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木仓曾经是一条很长的胡同,它东起西单北大街,折四五个弯一路向西,与二龙路相连,北面与其平行的是辟才胡同,南面与之相邻的有皮库胡同。其实,这里最早叫打磨厂,在明代和清代的老地图上,标的都是打磨厂的名称。明代是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工厂作坊曾经遍及京城各地,因而留下许多以“厂”命名的胡同。后来,打磨厂逐渐被叫成了大木厂、大木仓。现在,大木仓胡同的名字犹在,但狭窄的胡同已变成了宽阔的大街,惟有35号一个院落尚能让人联想到些许旧时胡同的影子。35号这块地界儿,曾经名气很大,早在明代,这里就是明成祖朱棣的心腹谋士姚广孝的府第;在清代,这里又成为顺治皇帝的堂叔、郑亲王济尔哈朗的王府;民国时期,孙中山曾在这里建立中国大学……如今35号院子里“逸仙堂”的牌匾和院外大门前的铸铁路灯,即是当年留下的遗迹。曾经的大木仓胡同曲曲弯弯、深邃幽长,我们城市的历史不也是这样曲曲折折、源远流长吗! 西单大木仓胡同,在当年盛称闹鬼的二龙坑旁边。我没见过鬼,只记得对门旗人铁家有一位跟我年岁般配的姑娘,并不美丽,可是老张妈还说要给我做媒呢。 “文革”后才读到台湾女作家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她写的是南城,我住的是西城。可是情景依依尽同,连那独轮水车吱吜吱吜的声音我都听到了。我推算了一下,她大约比我大一两岁,早就离开了北京,儿时的一切还记得那么真切,我真是佩服,并想到越是离远了,乡愁越浓。 我离开北京是在抗日战争的时候。先是远走孤岛上海,又雾都重庆,又北美、南美。在好莱坞名导演弗兰克·卡帕编剪的一部纪录片《中国的抗战》中,我见到了华北的一条尘埃滚滚的土路,心情就已经万分激荡,遂想起西蒙诺夫在他的《俄罗斯人》里的这样一句话:祖国就是自家门前的那两棵小白桦。我乃想到自己的祖国就是那曲里拐弯的小胡同——我要为之战斗。 抗战结束,我回到北京,回到了小胡同;但是变了,不是胡同变了,是时代变了。我在远航归途中就构思了一出话剧叫《大团圆》,写北京胡同四合院一家人,门扉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抗战起,兄弟姐妹四散,有的去了重庆,有的去了延安,有的留在北京。胜利之日重聚北京,乃称“大团圆”。现实使我把结尾写成终难团圆,又行离散,寄希望于远方。在四合院里,这家的老王妈把一条破旧的板凳劈做劈柴,嘴里念叨着:变了,是该变了! 我着戎装,又回到北京服役,又若干年变过去了,我也曾远走他乡异国,却基本上身居北京。可是,除了偶读老舍著作,偶观人艺话剧,深感乡音外,在自己的身上与笔下却已经京味尽失了。“文革”后,随老妻迁入她工作所在的中央戏剧学院一旧舍,为昔年大宅院当年大杂院。院子地处什刹海,就在恭王府旁边,院内贴南墙有一小戏台,后堆做仓库,但也算是前清遗物。红学大家周汝昌是我同班同学,认定恭王府即大观园所在,那么我们这院子可能就是贾府下人的下处了,乃辗转请俞平伯老人赐题“焦大故居”。老人感到不解,亦未深究,其实我是为俞老昔年因红楼获罪诉屈的。又一红学大家李希凡曾当着我的面,说我就爱瞎扯。说我瞎扯便好,他若认真起来,我还是不好招架的。我又对周汝昌说,焦大故居自是瞎扯,但大有可能是赖大的,因院内有戏台,赖大之子得官在家摆堂会,请柳湘莲唱戏,可能就在此台上。台称“赖大故居”实在太赖,我就请学长题了幅“湘莲旧台”。后来,另一同窗黄裳说我是旧日演员,又题“琪官遗馆”。我对此“旧台”尤感兴趣,想着我老伴是此学院副院长,来日或可把这间没人要的库房扩大到我家来,可作为书房,岂不风雅?我对老伴说,当年尤三姐就是坐在这游廊上,嗑着瓜子,痴痴地望着台上的柳湘莲。游廊一带后来改做了公厕,我老伴晚间如厕,硬要我作陪,怕的是尤三姐再现。 这也罢了。一日我外出归来,猛见旧台拆得一干二净。问我老伴,她也不详,只听说准备再盖简易新房。我顿时大怒。我对老伴从不发火,这次破口,说她:“你还是戏剧学院副院长,把戏剧文物都拆了!无知!无文化……我要把你们都上报,上《人民日报》……”火发了,也算了,也只能算了! 忆及一场“文革”,也只能算了的事又有多少?还是北京人爱说的京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可是,这旧的如何去,新的如何来,却大有学问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