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在历史上还是今天,到处都有一些作为哲学家的普通人和作为普通人的哲学家。那些出身名校,冠哲学硕士或博士头衔者,可以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些职位显赫,居哲学教授或院士之位者,也可以只是个普通人;甚至那些名满天下,多产哲学论著论文者,依然可以只是个普通人。 判别一位哲学家的真假优劣,最重要的是看其是否能够作到:以所有已知现象为自己的起点和基础,通过纯理性的思维活动,最终得出对这些现象的一个统一的解释。这一解释不仅应该是对客观万物的统一理解,不仅应该是对主观自我的统一理解,而且必须是对这二者统一的理解。成就这样一个逻辑体系的人,不论他有没有什么学历,学位或学衔,也不论他是否能够传承前人的哲学理论,都是他那个时代的哲学大师。 相对于人类来说,宇宙只是作为一个有始有终的过程而存在着,有些曾经存在过的现象会消失,将再也不出现,有些不曾存在过的现象会突然冒出来并改变人们对其它相关现象的理解;不仅大自然在不可逆地变化着,人的心灵,以及人类与环境的关系也在不可逆地变化着。相对于存在永恒的变化,无论多么完美的哲学都不能永恒,因此,那些把哲学当成考古,认为哲学的发展已经完满而剩下的任务只是学习和继承的观点则是错误的。虽然在各种现象的知识上哲学应该永远做科学的学生,但在对主客观所有现象统一的理解上哲学却应该努力成为科学的老师。人类社会的变迁和现代科学的发展正在为哲学思考提供大量新素材,我们比其它任何时代都更需要真正的哲学家,需要自己的哲学大师。 试图对所有已知现象做出一个在时间和空间上统一的解释是人类的一种天性,是我们每个人的心灵,从开始到终结,时时刻刻都在潜意识中默默地做着的一件工作。远古时的人们创造出各式各样的上帝和鬼神就是这种天性的表现。古希腊的泰勒斯(公元前585年?)提出世间万物都是由水所造成。赫拉克利特(公元前500年?)认为任何事物都能转化为火而火也能转化为任何事物。阿那西美尼(公元前494?)认为一切都是由气聚集而成。阿那克西曼德(公元前546?)则认为世界的本原是一种具有无限性质又不受限制于任何性质的东西。恩培多克勒(公元前440年?)提出:“大自然不可能只由一种元素组成,基本元素是不变的但是它们的组合却可以千变万化”,并认为万物是由土、气、火与水共同组成。德莫克里特(公元前420年?)提出每一种事物都由许多更微小的单位所组成而这些单位都是永恒不变的,并把它们称为原子。佛教创始人,古印度的乔达摩(公元前565-前485年?)认为人是由地、水、火、风、空、识六种元素所构成的复合体。中国春秋末期的李耳(公元前600-前470年?)在其《老子》一书中则提出:“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现代物理学家们不仅观察到原子是可分的,物质是可以转化为能量的,空间是有结构的,而且设想宇宙也可以起始于“无”。人们提出的这些观点和理论虽然方方面面,形形色色,真真假假,但推动他们去探索和创造的那种内心深处的动力却不分时代,地域,种族或文化传承而总是同样的。思考哲学性质的问题和进行哲学性质的思考是人类天性中固有的东西,是人特殊本能的一种普遍和永恒的表现。 虽然可以说每个人的身体里都藏着一颗哲学家的心灵,但在滔滔人海中最终能够真正成就为哲学家的人仍属凤毛龙角。这并不仅仅是一个有没有机会学习哲学文献,是否能得到前辈哲学家的指导,或者个人愿望是否强烈和努力多少的问题,而实在是一件勉强不得的事情。成为哲学家之路其实并不一定异常艰难但却必定是一个表现为黑格尔的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曲折过程。如果将这三个阶段分开作为三种状态或意境来看,亦可以称为“真”,“假”,“同”三个层次。评判一个哲学家的悟性高低和其理论体系的完美程度,就要看其在这一过程中的定位之所在。 不论是普通人还是专门研究哲学的人,其中绝大多数一辈子都不会真正地超出该过程的第一阶段或者称为对现象的肯定层次。