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礼乐制度是中国古代文化的一大端,是汉族儒家思想体系中确立国家政权、划分等级差别的重要标志,为历朝历代统治者所重。这种政治从属性,决定了礼乐对各时代的统治特点、政治形式以及社会状况等有或直接或间接的反映。满族统治者以少数民族的身份入主中原,它的国家建制与汉族王朝存在种种差别,这也造就了清王朝异于他代的独特礼乐制度。《清史稿·乐一》开篇即曰:“清起僻远,迎神祭天,初沿边俗。乃太祖受命,始习华风。”[1]这种“沿边俗”、“习华风”的礼乐风格一直延续到清末,成为有清一代制礼作乐的思想根基。在此我们追本溯源,对入关前宫廷礼乐的形成、衍变作初步探析,也希望能从礼乐的角度对这一时期的满族国家政治作一斑之窥。 第一节 祭祀仪式 《清史稿·乐一》的下文只述及如何“习华风”,至于如何“沿边俗”却丝毫未及。何谓“边俗”?《清史稿·礼志》说:“清初起自辽沈,有设杆祭天礼。又于静室总祀社稷诸神祗,名曰堂子”[2],清高宗乾隆在《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卷首也曾言:“我满洲禀性笃敬,立念肫诚,恭祀天、佛与神阙。……。庶满洲享祀遗风永远遵行弗坠”[3],看来源于满洲且具有独特享祀遗风即为满洲边俗。这一清人旧习在后世文献中,与“习华风”相对而论,说明它不是汉文化影响下的产物,产生另有它源,异于汉族文化范畴。 满族,作为我国北方民族,在形成、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吸收新的民族成分,汲取新的文化养料,它的形成过程是多源多流的。在诸多外来文化中,以蒙古文化对早期满族文化的形成影响最大。蒙元之际,女真人直接处于蒙古民族的政治控制和文化影响之下,元灭亡后,许多故元的降将和遗民留在东北,与女真等民族彼此交错而居,互通婚姻,尤其地处蒙古本部边缘的海西女真更是如此。明朝初年,南迁到辽东一带的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继续与蒙古保持政治、经济、文化和血缘上的交流,受到蒙古文化多方面的影响。对满族祭祀习俗进行过深入研究的刘小萌、定宜庄先生指出,清太祖努尔哈赤自创业时起,就处处托庇上天的保佑。他敬事于天,乞求于天的公正和佑护的做法,与元太祖成吉思汗在重大战役之前向天作的祈祷,以及蒙古人对“长生天”的祭祀,有着极深的渊源。二者关于“天”的概念,向“天”乞求的内容,乃至祷词的格式和用语都如出一辙。满族“杀白马祭天”、“刲牛祭纛”的习俗,同样也能在蒙古祭祀活动中寻觅出来。[4]可见,满族原生的祭天礼仪受到蒙古游牧文化的直接影响,满、蒙文化中对天神崇拜的观念,是它产生的宗教基础和文化核心。 努尔哈赤时期的祭天仪式非常频繁,凡出征、凯旋、誓盟、节庆均要行祭天大礼。丁酉年(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努尔哈赤与叶赫盟誓,行盟誓之仪,“杀牛设宴,宰白马,削骨,设酒一杯,肉一碗,血土各一碗,歃血会盟”[5]。天命三年(1618年)九月初四日,明出兵袭金,努尔哈赤出征前往祭堂子,以乞福上天护佑。[6]天命四年(1619年)三月,因破明兵,刑八牛祭纛告天[7]。天命七年(1622年)正月初一日,为庆祝除夕,“汗率八旗诸贝勒大臣等,出城叩谒堂庙”[8]。天命八年(1623年)五月初六日,“因克敌,乃竖旗八杆,吹螺,拜天毕,升帐”[9]。这样的记载不胜枚举,由此可见,这个民族对天的礼敬,以及“天”在努尔哈赤征讨事业中起到的象征性作用,即以奉天命行事的名义,来证明自己征战的正义性。 天聪时期祭天仪式的一些基本特点仍如前代,变化不大,如举行时间,仍在出征之前[10]、凯旋班师或狩猎之后[11]以及节日大庆之时[12]。另外,天聪年间祭天的各种习俗也与天命相似。据朝鲜官员申忠一的记载,费阿拉时期神与天分别祭祀,内城木栅设客厅以祭神,外城筑“祭天祠堂”以祭天。[13]这种神、天分祭的祭祀模式,后世相沿不替。