主敬”说,以“敬”字贯于“动静”。他还认为,片面强调静也是不恰当的。如他说:“如何都静得?有事须著应。人在世间,未有无事时节,自早至暮,有许多事。不成说事多挠乱,我且去静坐!敬不是如此。若事至前,而自家却要主静,顽然不应,便是心都死了。”(《朱子语类》卷十二)(13)陆九渊也反对片面主静,他说:“何适而非此心?心正,则静亦正动亦正;心不正,则虽静亦不正矣。”(《陆九渊集》卷四《与潘文叔书》)又如,他对吕子约“宜于静未宜于动”的说法,批评说:“此甚不可。动静岂有二心?既未宜于动,则所谓宜于静者,本末宜也。”(同上卷五《与高应朝书》)以上朱陆的批评,对纠正片面主张“主静”说所带来的理论上和实践上的谬误,是有一定意义的。 然至明代,“主静”之说,仍为许多理学家所积极提倡。如明初著名学者陈献章,据《明史》本传记载:“献章之学,以静为主。其教学者,但令端坐澄心,于静中养出端倪。”陈氏确实十分推崇“静”字,他说:“伊川先生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此一静字,自濂溪先生主静发源,后来程门诸公递相传授,至于豫章、延平二先生,尤专提此教人,学者亦以此得力。晦庵恐人差入禅去,故少说静,只说敬,如伊川晚年之训。此是防微虑远之道,然在学者须自量度何如,若不至为禅所诱,仍多静方有入处。”(《陈献章集)卷二《与罗一肇书二》)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批评他说:“静坐一机,无乃浅尝而捷取之乎?”“静中养出端倪,不知果是何物。……终是精魂作弄处。”(《师说·陈白沙献章》)这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过,如陈氏所说的:“善学者,主于静以观动之所本,察于用以观体之所存”(引自《明儒学案》卷五《白沙学案一》),则还是有一定的认识论方面的意义的。这也正如明初另一位著名学者薛瑄所说的:“学问实自静中有得。不静,则心既杂乱,何由有得?”又更作比喻说:“水动荡不已则不清,心动荡不已则不明。故当时时静定其心,不为动荡所昏可也。”(《读书录》卷五)至于王守仁则主“动静合一”说。他说:“人须在事上磨炼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传习录上》)又,他在教导刘君亮要在山中静坐时说:“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是反养成一个骄情之气了;汝若不厌外物,复於静处涵养,却好。”(《传习录下》)王氏的论述,对于纠正明初陈、薛之偏,与二程朱陆之纠宋初周氏之偏,有相类处。 如果把“静”理解为厌弃外物,物来无应,那末真就要像朱熹说的那样了:“若事至前,而自家却要主静,顽然不应,便是心都死了。”这对于认识来讲,毫无意义。然而,如果把“静”理解为一种使头脑保持清醒,不为各种主客观的动荡、杂乱所干扰的功能,那末,这正是认识主体修养中极其需要的一个方面。 除“虚壹而静”外,中国传统哲学中还有许多关于认识主体修养的理论和方法是值得今人去发掘和阐明的。在此我想再列举两点,作一简单的介绍。 “诚”是中国传统哲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它既有本体论上的意义,也有道德论、认识论上的意义。从先秦的《中庸》、孟子、荀子等,经唐之李翱,到宋明理学各大家,无不把“诚”作为主体修养中最重要的节目之一,并把其作用夸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的。对此,因非本文主旨,不拟多加分析,仅于在文中引一些资料以供参考。这里只想征引《中庸》中的两段话:“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这两段话对宋明理学有很大影响,意思是说,“诚”的修养,或者说“诚”的道德培养,对于认识天地万物有着密切的关系。 “志”也是中国传统哲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主要用在道德修养方面。但是,不少著名思想家也注意到了“志”在认识论方面的看义。如荀子就说:“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荀子·劝学》)程颐则说:“学者先务,固在心志。”(《程氏遗书》卷十五)朱熹也说:“学者大要立志。所谓志者,不道将这些意气去盖他人,只是直截要学尧舜。……学者立志,须教勇猛,自当有进。志不足以有为,此学者之大病。”“立志要如饥渴之于饮食,才有悠悠,便是志不立。”(《朱子语类》卷八)无论是“诚”还是“志”,主要都是讲的主体的道德修养方面的问题,但它们确实又都与主体的认识活动有密切的关系。正如前面讲到的“专”中包含着的“恒心”这一层面的意义,其实主要也是属于道德修养方面的问题,但离了它要取得认识上的成功是绝对不可能的。中国传统哲学中这方面的贡献十分丰富,今人有责任去积极地继承和发扬。 如何对传统思想文化作出新的诠释和分析;如何实现传统思想文化的现代转化,使其与现代社会、现代科学、现代思惟方式衔接起来;如何让传统思想文化为现代社会、现代科学、现代思惟服务,这是我们每一个从事传统思想文化研究工作者的责任。本文从一个方面作了一些初步的探索,不当之处在所难免,望各界方家不吝指正。 ①“故强视则目不明,听甚则耳不聪,思虑过度则智识乱。目不明则不能决黑白之分,耳不聪则不能别清浊之声,智识乱则不能审得失之地。目不能决黑白之色则谓之盲,耳不能别清浊之声则谓之聋,心不能容得失之地则谓之狂。……书之所谓‘治人’者,适动静之节,省思虑之宝也。”(《韩非子·解老》)②“夫物理不外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耶?”(《答顾东桥书》)③《管子》一书的作者为谁,至今学术界尚无一致的意见。一种意见认为是战国时期管仲学派的著作集(如任继愈主编的《中国哲学发展史(先秦)》);一种意见认为是战国中后期齐国稷下学官讲学各家著述的汇集,不是单一学派的著作(如郭沫若等著《管子集释》)。关于《心术》等篇(包括《心术上》、《心术下》、《内业》和《白心》四篇)的作者问题,郭沫若等据《庄子·天下篇》等所记史料,断为宋妍、尹文一派佚著。但全面考察《天下篇》、《孟子》、《荀子》、《韩非子》等先秦著作中所记述的宋妍、尹文学派的思想学说,与《心术》等前所阐明的思想有很大的不同。所以,我们对《管子·心术》等篇,暂作不明作者的论文的思想来加以探讨。 ④如说:“物固有形,形固有名。此言名不得过实,实不得延名。”“因也者,无益无损也。以其形因为之名,此因之术也。”“因也者,舍己而以物为法者也”等等。(《心术上》)⑤如说:“毋先物动者,摇者不定,躁者不静,言动之不可以观也。”“静则能制动矣。故曰静乃自得。”(《心术上》)⑥如说:“静则精,精则用,独则明,明则神矣。”(《心术上》)又说:“耳于急,一于心,耳目端,知远之证。”(《心术下))⑦“将须道者,虚则入;将事道者,壹则尽;将思道者,静则察。”“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理矣。”(《荀子·解蔽》)⑧如说:“凡出于欲,无非以生以养之事。欲之失为私,不为蔽。自以为得理,而所执之实谬,乃蔽而不明。天下古今之人,其大患私与蔽二端而已。私生于欲之失,蔽生於知之失。”(《孟子字义疏证》卷上)⑨“故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也;好家者众矣,而后稷独传者,壹也;好乐者众矣,而夔独传者,壹也;好义者众矣,而舜独传者,壹也。……”(《荀子·解蔽》)⑩“今夫奕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奕秋,通国之善奕者也。使奕秋诲二人奕,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奕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孟子·告子上》)(11)“奕秋,通国之善奕也。当奕之时,有吹笙过者,倾心听之,将围未围之际,问以奕道,则不知也。非奕道暴深,情有暂暗,笙猾之也。隶首,天下之善算也。当算之际,有鸣鸿过者,弯弧拟之,将发未发之间,问以三五,则不知也。非三五难算,意有暴昧,鸿乱之也。奕秋之奕,隶首之算,穷微尽数,非有差也,然而心在笙鸿而奕败算挠者,是心不专一,游情外务也。”“是故学者必精勤专心,以入于神。”(《刘子集校》卷一《专学第六》,林其锬、陈凤金集校,1985年1O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按,关于《刘子新论》一书之作者,历来有多种说法,比较集中的意见是:一说为北齐刘画著,一说为梁刘勰著。《刘子集校》作者考辨结论为梁刘勰著。 (12)“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太极图说》)(13)朱熹相同的说法还有许多,如说:“学问临事不得力,固是静中欠却工夫,然欲舍动求静,又无此理。盖人之心,动静二字循环反覆,无时不然,但当存此心勿令忘失,则随动随静,无处不是用力处矣。”(《朱文公文集》卷五十二《答吴伯丰》)“夫人心是活物,当动而动,当静而静,动静不失其时,则其道光明矣。是乃本心全体大用,如何须要栖之淡泊,然后为得?”(同上卷三十九《答许顺之》)“所论为学之意善矣,然欲专务静坐,又恐堕落那一边去。”(同上卷六十《答潘子善》)(14)如《中庸》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固执之者也。”孟子也说:“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孟子·离娄上》)荀子说:“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诚心守仁则形,形则神,神则能化矣;诚心行义则理,理则明,明则能变矣。”(《荀子·不苟》)李翱说:“诚者,圣人之性也。寂然不动,广大清明,照乎天地,惑而遂通天下之故,行止语默,无不处于极也。”“道者,至诚也。诚而不息则虚,虚而不息则明,明而不息则照天地而无遗。”(《复性书上》)周敦颐说:“诚者,圣人之本。”“圣,诚而已矣。诫,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静无而动有,至正面明达也。”(《通书》)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