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解释的竟逐 《齐物论》既生动,且深刻。所谓深刻,不一定是正确。常识大多正确,但无人说它深刻。只有与习惯的想法不同,同时又具有新的启发性的见解,我们才说它深刻。深刻是它吸引众多注家的根本。另一方面,其精心结撰的寓言、隐喻,则是导致各种解释竟逐不已的另一原因。一篇《齐物论》,从主题到各种用词,充满歧义与争议。而最值得一说的,便是开篇结尾的寓言,以及篇名的理解。先说开篇,从"吾丧我"到"天籁"是联成一气的,而作者用以点题而又最有争议的,便是故事结束时的那句反诘:"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郭象是注庄大家,他的解释是: 同天人,均彼我,故外无与为欢,而嗒焉解体,若失其配匹。……吾丧我,我自忘矣。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识哉!故都忘内外,然后超然自得。……况之风物,异音同是,而咸自取焉,则天地之籁见矣。大块者,无物也。夫噫气者,岂有物哉,气块然而自噫耳!物之生也,莫不块然而自生,则块然之体大矣,故遂以大块为名。……夫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也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故以天言之。[以天言之],所以明其自然也,岂苍苍之谓哉。而或者谓天籁役物使从己也,夫天且不能自有,况能有物哉!故天者。万物之总名也。莫适为天,谁主役物乎?故物各自生而无所出焉,此天道也。8 郭注的主旨,用一个关键字表达,就是"自"。丧我是自忘、自得,音声是自取,物为自生,我则自然。为了贯彻其说法,把"大块"也解为"无物"。其着眼点,是那个暗示性的反诘,并断然作否定的解读。同样深喑义理的王夫之,对同一文本的理解就另有一番景象: 昔者子綦之隐几,尝有言以辨儒墨矣,至是而嗒焉忘言;子游见其丧偶之心矣,故问。夫论生于有偶,见彼之与我异,而若仇敌之在前,不相下而必应之。而有偶生于有我:我之知见立于此,而此以外皆彼也,彼可与我为偶矣。赅物之论,而知其所自生,不出于环中而特分其一隅,则物无非我,而我不足以立。物无非我者,唯天为然。我无非天,而谁与我为偶哉?故我丧则偶丧,偶丧而我丧,无则俱无,不齐皆齐也。……凡声皆籁也。籁本无声,气激之而有声。……气机之所鼓,因音立字,因字立义,彼此是非,辨析于毫芒,而芒然于所自出,亦恶足纪乎?地本无声,因风而有声。风亦不能为声,假山林之曲、大木之窍而有声。……物之声不一,犹之言也;人之言不一,犹之声也;皆比竹之类也。其已将谓自已,其取将为自取,而气之激于中者,岂果不容已者乎?浸假无知,则不足以怒发,而亦知何自而有知耶?故诘其为谁,而不穷其知之所自出。9 郭象看到的是"物",船山关注的是"论"。王氏的重点,由物我问题转移到风声关系上来。强调"因风而有声",但风也不成声,得依"山林之曲"、"大木之窍",即"有隅"才激而成声。故众声喧哗同物论蜂起一样,都有为而发,非事物的本然状态。郭象拈出一个"自",船山则立足一个"齐"字。从而,对寓言结尾问题,便与郭解大相径庭。简言之,郭象以三籁喻自然无为之理,船山则以其喻有对有为之义。 在《齐物论》注释史上,对"三籁"的解读,同样众声喧哗。择其要者还有: 风出空虚,寻求无迹,起于静而复于静,生于无而归于无。10 人籁出于使然,天籁则有自然者,存而尸之者谁邪?……即虚以观物,物无不齐。即实以观物,物无不异也。11 窍为风之所鸣,而物为化之所役,所遇虽殊,而同归于一致,此物我不得不齐也。然风不能鸣无窍,而化不能役无物,能脱形骸之累而忘妄想之情,了然明达而非我有,则入于神妙,而造化不能拘之矣。12 世间无日无是非,小是小底风,大是大底风,然终必寂然而止,所谓齐也。识其所从生,则不待止而齐矣。怒者其谁邪?莫之为而为者,天也。13 天籁者何?道也。人籁者何?物也。物固不齐,道未有不齐者也。