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1]。《中庸》说: “子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何谓中庸?千年来众说纷纭。其中以郑玄、程颐、朱熹之说最为有影响力。《礼记正义》引郑玄《三礼日录》说:“名曰‘中庸’者,以其记中和之为用也。庸,用也。”朱熹《中庸章句》引作程颐之说:“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并阐发为 “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常也。” 程朱对“中庸”的解释基本成为了普通人及学界对“中庸”的定见。但这一定见是错谬的。 一 “中庸”:用心 郑玄解“庸”为“用”,程颐朱熹解“庸”为“常”,《说文》用部有:“庸,用也,从用庚”。考之文献《舜典》说“明试以功,车服以庸”,《荀子·王制》有“则庸宽惠”,解作“用”解。可见程朱解“庸”有误。 《尧典》说“帝曰畴咨,若时登庸”,“中庸”的构词与 “登庸”相同。“登庸”也即用登,是用某人登位的意思。 “中庸”则是“用中”。《论语·尧曰》记载尧传位舜时说:“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中庸》引用了孔子对舜的评论:“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 何谓“中”?果如程朱所言“中”是“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吗? 王国维先生说:“古来新学问之起,大都由于新发见之赐。”[2]陈寅恪先生亦谓:“一时代之学术,必有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3]由于郭店楚简的出土,使得“中庸”的原义开始呈现: 《中庸》有“庸德之行”之句,郭店楚简《五行》开篇指出: 1.五行。仁型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型于内谓之行。义型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型于内谓之行。礼型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型于内谓之(行。智)型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型于内谓之行。圣型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型于内谓之行。 2.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君子无中心之忧则无中心之智,无中心之智则无中心之悦,无中心之悦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无德。 儒简《五行》以“型于内”与“不型于内”区分 “德之行”和 “行” , “内”是指“心”,这是学界共识。考之郭店楚简《尊德义》:“君子之莅民也,身服善以先之,敬慎以囗之,其所在者内矣,民笃(孰)弗从;型于中,发于色,其囗也固矣,民笃(孰)弗信”,这里“型于中”就是“型于内”。可见“中”,就是“内”,也就是“心”。 “中庸”就是用心。中庸之道本是沟通天人的心学,通过词义的曲解程颐朱熹将中庸之道演绎成了中国式的智慧和圆滑。 荀子在《非十二子》中说: 略法先王而不知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 子思(前483—前402),名伋,字子思,孔子之孙。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尝困于宋,子思作《中庸》。”翟灏说:“谓之《中庸》者,盖以首篇之名为全书之名。……《史记·孟荀列传》仅言作《主运》;《屈原赋》尚有《九歌》等,而《史记·屈贾列传》仅言作《离骚》也。”[4] 可见,子思的著述是以首篇《中庸》来命名的。至于其篇数,后世文献多有《中庸》四十七篇的记载。[5]《孔丛子》则记载《中庸》共有四十九篇: 子思曰“文王困于羑里,作《周易》。祖君困于陈、蔡,作《春秋》。吾困于宋,可无作乎?”于是撰《中庸》四十九篇。[6] 子思的著述历经几次书厄后亡佚殆尽,现在传世的《子思子》有南宋和清代的两种重辑本。辑录方式乃是将《礼记》辑出《中庸》、《表记》、《坊记》、《缁衣》四篇,然后杂取诸书。 对于今本《中庸》之作者,传统之说乃是根据《史记》定作者为子思;宋代以后出现了《中庸》晚出论,其重要证据乃是《中庸》杂有“二载华岳而不重”、“车同轨,书同文”等语,并认为其思想承袭孟子。第三种观念则是将《中庸》分为二部分,认为一为子思之作,一为子思后学之作。 先秦古籍窜入一些后人的词汇甚至是后人的解释都是普遍的现象,不能以此来断定《中庸》之晚出,而从思想来看,《中庸》全篇围绕“中庸”,也即“用心”来展开,阐述的是子思“五行学说”的精要之道,并且子思的“中庸”之道为孟子发挥,所谓“子思唱之,孟轲和之”。 查看郭店儒简《五行》,在子思首唱的五行学说中,天道“德”是“德之行五和”,人道“善”是“德之行四和” ,而“德之行”需要型于内,也即“型于中(心)”,因此“中”与“和”是子思五行思想的重要概念。