在这一层次上的人们与现象并排而立,都把现象或者对外界的感觉当作是一种“真”,一种与心灵本身的结构特点和功能活动毫无关系的存在。这一层次上的重要人物包括上述的古希腊哲学家们,包括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322年),早期的斯多葛主义和伊壁鸠鲁学派等,他们的哲学有些被称为唯物论,有些又被称为是形而上学。另外还有英国的培根(1561-1626年),以及洛克,贝克莱和休姆等,他们的思想则被称为经验主义。 唯物论认为存在着的一切都是物质,与其相反的哲学称之为唯心论,则认为一切都是精神。多少年来唯物论反对唯心论的争论就像是唐吉科德与风车搏斗一样,其实大多数唯物论者并没有真正懂得唯心论者所说的“精神”是什么,也同样不知道自己所说的“物质”是什么。这一点可以从辩证唯物主义的创始人马克思(1818-1883年)和恩格斯(1820-1895年)那里得到证实。恩格斯说:唯物论就是承认物质是本原的,是第一性的,而精神则是第二性的,是由物质派生的。如果这一定义并不是说,物质和精神是两种在本质上完全不同的东西,如果一切都是物质而且精神也是物质,那么说“世界是物质的”或者说“世界是精神的”就没有什么不同的了,说“物质决定精神”也就讲不通了;那么就必须承认不仅物质可以产生精神,精神也可以产生物质;那么就无法排除精神产生和存在于人的心灵和人体以外的可能性;那么就无法否认其它物质起源于精神的可能性;那么坚持说物质是第一性的而精神是第二性的,实际上就违反了唯物论自己的信念,变成了二元论。与二元论相反,一元论者的信念是:人的心灵与非心灵具有同一的性质,构成非心灵的物质和能量同样构成人的心灵,发生在心灵中的任何变化都同样可以发生在非心灵之中,心灵并不单独存在,而是与非心灵相互依存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 也有很少数人能够从上述这第一个层次上再进一步,把现象的“真”看破。在他们那里,现象由真变假,或者在现象的背后有真实的存在,或者仅仅在现象的对面有真实的存在。其中著名人物如古意大利的巴门尼德(公元前五世纪),古希腊的柏拉图(公元前427-前347)和法国的笛卡尔(1596-1650年)等,在西方哲学中他们有时亦被称为理性主义者。巴门尼德把现象斥责为幻觉,认为,尽管现象千变万化,存在着的事物本身却永远不会发生任何变化。笛卡尔曾这样描述自己从第一向第二层次转变过程中的感受:“一切迄今我以为最接近于‘真实’的东西都来自感觉和对感觉的传达。但是,我发现,这些东西常常欺骗我们。因此,唯一明智的是:再也不完全信赖那些哪怕仅仅欺骗过我们一次的东西。”“外部世界对我们认知的帮助是这样的不可信赖,那么,我们的主动感知活动和思维是怎样的呢?这些活动也常常出现在梦境之中,使得我们无法确切地区分‘梦’与‘醒’。因此,我不得不怀疑,整个的世界是否仅仅是一个梦幻。”“一切真理的源泉都是仁慈的上帝,但却难保没有一个既神通广大又狡猾欺诈的恶魔,用尽它的巧计聪明来蒙骗我。我愿假定,天空、大气、土地、形状、色彩、声音和一切外在事物都不过是那欺人的梦境的呈现,而那个恶魔就是要利用这种错觉当作陷阱,来骗取我的轻信。”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一书中有这么一个著名的比喻:在一个洞穴中,有一群囚犯手脚被捆绑,身体也无法转动。他们背对着洞口,面前有一堵墙,身后燃烧着一堆火,在那面墙上可以看到自己以及身后到火堆之间其它事物的影子,并以为这影子就是真实的东西。后来,其中一个人挣脱了枷锁,出了洞穴,看到了真实的事物。他返回洞穴向其他人解释说,那些影子其实都只是虚幻,但是其它囚犯却不相信他,认为他愚蠢,并宣称,除了墙上的影子之外世界上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从这第二层次看来,现象不过是真实存在的影子。 说到战国时代的庄子(公元前369-前286年),人们往往将其与老子相提并论,认为是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老子思想的继承和发展者,其实未必尽然。