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独”是儒家的重要思想,也是儒家自我修养的重要手段。按照郑玄的注释,“独”是指“独居”、“独处”,“慎独”就是谨慎自己在独居、独处时的言行、行为。如在《中庸》“故君子慎其独也”一语后,郑玄注曰:“慎独者,慎其闲居之所为。”所谓慎独,就是人们在独处之际仍能保持道德的操守,独善其身。郑玄的这个理解,合乎逻辑,文字上也讲得通顺,千百年来被广泛接受,从没有人表示怀疑。然而70年代出土的马王堆帛书《五行》经传和90年代出土的郭店竹简《五行》,都出现了一个“慎独”,其内容却与以往我们的理解大相径庭。其文曰: “shī@①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慎其独也。“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能差池其羽,然后能至哀。君子慎其独也。 对于这个“慎独”,其传文有明确的解释:“‘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能为一者,言能以多为一;以多为一也者,言能以夫五为一也。‘君子慎其独’:慎其独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谓也。独然后一,一也者,夫五为□(疑当补为“一”)心也,然后得之。”这里所说的“五”,是指“仁义礼智圣”,按照《五行》篇的交代,它乃是“形于内”的五种“德之行”;而“能为一”的“一”,是指“仁义礼智圣”五行统一于内心之中,故说“一也者,夫五为一心也”。显然这里的“独”,是指内心的专一状态,具体讲,即是对“仁义礼智圣”五行的专一状态,这种慎独显然与《大学》、《中庸》有所不同。那么,如何看待这种差别呢?有学者主张,这乃是两种不同的“慎独”,并征引其它文献,认为先秦文献中,“慎独”具有不同的含义。这种解释在暂时缓解了已出现的矛盾的同时,却在我们内心留下更大的疑团。因为《五行》乃出于子思学派,为多数学者所认可,而《中庸》又是子思所作,那么,为什么会在同一学派甚至是同一个人的作品中,会出现不同内容的同一概念呢?古代思想家往往会在不同的角度使用同一概念,但却很少会赋予同一个概念以不同的内含,所以两种“慎独”的说法很难讲得通。看来,郑玄以来人们对“慎独”的理解可能存在问题,有必要对其重新作出检讨。先看《大学》的“慎独”: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yǎn@②其不善,而着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大学》) 这里出现两个“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前一个“慎其独”是对“诚其意”而言,显然是指内心的精神状态,而与独居、独处没有关系;而后一个“慎其独”前,有“小人闲居为不善”一段,容易使人产生误解,二者关系如何,是理解这段文字的关键。朱熹对此的解释是:“闲居,独处也……此言小人阴为不善,而阳欲yǎn@②之,则是非不知善之当为与恶之当去也;但不能实用其力以至此耳。然欲yǎn@②其恶而卒不可yǎn@②,欲诈为善而卒不可诈,则亦何益之有哉!此君子所以重以为戒,而必谨其独也。”(《大学章句》)按照朱熹的理解,这段话是说,小人独自一人的时候,常常干出不好的事情来,然而从他见到君子后试图掩盖自己恶行来看,他并非不知道应该为善去恶,只是一到一人独处,无人监督的时候,便故态萌发。然而既然伪装并不能真正掩盖自己,所以就应当引以为戒,“慎其独”,过好独居这一关。但稍一留意就可发现,朱熹的解释并不正确。在原文中,“小人闲居为不善”并不是“慎其独”的直接原因,而是要说明“诚于中,形于外”。它是说,小人平时喜欢作不好的事情,当他见到君子后,却试图伪装自己,“yǎn@②其不善,而着其善”。然而人们的内心与外表往往是一致的,平时不好的意念、想法总能在行为中表现出来,“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伪装是伪装不了的;同样,平时好的意念和想法也可以在行为中表现出来,(文章省略了这个环节),这就叫“诚于中,形于外”。因此这里并不是说,因为“小人闲居为不善”而要“慎其独”,而是说因为“诚于中,形于外”所以才要“慎其独”,而“小人闲居为不善”不过是作为一个例子,用以说明“诚于中,形于外”这个事实。所以这里的“慎其独”应当与前面一样,同样是指“诚其意”,指内心的精神状态,而与独居、独处没有关系。 朱熹是一代学术大师,《大学》又是他用力最勤的一部著作。据学者考证,朱熹大约在四十岁前后即着手注解《大学》,六十岁时才开始为自己所作的《大学章句》作序,到他去世的前三天还在修改。那么,为什么会在这样一部耗费朱子一生心血的著作中,出现这样一个简单的错误呢?我们认为,这可能与《中庸》有关,是《中庸》的“慎独”影响了他对《大学》的理解。《中庸》首章云: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从郑玄、朱熹的注解来看,他们对《大学》、《中庸》的“慎独”是同等看待的,在理解上作了相互参考,因此,《中庸》的“慎独”无疑是他们理解《大学》的一个重要依据。