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军以优势兵力而迅速崩溃,根本原因当然在于士气低落。但直接的原因仍然是联军武器上的重大优势:三百多乘(一说四千乘,似乎过多)当时最先进的重武器—战车。而商军方面没有任何使用战车的记载。从商代的考古发掘来看,商朝的战车也不少,但当时多半都在东南战场上难以及时调回,只有少量华贵的“戎路车”供帝辛等高级统帅乘坐。主要的战斗力是步兵,牧野上没有防御工事,只能靠步兵的阵列组成人墙抵挡快马重车的冲击,其效果大概不会比今天用血肉之躯去挡坦克好多少。何况商军大都是临时拉来的奴隶和战俘,大都没有受过相应的军事训练,杂凑在一起,也不能有效配合。结果可想而知。 在近身格斗中,联军也占有很大的优势。考古发现,商人的甲胄是由一整块皮革制成,裹甲者转动困难;而周人的甲胄是由三部分钉成,彼此可以转动,要灵活方便一些。而且,很多商军的步兵还根本没有甲胄,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更重要的是,周人使用了一种商人可能从来没有见过的轻兵器—剑。实际上,牧野之战是见于中国史籍的,剑的第一次用于战争。 剑出现于殷末周初,是从西亚通过游牧民族传入中国的。 《克殷》 载,在牧野之战取得胜利后,武王用“轻吕”击刺纣王的尸体,此“轻吕”古书释为“剑名”,实际上是突厥语kingrak的音译,“剑”本身就是这个词的另一种译法。这清楚地显示出剑的来源。周人出身戎狄,很容易掌握这种兵器,而文明程度较高的商人当时还没有接触到它。比起商人以刺为主的短戈,双面开刃的剑既可以砍刺也可以削劈,杀伤力要高得多,而且当时的剑都是短剑,用于近身格斗十分灵便。牧野之战中,剑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更使骁勇的周人如虎添翼。剑光纵横之下,缺乏甲胄护体的商军徒兵自然是血肉横飞。流淌的鲜血像小溪一样汇入昨夜的雨水形成的水洼中,牧野大地一片血红,连死者手中所执的棍棒也漂浮在血水上,交织成一幕可怖的景象。七百多年后的孟子,读到这一幕后忍不住惊呼道:“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其实,“血流漂杵”主要是地上积水的效果,孟子没考虑到) 史载,联军进攻后,商军前方的步兵倒戈,反而攻打自己后方的军队。此事被后代儒家传为美谈,认为是武王的仁义感化了这些敌军,让他们主动阵前起义。然而今天看来,武王恐怕并没有那么大的魅力。事实应当是,帝辛既然强迫这些奴隶和战俘上战场,自然会在后方以亲信部队押送,防范他们反叛或逃跑。这些少量忠心的禁卫军,也是帝辛手中最后的底牌。然而前方的徒众在周军的强大冲击下慌不择路地往回跑,遭到了后方精兵的阻拦。好汉不敌人多,在人潮的冲击下,这些武士也阵脚不稳。奴隶们为了逃命,加上被后面人潮推动,于是倒戈相向,乱打一气。再加上身后联军的战车、甲士、步兵一层层的进攻,帝辛的最后一道阵线也守不住了,不得不快马加鞭,逃离战场(这一情况和淝水之战时苻坚的溃败颇为相似,如果把精兵放在前面,战况可能就大不一样了)。太阳还没有升到天顶,主要的会战就已经结束,接下来,就只是周军的追亡逐北了。 《大明》 的最后一句唱道:“肆伐大商,会朝清明(快速地攻打大商,一个早上就平定了一切)。” 商军残余的抵抗仍然持续了一天,但已无力挽回局面。这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帝辛狼狈万分地逃回了鹿台,这是他前些年在朝歌城外修筑的一座宫殿。往日的繁华已经不再,他的大军已被彻底歼灭,最宠爱的妃子也已经上吊自杀,现在他真的只剩一个孤家寡人了。斜阳残照下,只见周人的军队从四面八方涌来,把鹿台团团围住。帝辛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时刻了。他要做得尽量符合王者的尊严。他穿上了缀满玉石的宝衣,在身边堆满了祭祀用的燔柴,然后用火把点着了身边的柴禾。