依我看,老子属于上述的第一层次而庄子却算得上是这第二层次上的人。庄子在《齐物论》中说了这么一个故事,认为现象的真实性是难以确认的:“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如果这段古文比较难懂,那么笛卡尔以下的这段话则表达的是完全相同的意思:“当我们做梦时,我们以为自己置身真实世界中。那么,我们清醒时的感觉与我们做梦时的感觉之间有何区别呢?”“当我仔细思索这个问题时,我发现人清醒时的状态与做梦时的状态并不一定有所分别。”“你怎能确定你的生命不是一场梦呢?”庄子和笛卡儿以此而提出了一个观点:我们既不能用现象本身来证实现象的客观存在也不能以其来否定其客观存在。 其实从以现象为真的层次进到以现象为假的层次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让我们举个例子来看看:在一个晴朗的仲秋之夜,第一层次问道:“现在我看见一轮明月当空,它是一个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这难道不是一个很容易就能认识到的事实吗?” 第二层次回答说:“不对,所谓的客观存在必须是不与你的心灵相互依存的存在。以月亮为例,你说你看到的月亮是圆的,其实它并不是圆的;你看到月亮发出柔和的白光,其实它并不发光;你看到月亮静静地挂在空中,其实它在以高速运动着;你看到月亮有阴晴圆缺的变化,其实它本身根本没有这些变化。你心目中的月亮就是由这些一些现象综合而成,但所有这些现象都不是月亮本身所固有的,不论它们存在与否都不会影响月亮本身的存在,既然如此,那么你所说的这样一个月亮怎么可能是一个纯粹的客观存在呢?怎么能说没有心灵的创造在其中呢?” 如果我们心目中的月亮是这么一个不纯粹的客观存在,那么再想一想那些直接或间接地经过我们的感觉器官来到我们心灵中的东西,又有那一个不是这样一种不纯粹的客观存在呢? 还有更少数人能够从这第二个层次再进一步,既超越唯物论,又超越唯心论,而且站立在二元论的对面。对于这个层次上的人们来说,现象本身既真又假,既不真也不假。达到这第三个阶段的哲学才称得上是完美,而达到这个阶段的哲学家才算得上是大师。如同德国的谢林(1775-1854年)所说,“大自然的全部——包括人的灵魂与物质世界——都是一个‘绝对存在’的表现。”“自然是肉眼可见的精神,精神则是肉眼看不见的自然。” 从哲学的这一层次来看,客观存在与主观存在是本质上完全同一的。任何现象,任何关于现象的概念,认识,理论都既不是客观世界也不是主观世界所固有的,而都仅仅只是人的心灵和心灵环境彼此向对方转化过程中的中间产物,仅仅存在于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中。人所具有的一切知识,包括所有的科学、数学、逻辑学或哲学上的概念、公式、定律和理论等等,都是这样一种中间产物,都是心灵与环境的相互作用,都既不是纯心灵的也不是纯心灵环境的。因而,并没有什么能够脱离人心灵或者脱离心灵环境而存在的知识、自然定律或宇宙法则,它们都只是特定空间和时间中的人的心灵和与其相关的那一部分环境之间的连接。只要没有人的心灵,即使心灵的环境依然存在,这些知识、定律和法则也都将不存在。例如,如果没有人心灵的存在,也就不会有“1+1=2”的存在;如果没有人心灵中记忆的功能活动,也就不会有因果关系的存在。人的一切作为也都是这样一种中间产物。如果没有高能物理学家们的心灵,也就没有他们在加速器中发现的那些基本粒子,因为那些粒子仅仅只是他们的心灵与特定心灵环境的相互作用本身。 如果承认人的心灵与大自然中其它存在之间并没有有任何本质上的不同,那么我们在知和行之中就应该可以把它们之间的关系当作不同心灵之间的关系来对待。这也就是说,大自然是一个或多个客观心灵,对应于一个或多个人的主观心灵,两者都既具有遗传记忆又具有获得记忆,相互交流,相互作用,虽然彼此不同但却没有本质上的差别。