在《中庸》这段文字中,作者提出“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的命题,而“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故君子慎其独也”应为一种并列关系,均是针对此提出的。因此,这里的“道”是指什么,就成为理解“慎独”的关键。由于本段以下,文章接着讨论中庸,又有“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等论述,于是人们往往认为这里的“道”是指中庸之道。这样,“不可离道”就成了不可偏离中庸之道,而又由于“不睹”、“不闻”以及下面的“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等语,使人们很自然以为,这里的“慎独”是指在一人独居、独处时仍要谨慎自己的言行,“慎其闲居所为”。其实,这种看法完全是误解。上面“不可须臾离”的“道”并不是指中庸,而是指“诚”。作者在下面第二十一章,对此有明确的说明: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 这里“自诚明,谓之性”显然即上面第一章中的“率性之谓道”,因为下面接着说“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即是“道”,和“率性之谓道”是一致的。《中庸》的“率性之谓道”一向纠缠不清,郑玄注“率性”为“循性”,但对如何“循性”却没有说清楚。而如果知道它与“自诚明,谓之性”的关系,问题便迎刃而解,原来“循性”乃是“循”自己内在诚性,由诚性而发即是道,这种道显然是“自成”之道,而不是中庸之道;而“自明诚,谓之教”显然也即“修道之谓教”,由此可知“修道之谓教”乃是指发明内在的诚,因为在作者看来,人虽然具有内在的“诚”,但并非每个人都能将其直接表显出来,还需要通过后天的培养教化,这即是“修道”与“自明诚”作为“教”的意义所在。因此,二十一章的这段话是对第一章“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的说明,二者具有内在的联系,而由二十一章我们可以知道,“不可须臾离也”的“道”乃是对“诚”而言,而与中庸没有关系。如果说这个根据还不够充分的话,那么,我们不妨再看二十章下半段的论述: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诚者,天之道”是说不借后天的努力和思考而自然能够达到“诚”,也即“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它是先天自然的,故说“天之道”;而“诚之者,人之道”是说经过对“善”的学习和掌握而发明内在的“诚”,它是后天人为的,需要一个学习实践的过程,所以上面一段后又接着说:“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因此,“诚者,天之道;诚之者,人之道”与“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二者思想是一致的,均是对第一章“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的解释和阐发。由此我们可以确信,《中庸》首章所说的“道”并非什么中庸之道,而是“诚者,天之道”,“不可须臾离”,“道”也并非要求人们不偏不易,恪守既定的常道,而是要求内心时时保持着诚,在“不睹”、“不闻”时仍能恐惧、戒慎,不敢有一丝松懈,在作者看来,这样便作到了慎独。因此,《中庸》的慎独实际同《大学》一样,都是指内心的专一,指内心的诚,而与“小人闲居为不善”根本没有什么关系。有人可能会有疑问,《中庸》在首章提出“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的命题后,为什么在第二十章以后才对其作出解释呢?原来今本《中庸》并非一个整体,而是由两个部分纂合而成,正是由于它的这一特殊结构,将其原来的文字关系打乱了。 郭店竹简子思佚籍的发现,进一步证明前人关于《中庸》是两个部分的猜测是正确的,揭开了《中庸》的成书之谜。今本《中庸》第一章与第二十章下半段原来是一个部分,二者有着内在联系,作者先在第一章提出“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的命题,接着又在第二十章下半段及第二十一章对以上命题作了进一步解释,而第二章以下关于“中庸”内容的插入,则多少将这种联系打断了,结果造成认识的分歧和误解。显然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使郑玄、朱熹把“不可须臾离也”的“道”误解为中庸之道,把作为精神状态的“慎独”误解为独居、独处时的举止、言行,结果造成学术史上的一大疑案。 既然我们以前把慎独理解为“在独处无人注意时,自己的行为也要谨慎不苟”(《辞海》),或“在独处时能谨慎不苟”(《辞源》)并不正确,那么,我们不妨将其定义为:慎独指内心的专注、专一状态,尤指在一人独处、无人监督时,仍能坚持不苟。这样可能更接近慎独的本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