作为子思著述首篇的《中庸》探讨的正是“中”、“和”之道。《中庸》开篇指出: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 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当“仁义礼智圣” 型于内时, 五种具体的德行内化于心了,也即都“德之行”了,但此时是“喜怒哀乐之未发”,也即一切仍在心中,但“德之行”必须“和”,也即发而中节。“中”是本,“和”是用,只用通过这“中和之道”才能达成天道与人道。这就是《中庸》所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中庸”,也即用心,而这个心乃是内在之心,也即中心,是“喜怒哀乐之未发”。 《五行》说: 君子亡中心之忧则亡中心之智,亡中心之智则亡中心[之悦],亡中心[之悦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亡德。”(第5、6简) 颜色容貌温,变也。以其中心与人交,悦也。中心悦旃,迁于兄弟,戚也。戚而信之,亲[也],亲而笃之,爱也。爱父,其攸爱人,仁也。”(第32、33简) 中心辩然而正行之,直也。直而遂之,肆也。肆而不畏强御,果也。不以小道害大道,简也。有大罪而大诛之,行也。贵贵,其等尊贤,义也。”(第33-35简) 以其外心与人交,远也。远而庄之,敬也。敬而不懈,严也。严而畏之,尊也。尊而不骄,恭也。恭而博交,礼也。”(第36、37简) 子思把心分为“中心”“外心”,“中心”是内在之心,内心必须专一才能成为君子,也即达成天道。《五行》说: 淑人君子,其义一也。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君子慎其独也。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能差池共羽然后能至哀,君子慎其独也。 帛书《五行》对此解释道:“能为一者,言能以多[为一]。以多为一也者,言能以夫[五]为一也。”“慎其独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谓[独],[独]然后一。一也者,以夫五为一也。” 刘信芳先生指出:“ 独是指我心,也就是个人意识,自我意识。慎独就是指谨慎地看待群体意思中的个人意识,包含着重视个人意识的成分”[7] 最初“慎独”之“独”乃是指内心,而“多”乃是指“体”,具体就是身体,而身体是以“五官”来指代的。“独”和“体”的关系是“心”和“身”的关系,这就是帛书《五行》所论的“慎其独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谓[独],[独]然后一。一也者,以夫五为一也。”至于后世由于大一统的王朝需要“慎独”被改头换面,“独”被曲解为“个体”,与“群体”相对。 与《五行》思想一致,《中庸》指出君子不可须臾离开“道”,因此需要“慎独”,也即保守内心之专一,因此《中庸》说“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二 中庸之道:诚 由于朱熹对“中庸”的解释深入人心,以至于出现了“中庸二分说”[8]认为中庸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完全不同,前半部分谈“中庸”,后半部分谈“诚”之德。二分说最初由南宋的王柏提出,被后世学者遵从,冯有兰、武内义雄、徐复观都先后对此进行更多论证并对其进行分编,多是以二十章为界。在综合各种二分法的基础上,梁涛指出:“今本《中庸》下半部分包括第一章以及第二十章‘凡事预则立’以下,这一部分主要记述作者的议论,……它主要围绕“诚明”的思想层层展开,从‘天命之谓性’开始,经过‘尽人之性’、‘尽物之性’,最后‘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由“天命”而到“性”,由“尽性”而回到“天道”,是一篇内容完整,逻辑严谨的议论文”,[9] “中庸”,其实是“用中”,也即“用(中)心”,用心就是诚,因此今本《中庸》并不能二分。从思想来看,今本《中庸》全篇围绕“中庸”展开,而“诚”是“中庸”(用心)之道。 “用心”(中庸)之道就在于“诚”,子思提出“德之行”,目的是要对抗儒家反对者对儒家思想“失真”的批责[10]。而对应道家的“真”,子思发明了“诚”。 日本学者荻生徂徕认为“诚是从人的内心自然产生出来的,不必去努力思虑。哪怕是有一点想努力“变诚吧”的意念.那就不自然,不诚了。因此,“诚”不能靠教育,孔子的“忠信说”没有谈到“诚”。但是,老庄的弟子出现后,攻击孔子的道是虚伪的人为的道。在《中庸》中,子思大量地谈了“诚”的问题。《中庸》所说的“诚”,是“人本来的自然的性”,肚子饿了要吃饭,嗓子渴了要喝水,无须努力,自然如此,这是“诚”。另外,学做坏事成为第二天性,也是“诚”。因此,所谓诚,原来的先王教导中并没有,只是子思为了抵制《老子》而发明的。”[11]在《论语》中没有出现“诚”,“诚”却贯穿在《中庸》全篇。 “诚”就是中庸之道,也是“德之行”能够五和成为天道,四和成为人道的根据。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诚”是“性之德”,既是天道又是人道,并且无需外在的勤奋努力,自然存于心中,无需通过思考自然可以获得。从容演绎这天命之性,就是圣人。