人的主观心灵和其相应的客观心灵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存在,如同释迦牟尼所说:“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 若此无则彼无,若此灭则彼灭。” 同时我们还应该认识到,宇宙中有极多不同的主观心灵和与它们各自相对应的客观心灵,人的心灵和与其相应的客观心灵只是其中之一对,人的全部知识和所有作为就仅仅只存在于这个“一”之中。 笛卡尔被很多人当作近代哲学的始祖,他的哲学虽然高于第一层次但却没有超越第二而进入这第三层次。他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正当我要相信这一切(现象)都是虚假的时候,我发现有些东西是必不可少的,这就是‘那个正在进行思维的我’;由于‘我思,故而我在’这个事实超越了怀疑论者一切最极端的怀疑,我将把它作为我所追求的哲学中的第一条原理。” 其实不论是“我”、“我思”还是“思”,与所谓的“虚假的现象”相比,都只有来源的不同而没有本质的不同,都是一种意识,而意识中的我并不思维。现象为假的绝对化和思维实体为真的绝对化,必然使得对客观外界和主观自我的认识从两个相反的极端双双进入不可知论的死胡同,这是很多第二层次上的哲学的共同误区。当主观和客观分而为二时,不论我们以那一个为基础去认识另外一个,所得到的都依然只是虚幻,而只有在它们的统一之中,才可能认识到真实的存在。 笛卡尔认为精神与物质之间最根本的不同有两点:其一,前者没有后者所具有的广延性。但如果广延性是精神不同于物质的关键,那么物理学上的能量是否也应该属于精神范畴呢?纯粹的能量也没有广延性。更何况广延性也并不是纯粹的物质属性而只是心灵与环境的相互联结的属性。其二,后者不能像前者那样思维。笛卡尔所说的精神其实只是意识,只是一种状态,而思维却是一个过程,是一个由能量到物质又由物质到能量的循环过程,意识是这个过程中的一个能量环节,因此,意识虽然可以在思维过程中,思维过程却不完全在意识中。 追随笛卡儿的二元论者们遇到的最大麻烦还在精神与物质的相互关系上。他们问自己:既然精神和物质是完全不同性质的,那么一个精神性的心灵与它所在其中的那个物质性的人体何以能够相互作用呢?心灵何以能够感受人体又何以能够支配人体呢?为了解决这个麻烦,格令克斯(1624-1669年)提出了一个双时钟学说,莱布尼兹(1649-1716年)提出了一个身心平行论。这两者的意思大致相同,都是说,心灵与人体之间并不相互作用,心灵的变化与人体的变化之间并没有因果关系,身体的活动之所以似乎受心灵的支配是因为上帝预先将人心灵的变化和身体的活动调节得完全同步。这也就是说,当爱因斯坦在心中创造出相对论时,他的手恰巧也在纸上写出了相对论的论文;当贝多芬的耳疾发展到最严重程度时,他的心灵中恰巧也不再有外部世界的声音;在外科手术前,当麻醉师用药物将病人身体麻醉后,其心灵中恰巧也失去了意识。这样一来,人心中的所有变化都是上帝事先设定好的,心灵本身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自主权,否则必然与上帝对人体的设定之间差了节拍。这样一来,不仅同一个人的心灵和身体之间必须设定得完全同步,而且不同人的心灵和身体之间,人与其它任何生物或无生命物之间也都必须设定得完全同步。如此荒谬的理论,这就是二元论将心灵绝对精神化而将人体绝对物质化所得到的结果。 要超越二元论就必须登上哲学的第三个层次,要登上哲学的第三个层次则有赖于对客观和主观的统一理解,其中特别重要的是对心灵的理解,然而对心灵的理解却偏偏是历史上很多著名哲学家的弱项。在柏拉图看来,任何从感官得来的东西都是荒诞无稽的,都是一些永恒不变的理念或模式的影子。亚里士多德却认为,正好相反,这些理念或模式不过是事物的影子,是事物的共同特性,因而也就不能先于事物本身而存在,不能在事物之外存在,也不能不随着事物的消亡而消亡。既不同于柏拉图也不同于亚里士多德,笛卡尔则说,我们都天生具有对于完美实体的概念。这些概念,例如一个与圆心等距的完美的圆在自然界里是找不到的,因而都只存在于我们的心灵中。