14 上述众论均为释"三籁"而作,庄子的兴趣并非谈风物,而是借此表达对生命或世态的看法。但作为喻物的风声,其自然形态有多种多样的属性,例如动与止、大与小、强与弱、静与响、谐与躁、齐与异、以至起源与归趋、主动与被动、人为与天然,等等。从不同的角度观察、体味,所联想到的意义自然不一样。上引钱钟书先生说,"盖事物一而已,然非止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取譬者用心或别,着眼因殊,指(denotatum)同而旨(significatum)则异"。这是从用喻的观点看,若从理解者的角度讲,就留下多种解释的可能性。有些寓言或隐喻,可能会用比较概念化的说法点题,交出谜底,以免人费猜测的心思。但该章的结语偏偏很含蓄。或者如钱氏所说,庄子也有他的策略,其"说理明道而一意数喻者,所以防读者之囿于一喻而生执着也。"故对任何寓意或喻旨的引伸,需要与文本中其它寓言或隐喻的解读相联系。 注家多明白,《齐物论》首尾之寓言是相呼应的,但不同视角,所看到的问题不一样。仍以郭象与王夫之的对比为例,郭象是由梦觉难分的意象,感受到生死、物我界限的不确定性:"方其梦为蝴蝶而不知周,则与殊死不异也。然所在无不适志,则当生而系生者,必当死而恋死矣。……夫梦觉之分,无异于死生之辩也。……而愚者窃窃自以为知生之可乐,死之可苦,未闻物化之谓也。"15王夫之则据守在齐是非的立场上:"故于篇终申言物化,以见是非之在物者,本无己信之成形。梦也,觉也,周也,蝶也,孰是而孰非?物化无成之可师,一之于天均,而化声奚有不齐哉?此以夺儒墨之所据,而使荡然于未始有无之至齐者也。"16 当然,《齐物论》也并非没有留下分析性的文字,这些文字也有明确且重要的思想论断。如关于知的层次的论述:"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有些所谓"卮言",虽立论诡异,然含义也较明确。此类论述,实际上从整体上起了限制释义的范围的作用。 下面再来看《齐物论》篇名的题解。分歧出现在对标题的读法,是读"齐物论",还是读"齐物论"上。马叙伦《庄子义证》引:"按《文选·魏都赋》万物可齐于一朝,刘渊林注:庄子有齐物之论。刘琨《答卢谌书》云:远慕老庄之齐物。晋人崇尚玄学,皆不以物论二字连读,梁刘勰《文心雕龙·论说篇》直云庄周齐物,以论为名,尤可证六朝旧读矣。"17而章太炎《齐物论释》也说:"此篇丧我,终明物化,泯绝彼此,排遣是非,非专为统一异论而作,应从旧读。"18但主张"物论"连读者,也大有人在,王夫之就是代表。《庄子解》对《齐物论》所作的题解说: 当时为论者夥矣,而尤盛者儒墨也。相竞于是非而不相下,唯知有己,而立彼以为耦,疲役而不知归。其始也,要以言道,亦莫非道也。其既也,论兴而气激,激于气以引其知,泛滥而不止,则勿论其当于道与否,而要为物论。物论者,形开而接物以相构者也,弗能齐也。使以道齐之,则又入其中而与相刃。唯任其不齐,而听其自已;知其所自兴,知其所自息,皆假生人之气相吹而巧为变;则见其不足与辨,而包含于未始有之中,以听化声之风济而反于虚,则无不齐矣。19 王氏的题解建立在他对《齐物论》思想的整体理解之上,其解"丧我"、"天籁",同解罔两问景、庄周梦蝶,贯串着同一思路。这种整体把握的方式,同郭象没有二致。"物论"连读,虽同郭象的思路不一样。不过,究实而论,两种说法都能从文本中找到依据。虽然侧重点不同,但也非水火不容。如果要拘泥于"齐物论"三字作文章,我们也许可添一新解,叫"齐物我"。此一含义,前人也涉及:"齐是非,齐物我,齐生死,齐变化,和之以天倪。天倪者,天均也,无物不然,无物不可,谓齐物论。"20又 "大凡物论不齐,皆始于有我。物我对立,是非互争,而为齐物论矣。"21其实,《齐物论》这一标题,是否作者所定,尚有问题。由此推作者原意,未必很有意义。22在很多理解的歧异中,不存在对错,但表现为深浅、精粗之分。(某些可以验证的历史及文献知识问题不在此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