从“择善而固执之者”之句我们可知子思之“天命之谓性”的“性”尚有善有恶,其心性论处于孔孟之间。 天下至诚者能够“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尽物之性的目的在于“赞天地之化育” “可以与天地参矣”。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将性分为人性与物性同样见之于郭店儒简《性自命出》: 凡心有志也,无(与不可。人之不可)6独行,犹口之不可独言也。牛生而长,雁生而伸,其性(使然,人)7而学或使之也。 凡物无不异也者。刚之梪也,刚取之也。柔之8约,柔取之也。四海之内,其性一也。其用心各异,教使然也。 “四海之内,其性一也” ,子思的人性论承继了早期自然人性也即:“生之谓性”的传统,尚非完全的道德人性论。 子思认为从中心而有的诚出发,于是聪明,这就是性,而从聪明达到诚,这就是教。“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诚是聪明圣智,可达成天德,也即五行之和: 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茍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郭店楚简《五行》指出天道(“德”)的关键在于““圣”、“智”,而人道(“善”)的关键在于“仁”、“智”, “见而知之,智也。知之安之,仁也”(30简),子思重视“德”(天道)其目的在于“止于至善”,也即对人道的落实。《中庸》说: 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 成己为仁,成物为知(智),“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通过“诚”——性之德,也即尽性之道,天道人道相合。 子思将“诚”定义为“性之德”,因此《中庸》也即用心,正是用诚,可见今本中庸二分说并不成立。 子思的“诚”在乎“尽其性”,“择善而固执之”,对于孟子而言,性本善,于是孟子引用了子思《中庸》的第二十章:“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炙。是故诚者,天之送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也; 诚,未有能动者也”,提出“反身而诚”的论题。 子思的“五行学说”重“诚”,也即“心之德” ,并在“诚”的基础上演绎天道人道及其天人相合,其目的是为了构建一套实用的治国之道。也即王道。 郭店简《尊德义》开篇指出“尊德义,明乎人伦,可以为君也”,《君子之于教也》提出“天降大常,以理人伦。制为君臣之义,著为父子之亲,分成为夫妇之辨”,君子要“ 慎六位以祀天常”,《六德》的重点则讨论以“六德”与“六位”相对应而排比的人伦之道, 从这三篇儒简,我们基本上可以看出子思建立在其“天人关系”之上的王道观。 子思的五行学说重视用心之道,也即“诚”,目的在于回应对孔子的道“不真”乃是虚伪人为之道的攻击,但其强调“圣智”(聪明)和“仁义”的五行学说同样受到了道家的批评。庄子在《骈拇》中说: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三 中庸之为德也 孔子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考察孔子此句,其义乃是盛赞周公的“用心之德”,并感叹这样的 “至德”已经鲜为人知。 在甲骨卜辞中殷人常以“大邑商”,“天邑商”自谓,而殷末周初,周人也自称“小邦周”、“我小国”,将其东邻大国称为“大邦殷”“天邑商”。“殷”的丰美宏大在周人那里记忆是深刻的,迄今中文的“殷”字仍保留了“大”的含义。当武王革命,西方小国周取代了东方大国商成为了新的“天命”所归,这场革命的胜利似乎并没有给周人带来改朝换代的喜悦与轻松,在《尚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以武王、周公为首的姬周统治集团“夙夜不寐”、忧心忡忡。 《诗经·周颂》曰: 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飨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清庙之什·我将》) 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于缉熙,单厥心,肆其靖之。(《清庙之什·昊天有成命》) 尽管祭祀依旧“我将我享,维羊维牛”,但对于天存着畏惧之心“我其夙夜,畏天之威”。“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于缉熙,单厥心”,畏天于是“敬德”,也即: “以敬畏之心来祭祀”。[12] 周公强调“用心”之德,正是基于此,“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的孔子说道:“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而子思则将周公的“敬德” (用心祭祀)去宗教化成为中庸(用心)之道,铺张儒家天人心性之学。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