虽然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笛卡尔都并非完全错误,但他们的理论中所暗含的对心灵的理解则都是不正确的。从哲学的第三个层次来看,不论是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共性还是笛卡尔完美实体的概念都既不存而又存在于事物本身,或者说,它们存在于心灵与环境的连接之中,既不纯粹在环境中也不纯粹在心灵中,因而也不能存在于心灵与心灵环境的相互作用发生之前或之后。 柏拉图的理念在黑格尔(1770-1831年)那里变成了一种能够以个人和社会为其存在形式,但又能够独立于个人和社会,自在自为地运动着的绝对精神。他试图用他所提出的对立统一,量质互变和否定之否定等规律来证明理念或绝对精神的这种自在自为的运动的可能性。到了他的学生马克思那里,黑格尔的那些精神运动变化规律又都变成了可以脱离人的精神而独立存在的物质运动变化规律。其实相对于人来说,既没有纯精神的存在,也没有纯物质的存在,更没有精神和物质二元的存在。他们师徒俩所说的对立统一,量质互变和否定之否定等等都同样只是一种主观和客观共同的存在,都既与心灵的性质和原理有关又与心灵环境的运动变化有关。 历史唯物主义是人类智慧的伟大成果之一,然而马克思将其在哲学上归属为唯物论却不一定正确,因为生产力并不是纯物质的,上层建筑也不是纯精神的,而生产力,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自然也就不能归结为物质与精神的关系。邓小平(1904-1997年)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那么科学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呢?从根本上来讲,马克思对唯物论的错误理解正是来自他对心灵的错误理解。 老子所说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也都同样不是纯客观的存在。例如,在一个不能为心灵所感觉到或作用到的世界中绝没有任何事物长或短,长短仅仅是二个客观事物在主观中连接的结果。任何对立或同一都只存在于特定的心灵和心灵环境之间。 如果仅仅从文字本身来看,中国南宋心学创始人陆九渊(1139-1193年)所说的“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与明代王守仁(1472-1528年)所说的“心外无物”并不完全相同,但无论如何,如果在心灵以外真的是一无所有,那么别人的心灵存在于哪里呢?如果心外无物,心内和心外的区别自然也就没有了,心与物的区别同样也就消失了,那么如何确定心灵是精神还是物质呢?如何确定心在自己之中还是自己在心之中呢?如何确定这个心灵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呢?另外,他们这里所说的“心”其实都还只是意识,而意识只是心灵的一种能量产物,是心灵中多种不同能量中的一种,是心灵全部组成中一个很小的部分。 英国经验主义者洛克(1632-1704年)否定人拥有与生俱来的,不经过经验就可以获得的知识,认为,如果没有来自感官的经验,人的心灵就会如同一块空白的板子。这种说法看似正确但却含有根本错误的因素。其实组成人体的每个细胞里都含有先天的知识,否则细胞核里的三到四万基因是什么呢?谁又能说得出,基因中的先天知识与记忆中的后天知识之间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呢?否则一个受精卵如何能发育为一个婴儿呢?否则人体的百万亿细胞之间如何能分工又合作呢?否则为何婴儿一生下来就会吃奶呢?否则为什么那些先天脑发育不良的人虽然感官的经历与周围的人相同但心灵中依然空空如野呢?洛克在白板论的基础上又补充说,心灵还是一个会以意识思考的东西,此外还会感觉到快乐或痛苦、幸福或不幸。确实,我们平常也都会像洛克这么认为,但如果仔细想一想,有谁能说得出来他自己是如何在意识里思考的呢?