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店楚简《性自命出》等篇,有关“情”的内容颇为丰富,思想十分深入。就目前的研究现状来看,学者们比较一致的看法是认为,郭店楚简尤其是《性自命出》篇颇为重“情”。但是此“情”到底为何义?学者们的回答并非完全一致,绝大部分学者将其直接理解为情感之情,或说此“情”与情感之情密切相关。我以为,这些见解是值得商榷的。另外,目前对郭店简与“情”相关观念的理解,学界尚不免于片面与驳杂,有待于做更加深入的辨析和贯通理解的工作。 一、由《性自命出》、《语丛二》反思“情”与“性”的关系 郭店楚简论“性”、“情”颇为丰富,所以有些学者主张将郭店简《性自命出》命名为《性情》篇,[1](P58)这一观点得到了上博楚简编者的响应,他们径直将其整理的竹简称为《性情论》。[2]但是“情”与“性”到底是什么关系?则是我们需要切实回答的问题。 对于性与情的关系,宋儒有明确的理解。朱熹说:“有这性,便发出这情;因这情,便见得这性。”[3]《中庸》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朱熹《集注》云:“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发皆中节,情之正也;无所乖戾,故谓之和。”[4]显然,在朱熹的哲学架构中,性与情是完全对应的。在朱熹之后,他的弟子陈淳对他有关性情关系的理论解释得至为明确:[5] 情与性相对。情者,性之动也。在心里面未发动底是性,事物触着便发动出来是情。寂然不动是性,感而遂通是情。这动底只是就性中发出来,不是别物,其大目则为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中庸》只言喜怒哀乐四个,孟子又指恻隐、羞恶、辞逊、是非四端而言,大抵都是情。性中有仁,动出为恻隐;性中有义,动出为羞恶;性中有礼智,动出为辞逊、是非。端是端绪,里面有这物,其端绪便发出从外来。若内无仁义礼智,则其发也,安得有此四端?大概心是个物,贮此性,发出底便是情。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云云。恻隐、羞恶等以情言,仁义等以性言。必又言心在其中者,所以统情性而为之主也。孟子此处说得却备。又如《大学》所谓忧患、好乐及亲爱、畏敬等,皆是情。 从朱熹和陈淳的论述来看,宋明儒关于性情关系的基本思维框架当来自《中庸》关于“已发”、“未发”的陈述,他们并以此来理解《孟子》等书;反过来,通过对《孟子》、《乐记》,乃至《易传》的相关论述和阐释,加深和扩展了对儒家性情论的理解。这便是“心统性情”论的提出。从陈淳等人的论述来看,仁、义、礼、智四看为性,四端七情(恻隐、羞恶、辞逊、是非,喜、怒、哀、惧、爱、恶、欲)及忧患、好乐、亲爱、畏敬等,皆是“情”。显而易见,“情”是相对于“性”之发,从“已发”言其无所不具的一个概念;同时从其外延来看,宋儒所理解的“情”又重在情感上面。无可否认,这些观念已经构成了我们理解郭店楚简的“先见”(preunderstandings),但是这些“先见”是否符合郭店楚简论“情”的实际,则当然需要我们做出一番审慎的辨析与考察。 《性自命出》第2-5简说:“喜怒哀悲之气,性也。及其见于外,则物取之也。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始者近情,终者近义。知情[者能]出之,知义者能人之。好恶,性也;所好所恶,物也。善不[善,性也][6](P224)所善所不善,势也。”“情”是从何物生出的?根据简文,“情”是由“性”生出的。但是,“情”是什么,是“喜怒哀悲之气”吗?《性自命出》并没有直接的文本回答。如是有的学者根据宋儒的理解,除了将“性”理解为“喜怒哀悲之气”,即《中庸》所说的“未发之中”的状态外,还径直将其“已发”的状态,如喜、怒、哀、悲,断定为所谓的“情”。[7]在此,我认为这一论断是需要受到严格的反思和怀疑的。 根据上引简文,我们可以对《性自命出》中由性所生之物列举如下: [1]喜怒哀悲之气,性也。 [2]情生于性。 [3]好恶,性也。 [4]善不善,性也。 另外,第39至40简也有两个相关的陈述: [5]仁,性之方也,性或生之。 [6]信,情之方也,情出于性。 由上面所列出的6条引文来看,可以推断这些由性所生之物呈现出并列的关系,也即是说,喜怒哀悲之气、情、好恶、善不善、仁皆由性生出。如果我们还不能进一步断定它们必定如此,那么至少在陈述方式上,它们所表现出来的逻辑关系是平行、并列的,看不出它们之间有任何从属的关系。这样的一个观察和陈述,还可以在《语丛二》中得到更为显豁的证明。 《语丛二》有关性生诸物的陈述是这样的:[8](PP.203-204) [7]情生于性,礼生于情,严生于礼,敬生于严……(简1-4) [8]爱生于性,亲生于爱,忠生于亲。