火焰渐渐升腾起来,帝辛最后望了一眼正沉入地平线以下的夕阳:六百年的大商王朝也随它一同沉没,永不复返。 尾声 武王赶到鹿台的时候,帝辛的尸体已经烧得一片焦黑。由于害怕尸灵作祟,武王用剑在帝辛和两个妃子的身上击刺了好几下,然后把他们的头颅亲自砍下来,挂在旗杆上示众。 另有一百多个商朝的大臣贵族被俘。等待他们的命运比帝辛好不了多少:他们将被带回周京,作为武王祭祖的人牲被杀死。 第二天,武王在几个将帅的簇拥下,在商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受命”的仪式,表示革命成功,很是威风了一阵。但攻克殷都并不意味着战争的结束,更重要的任务是消灭东方的商朝残余势力。按照事先的方略,联军随即兵分四路,向东南方进发,去征讨商的残部和忠于商的方国。剩下的商军由于后方根据地已经失掉,前方又处于敌对夷人的包围下,实为两面受敌,经过激烈战斗,也大部被击溃。史称周军驱逐商朝大将蜚廉(即后世传说中的黄飞虎)于海滨而杀之,可见战线已经拉长到了东海。可惜由于史籍对这些战役的关注远不如牧野之战,我们很难知道有关的详情。 附带说说,来到东方的花花世界后,出身戎狄的联军进行了长时间的屠杀和劫掠。《世俘》 中记载被杀死的商人有十八万之多,被掳为奴隶的有三十三万,这么大的数量不可能都是军人,其中必有大量的平民。周人还在商人的国土上大肆捕猎,虎、熊、犀牛、鹿等动物仅在武王名下就被猎杀了一万多头(结果促进了很多猛兽在中原地区的灭绝,对老百姓来说倒不失为一件好事)。周人还从商王宫中掠夺了大量的珠宝财物,仅佩玉就达到十八万块! 不到两个月内,主要的战斗已经结束。四月中旬。武王在商都建立祭室,向列祖列宗告捷。祭室的地点就选在牧野,正是这个地方,奠定了周朝今后八百年的大业,也决定了中国以后三千年的历史命运,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一个清晨。 不过,商周革命在某种意义上只是一场霸权转移,而和后代的改朝换代不完全一样。周国没有完全消灭商朝,而是保留了王畿的一部分作为帝辛之子武庚的封地,实际上仍是商朝的延续。商人南征的军队也没有完全消灭,一部分仍然保留在东夷的地界上。这一支势力在武王死后又拥立武庚,联合周室的管叔、蔡叔发动复辟,最终被周公和成王平定,而此后仍然有宋国守着大商的祭坛,这是后话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牧野之战也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神秘的面纱。当时的记录下,帝辛尚不失为一个有严重缺陷的英雄人物,然而到了后世,“纣王”却成了荒淫无耻、残暴不仁的昏暴之君,被泼上了越来越多的污水。与之相应,牧野之战这场“血流漂杵”的征服战争,也就成了吊民伐罪的“解放战争”。在后世儒家的传说中,周军“前歌后舞”,没有杀一个人,没有流一滴血,商朝就自行崩溃,在人民的拥戴下,武王登上了天子的宝座,从此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天下太平。当然,这样的神话,在后世仍然一场又一场地上演,不过再也没有像牧野之战这样成功的了。 无论如何,历史终于在曲折中发展,周代的伦理观念比商代要进步得多,并创造出了更为辉煌灿烂的文明,也包括“仁者无敌”、“吊民伐罪”的进步观念。人们总是需要一些神话来慰藉自己,“武王伐纣”也就成为了后世许多仁人志士在暴政压迫下的指路明灯。虽然这些后果是当时的人物始料未及的,但是无论如何,那一个清晨的鲜血并没有白流。 说明:由于西周几个王的年代失考,使得今天很难确定牧野之战的确切年份(但各年份之间的绝对关系则基本确定),各种说法最多相差一百年以上。近年来“夏商周断代工程”定为公元前1046年,为了记叙方便,暂从此说。文中所提到的月、日根据有关文献记载,皆为旧历,但其为夏正、殷正抑或周正还有争议。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