又有谁能说得出来他是如何到记忆中去搜寻所需的信息呢?我们甚至说不出我们在意识里做了什么事来抬起自己的手臂。其实我们的意识到真是一个白板,所做的唯一事情是显示某种心灵工作的产物。 英国经验主义的另外一位代表人物休谟(1711-1776年)将人的知觉分为印象和观念。“印象”指的是通过感官而获得的对客观外界的感受,其实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现象”。印象可以是单一的也可以是复合的,而单一的印象就像德莫克里特的原子一样,原子复合而成客观世界中的所有事物而单一的印象则复合而成主观世界中的任何观念。他认为,单一印象都是来自感官而不可能为心灵所创造,心灵所能做到的最多只是把不同的单一印象组合在一起。其实休谟哲学的这一立足点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牢固可靠。我们可以用一个小小的实验来验证这一点:先把左只手放进热水里或冰水里,然后右手放进室温水里,我们会发现,右手对室温水的温度的印象会依照左手是泡在热水还是在冰水里而不同。由此我们应该可以认识到,印象并不是一个纯客观的东西,其中都含有心灵的作用。另外,休谟将经验的绝对化还导致他否认因果关系的存在,其实在主客观连接中的因果关系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否认的。从一方面来看,任何前因和后果都是同一变化过程中的不同环节,它们之间可以存在着无限中间环节,因此前因和后果之间的直接联系并不是一种纯客观的存在。但从另外一方面来看,人的心灵只具备有限的能力,不可能从无限上去把握任何客观存在。为了以其自身的有限来认识和掌握外界的无限,心灵对来自不同时间的现象之间不断地进行一种类似于统计学上相关关系的处理,从中选择出少数能够最有效地反映和预测过程变化的环节作为前因和后果,这样一种前因和后果之间的关系又不是一种纯主观的存在。因此,我们虽然不能肯定,但是也无法否定前因后果之间联系的客观性和必然性。 除了原因与结果之外,其它如:本质与现象,内容与形式,必然与偶然,可能与现实等等也都既不是纯主观的也不是纯客观。这些成对范畴中的前一个是心灵中获得记忆的统计学性活动的产物而后一个则是遗传记忆的非统计学性活动的产物。不仅仅哲学范畴而且所有物理学和数学的理论也都以心灵的生理功能为基础,甚至是它特有工作原理的直接表现。关于两类记忆的功能原理,请参阅俄国生理学家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理论。 萨特(1905-1980年)提出:“存在先于本质”,因此人并没有天生的本质或者说本性,必须创造自我,创造自己的本性或本质。其实只要仔细观察一下并不难发现,人的任何行为都同时是后天获得的习性和遗传而来的天性的表现。天性是心灵中遗传记忆的功能表现而习性则是获得性记忆的功能表现,在心灵的功能活动中前者是后者的起点和方向而后者是前者的展开和发挥,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和界限而后者是前者的升华和完美,前者决定了后者的本质而后者则决定了前者的形式。因此,人的任何自由选择在形式上虽然取决于习性和理智,在本质上依然来自天性和本能。叔本华(1788-1860年)将宇宙发展变化的方向性与意志混为一谈,认为存在的一切都具有意志,其实意志不过是心灵中遗传记忆活动的表现,只是心灵全部功能活动的一个部分,更不可能存在于无生命的物体中。 那么人是否具有自由意志呢?其实不论是“我”,我的“意志”还是“意志的自由”都只是心灵工作的产物,而不是心灵本身。无论这些产物的内容如何,在生产这些产物的心灵本身中既没有作为实体的“我”也没有我的“意志”,因此自由意志的问题本身就是一个问题。 存在主义者的议论都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基础上:任何一个个人都是一个在时间上有始有终,在空间上可以单独存在的实体。这样一个概念却完全不符合黑格尔的想法。