(简8-9) [9]欲生于性,虑生于欲,倍(悖)生于虑,争生于悖,党生于争。(简10-12) [10]智生于性,卯生于智,悦生于卯,好生于悦,从生于好。(简20-22) [11]子(慈)生于性,易生于子,肆生于易,容生于肆。(简23-23) [12]恶生于性,怒生于恶,乘生于怒,jì@①生于乘,恻生于jì@①。(简25-27) [13]喜生于性,乐生于喜,悲生于乐。(简28-29) [14]愠生于性,优生于愠,哀生于忧。(简30-31) [15]瞿生于性,监生于瞿,望生于监。(简32-33) [16]强生于性,立生于强,断生于立。 [17]弱生于性,疑生于弱,北生于疑。(简36-37) 比较《语丛二》与《性自命出》的相关内容,可以看出二者有异有同。其所同者,皆是平铺地列出由“性”所生或所由以出的概念系列,且“情”并不囊括其他诸种概念,与“性”完全对应、对称。其所不同者,《语丛二》比《性自命出》所言性之生的系列更为丰富,但《性自命出》由于自身文本的重要特性,使其相关的论说显得更为深刻。我认为,有如下几点是值得密切注意的: 其一,这两篇简文都有情生于性和恶生于性,及礼生于情的说法,表明它们之间具有很强的一致性。尤其需要指出的是,这个“情”是由性所生之情,同时是礼乐之作的直接来源。但是此“情”的具体内涵指什么,是值得引起深切关注的问题。 其二,在《性自命出》中以“气”陈述出来的喜怒哀悲者是性,而在《语丛二》中则说爱、慈、喜、愠出于性,显然已不是所谓“气”者。这种差别似乎表明,当人的情感尚处于“气”的存在状态时,就是所谓涵于中的“性”,反之就是表现出来的各种具体感情。而《性自命出》说“好恶,性也;所好所恶,物也”,又说“善不善,性也;所善所不善,势也”,似乎“好恶”、“善不善”都有《中庸》“未发”、“已发”的问题,显然逸出了“情”、“性”一一相对应的宋儒理解框架。 其三,《语丛二》对众多的名词、概念之间的相生关系进行了探索和连接,这与<性自命出》区别较为明显,但仍是《性自命出》在相关内容上的继续和发展。 其四,《性自命出》与《语丛二》在陈述性之生的系列时,互有差异。如前者说“性生仁”,后者说“智生于性”。所以我们可以说人的“性”中涵有仁、智之根,也就是说有善根。这样,当然有向“性”中追问仁、智之根的必要。而孟子的哲学,显然沿着这个方向推进了一大步。另外,郭店简《性自命出》“心取性出”的思想,为孟子通过“心”来体认人性必定内涵仁、义、礼、智之端的思想准备了最基本的原理;同时仁、智出于性的论说,也为孟子人性善的主张开了先导。而宋儒直接以仁、义、礼、智为“性”来理解孟子的人性论,虽是这一路线的继续发展,但毕竟与《孟子》文本,尤其与郭店楚简不尽相同。此外,《语丛二》的作者还说到了人的意志力的“强”、“弱”,及人的天赋机能(“瞿”)皆出于性。这一点,后儒的解释比较婉曲,多从气质上言之。 其五,《性自命出》说“好恶,性也”,可是在《语丛二》中却说“恶生于性,怒生于恶,乘生于怒,jì@①生于乘,侧生于jì@①”。前者是从“未发”言,但“好恶”似乎不应归属于情感范畴;而后者则与情感紧密相连,似乎应将“恶”归入人的情感之列。这是值得进一步思考的问题。 其六,“情”与“欲”、“欲”与“好恶”的关系问题。《性自命出》、《语丛二》没有文本说明“情”与“欲”具有紧密的联系,两处文本都是平铺着的,也即是说“情”是“情”、“欲”是“欲”。当然,这里就有一个问题:“情”、“欲”在简文中的区别到底是什么?“欲”与“好恶”,在简文中并不具备生发关系,特别是在《语丛二》中由“欲”所生的名词、概念众多,可就是没有文字说明“好”、“恶”生于“欲”;相反却有”恶生于性”的叙述,在《性自命出》中更说“好恶,性也”。可见在简文的作者那里,“好恶”是一个概念,“欲”则是另外的一个概念。如此,就有必要进一步追问:到底什么是简文所说之“欲”? 总之,可以肯定,“性”是一个更根本的概念,而人人具有此性,且“四海之内其性一也”。[9]具体说来好恶、善不善及喜、怒、哀、悲之气,皆是性;由性而生,就有所谓的情、欲、强弱、瞿及喜、怒、哀、悲诸物。前者可以说是“未发”,后者可以说是“已发”,与《中庸》在理解结构上有相同的地方。尽管如此,这与宋儒所理解的《中庸》思想及性情观是有较大区别的。朱熹说,“未发”之物皆是“性”,“已发”之物皆是“情”,“性”与“情”在此完全是对应关系,所以“情”在外延上可以包括人的各种欲望及情感等等。可是在楚简中,“情”只是”性”已发之一物,而“欲”与喜、怒、哀、乐等,似难直接将其判定为所谓的“情”。另外,仁,智不属于未发之性,而属于已发之物;好恶属于未发之性,而不属于已发之物,更不属于所谓的“欲”,这大概是远后的儒者们闻所未闻、想所未想到的。因此应当把先奏儒学与宋明儒学,朱熹《集注》与《四书》本身,特别是将二者的心性内容努力分开,用心去探寻先秦儒家心性之学的真实内涵和真正本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