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吉藏的这种追逐,他所欲捉拿的绝待之中,以及其一整套"是非"游戏,其致思的道路,与上述的四圣、四相,是完全一致的。且比较如下: 四圣的前两圣,清与任,是正相对立的;四相的前两相,地文与天壤,也是对立的。再看四重二谛的前两重,若有若空与非有非空,一正一反,也刚好是对立的。 四圣的第三圣,圣之和者,是作为前两者之和出现的;四相的第三相,也是前两者之冲,是地文天壤的冲和。至于四重二谛的第三重,以超越前两者为真谛,既非有空之二,亦非非有非空之不二,也是一种冲或和的办法;尽管采用的是否定形式。 最后一项,四圣的圣之时者,是和之和,也就是前三圣之或边或中的结合与中和,因而至高无上,无以复加。四相的"未始出吾宗"亦复如此,它是太冲之冲,莫朕之莫,也正是前三相的彻底冲和。再看四重二谛的最后一重,它非而又非,无其所无,由前三重而悟得不三,于是便与不着痕迹无可无不可的圣、以及未始出宗不知其谁何的仙,完全契合了。 以上三家四分之中,就逻辑的明晰性和彻底性而言,当然以释家的四重二谛说为最;它向我们亮出了底牌,让我们明白无误地知道,四分法所在追求的,原来是洗净有限铅华的无限,脱去相待罗衫的绝待。这一点,在"圣之时"和"仙之宗"那里,本是看不很清楚的。 可惜的是,这种无限或绝待,只爱出现在形而上学家们的脑袋里;至于现实中,并没有给它们留下安身的位置。现实中,绝待只在相待里才存在,无限需通过有限而实现。譬如有和空,或者正与反,在任何事物中,总是相依为命的,有正必然有反,有反必然有正。而既已有了正和反,则必有亦正亦反者和非正非反者,作为正反的包容和超越而出现。这当中,正与反,是相待的两偏,而亦正亦反或非正非反,便是对偏之中,便是绝待(吉藏的尽偏中是不可能的,因为偏不尽;绝待中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待难绝)。这个绝待,无论其作为正反的包容还是超越,都只能因应于正反而生而存,并不能离开正反独立自在;一旦相待的正反不复存在了,这个绝待的亦正亦反或非正非反,也随着不能存在。 前述的智顗的四种所见,正是说明这种关系的简明例证。如果我们设三界人所见为正,则二乘人所见便是反;正反相待而生,相对而存。而菩萨人所见的亦正亦反和佛的非正非反,乃是针对正、反二偏所仅有的两种可能的、也是全部实在的中,是驾乎相对之上寓于相待之中的绝对或绝待。只是由于佛家以空为本,所以他们才偏爱非正非反,轻视亦正亦反,只承认非正非反为中,贬低那亦正亦反为假[ii],拔高非正非反为终极层,压低亦正亦反为次极层。其实,严格说来,非正非反与亦正亦反,只是用语的两种不同方式,即所谓的遮诠与表诠,或否定的表述与肯定的表述。其中,遮诠的"非正"即是表诠的"反",遮诠的"非反"即是表诠的"正";而且,照因明学的说法,表诠中同时便包含遮诠的功能,因此,非正非反与亦正亦反,其所表达的,实质上本是一个东西。《中论》三是偈说得好:"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世间一切事物,究其所是,无非三种情况:性空、假名、中道[iii] 。如果中道再细分为二是二非,那是中道内部的事,与性空、假名不在一个层面,不足相提并论。 因之,智顗四种所见中的三、四两种,尽管在他们佛家看来有多么严重的质的不同,而在我们"三界人"看来,二者的差别,只不过是形式上的,它们相对于前面的正、反二见来说,都是第三者,都是分裂了的对立的综合,不同处只在综合的形式上而已。 所以,从根本上来说,四分只可以说是三分。 四分根本只是三分,本是各家各派早已熟知的事情。譬如,《孟子》书中对比"古圣人"者凡五处,只有一处是表面上四分着的(见《万章下》,即本文第一节所述),其他四处,都在或明或暗地运用正反合的三分方法进行分析: 1、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 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 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公孙丑上》) 2、……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同上) 3、 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 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 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 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告子下》) 4、 ……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 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 ……非圣人而能若是乎!(《尽心下》) 这里的第一条,明显是正-反-亦正亦反式。第二条,其为正-反-非正非反(所谓"君子不由")式,也是明显的。第三条说三子不同道,其所不同者在于,伯夷正,伊尹反,柳下惠非正非反。至于第四条,可以同第二条对比来看,两条都只提到伯柳二人,第二条从不足处立论,引出一个非正非反的"君子"来,第四条赞扬二人各有其影响所在,显然意味着"君子"应该亦此亦彼,合二而一。仅此数例便足表明,孟子惯用的是三分法;其偶尔一用四分者,不过志在夸大一下绝对罢了。 老子亦复如此。前面提到,《老子》在生一生二生三以前,加了一个道(也就是○),形成了○-一-二-三的四分方式;但他紧接着便说明,这个"道",在一二三依次生成以后,便藏在三者之中,成为"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的局面了;而"阴、阳、和",当然是典型的三分。 庄子在"郑有神巫"章中,如前所见,用了正、反、和、无的四分方法,以夸张"道"的神秘性,而在另一些更平实的地方,则是三分法的纯熟使用者。譬如大家耳熟能详的庖丁解牛故事,其"所见无非牛"、"未尝见全牛"和"游刃有余"三部曲,便是绝妙的三分故事。 佛教也有三种智慧说,尽管不是从庄子那儿贩来的,却与庄子的见解异曲同工。《般若经》分智慧为道种智、一切智、一切种智,与假、空、中三种实相相对应;三者既依次递进,又同时并存,形成为所谓的圆融关系。这种方法,在佛学中相当普遍,正像吉藏谈三种二谛时所说:"一切经论,凡有所说者,不出此三种也。""诸佛说法,治众生病,不出此意。"(《二谛义》)当然佛学中也有许多四分的实例,除吉藏的四重二谛外,还有华严四法界、临济四宾主以及种种四句说,都是将本来以一个"中"字便可概括的现象,分作双是、双非两层,并以双非为最高,摆出四分的架势来。这样做,只能说是他们偏爱空无、执着空无、因而受制于空无的表现,并非真是对客观世界所作出的真实反映。 这一层,从邵雍的困惑中,可以得到很好的说明。北宋有个邵雍,人道是中国哲学家中力主四分法的主将,他有个《经世天地四象图》,以日月星辰四天象和水火土石四地象为基石,将自然、人事、社会、历史统统截长补短,排作四列纵队,以致朱熹说,"邵尧夫看天下物皆成四片"。可是,当着邵雍不是凭空驰骋而必须面对现实时,他还有个"体四用三"法宝,说是天地之"体数四,而用者三,不用者一也"。这便似乎在说,他的四分世界中,有一分是不实的。据说此"不用之一,以况道也;用之者三,以况天地人也"(《观物外篇》第一)。这种解释,更几乎等於在事实上承认了,实际存在着的世界,只是像天地人这样的正反合三分着的世界;至于那个不用之一,那位第四者,只不过是一个幽灵、一种象徵、一份安慰罢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