在黑格尔看来,任何我们能直接感觉到的独立存在其实都不过是一种幻觉,在一个整体中的任何部分都是不完整的,因而都不能完全独立地存在。那么也同样也就可以说,在人类社会中任何个人都不是一种绝对独立的存在,都不仅在时间上是他人生命的延续而且在空间上也存在于与他人的关系之中。例如,生物学告诉我们,父母和子女的生命是一个连续的过程,因此在时间上他们并不是彼此独立的存在。又例如,如果其他人都突然消失,剩下的任何一个人都将无法再按照他以前的方式工作和生活,由此又可知,在空间上任何人都与其他人相互依存。尼采(1844-1900年)说:“上帝已死”,其实基督教的上帝就是这一整体的影子。当虚幻的上帝破灭之后,我们没有理由不知所措,因为真实的整体依然在那里,只是很多人都还不认识它,那不是仅仅靠直观或本能就可以得到的东西。 如果说,在整体和部分的关系,上述的双方都只得到真理的一半,那么黑格尔得到的那一半肯定要比对方的大很多。不过黑格尔所说的那种整体依然是一种幻觉,绝对的整体是不可能存在的,不论是一个人的心灵还是整个人类,即便是我们这个宇宙也不可能作为一个绝对的整体而存在。最极端的整体必然同时就是最极端的部分,请参考我的《弄同》第二章后半部分的解释。 德国的康德(1724-1804年)认为知识是人类同时透过感官与理性得到的。经验对知识的产生是必要的,但不是唯一的要素。把经验转换为知识,就需要理性(康德将这种理性称为“范畴”),而这种理性则是天赋的。康德所说的十二个范畴其实都是对心灵工作原理的理解,只不过这种理解还是很朦胧,还藏在一层抽象而又神秘的光彩之后。 荷兰伟大的一元论哲学家斯宾诺莎(1632-1677年)认为精神和物质并不是本质上完全不同的两个不同实体,而是同一个实体的两种不同属性。从对心灵的理解上来看,这“不同属性”几个字所含有的便是他的一元论依然不彻底的地方。 不仅在“知”中同时含有客观和主观,在“行”中也同样如此。 任何哲学体系都含有对人心灵的理解,或者说,这种理解是任何哲学体系都不可缺少的一个组成部分。纵观哲学史,我们可以发现,因为缺乏对心灵的理解,很多哲学家都有意或无意地创造或引进了某种超自然的心灵或心灵成分,以完成他们的理论体系。创造或引进超自然的东西当然是一件很省力气的事,各种宗教理论无非是创造或引进一位全知全能的神或上帝,一举把很多难题从逻辑上统统解决了,然而这样一种逻辑上的自圆其说并不能够保证任何一个理论的正确性。可以肯定地说,当一个哲学体系中含有超自然的心灵成分时,该体系的其它成分中必然含有内在的错误,进一步必然误导人们的认识和实践。不仅哲学是这样,任何科学理论也是这样,对心灵的理解也是任何科学理论都必然含有的成分,因而,只要其含有超自然的心灵或心灵组成部分,它对现象,对现象之间关系的解释一定是不可靠的。总而言之,不论是对哲学家还是对科学家来说,不理解心灵的人对大自然必有所误解。对人心灵基本原理有兴趣的读者不妨看看我的《弄同》一文,特别是其第四和五两章中的详细解释。 参考文献 1.罗素 著,何兆武,李约瑟译,《西方哲学史》(商务印书馆,北京,1990)。 2.冯友兰 著,涂又光 译,《中国哲学简史》(http://www.phil.pku.edu.cn/res/files/fengyoulan/chph/fyl00.htm)。 3.各哲学家的信息亦来自《维基百科》,《斯坦福哲学百科》,《不列颠百科》 。 4. 乔斯坦.贾德 著,薛宝森译,《苏菲的世界》(读书中文网,www.rbook.net)。 5. 马克思,恩格斯 著,《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卷第一章:费尔巴哈,http://202.195.195.140/column/view2025 6. 李达 主编,《唯物辩证法大纲》(人民出版社,北京,1976)。 7.张心言,《弄同》(http://www.geocities.com/reexz/cn.doc)。 8. 张心言,《人道》(http://www.geocities.com/reexz/rd.doc)。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