如《满文老档》记载:天命九年(1624年)正月“元旦卯时,汗往祭堂子,遂还家叩拜神主”[14];天聪六年(1632年)“正月初一日,汗率诸贝勒拜天祭神毕,入殿陞座”[15]。可见外祭天内祭神的风俗得到延续。又如天命八年(1623年)五月初六日,努尔哈赤出城迎出征叶赫的兵将,“因克敌,乃竖旗八杆,吹螺,拜天”[16];天聪五年(1631年)九月,与明兵战于大凌河,大捷,“竖纛鸣螺,汗率诸贝勒及领兵大臣拜天,行三跪九叩头礼”[17],二者仪式完全一样。可见,天命、天聪时期祭天的基本特征变化不大,都保存了较为原生的本民族风格,并没有有意识的模仿汉族礼仪制作。 关于祭祀音乐的具体情况,史料记载甚少,但它的使用却可以肯定。据《清太祖武皇帝实录》记载:天命三年(1618年),四月十三巳时,努尔哈赤书七大恨告天伐明,出征之前率诸王暨领兵诸将等,“鸣鼓乐,谒玉帝庙而行”[18]。《满洲实录》[19]也有相同记载,现将该书中满文部分摘抄如下: Han beise geren coohai ejete be gaifi tungken dume[20] buren 笔者译:汗 贝子 众 士卒 主人 率领 鼓 打 海螺 burdenme laba bileri fulgiyeme tangse de hengkilefi 笔者译: 吹 喇叭 唢呐 吹 堂子 到 叩头 笔者直译:汗率贝子和众士卒的主人(领兵诸将),打鼓,吹海螺,吹喇叭、唢呐,到堂子叩头。 《满洲实录》译文:遂与诸王暨领兵诸将等,鸣鼓乐,谒玉帝庙而行。 可知,《武皇帝实录》、《满洲实录》汉文中“鸣鼓乐”即是打鼓,吹海螺、喇叭、唢呐等乐器,此时的祭天典礼已有相应的礼仪音乐,然而所用乐器仍属较为简单的打击类、吹管类乐器。 又天聪八年(1634年)五月出师征明,“天聪汗亲率大贝勒、……、左翼超品一等公扬古利、……,于卯刻,出盛京城东抚近门至堂子,列八纛,吹磁螺、喇叭、唢呐,拜天毕,大军西行,出上榆林口,至达代塔前驻营。”[21],使用乐器依然是螺、喇叭、唢呐等,与天命无别,仍属于较为简单的打击类、吹管类乐器。 总体而言,天命、天聪时期的祭神祭天礼仪活动,遵循了满族民间的祭祀方式,以满、蒙文化的天神崇拜为核心文化基调,保存了较为原生的本民族风格,并没有有意识的模仿汉族礼仪制作,未参杂汉族儒家礼仪成分。即便有汉族文化元素的渗入(如使用了“喇叭”这类汉族乐器,详见下文分析),也是以民间的自然交流为主体,统治阶层对汉文化并未采取积极接纳的态度,这与下文将要讨论的崇德年间主动吸纳的政策有本质上的区别。 崇德元年(1636年)六月十八日,皇太极下谕旨,定祭堂子、神位典礼。汗谕曰:“前以国小,未谙典礼,祭堂子神位,并不斋戒,不限次数,率行往祭。今蒙天眷,帝业克成,故仿古大典,始行祭天。复思天者,上帝也。祭天祭神,倘不斋戒,不限次数率行往祭,实属不宜。嗣后,每月固山贝子以上各家,各出一人斋戒一日,于次早初一日,遣彼诣堂子神位前,供献饼酒,悬掛纸钱。春秋举杆至祭时,固山贝子,固山福晋以上者往祭,祭前亦须斋戒。除此外其妄率行祭祀之举,永行禁止。著礼部传谕周知。”[22]这次定制,较为详细的规定了堂子祭祀的种类、神位,参祭官员,祭祀时间、次数及祭品等等[23],但就祭祀的程序、礼乐的配置却没有交代,我们只能从零星的史料中窥其一斑。 据《满文老档》记载: (崇德元年(1636年)五月)三十日,……。卯刻,圣汗出抚近门,列大驾卤簿,吹喇叭、唢呐、海螺,诣堂子,行三跪九叩头礼。于是,至堂子外,以出征所携护军八纛列于前,鸣磁海螺及喇嘛号筒,拜天,行三跪九叩头礼。……。遂鸣炮三,大军启程。[24] (崇德元年(1636年)八月)遂于十二日,命……往征明国。圣汗率出师诸王、贝勒、贝子及大臣,于巳刻出抚近门,吹螺掌号,诣堂子,行三跪九叩头礼。于堂子外列八纛,复吹螺,行一跪三叩头礼毕。圣汗送出师诸王等至演武场,……。鸣炮三,起行。[25] (崇德元年(1636年)九月)二十八日,圣汉往迎出征明国多罗武英郡王、……,午刻出盛京城地载门,迎于十里外。出征多罗武英郡王、……,序次排班,立八纛于前,吹螺掌号及喇叭、唢呐,拜天,行三跪九叩头礼。……。宴毕,圣汗率出征多罗武英郡王、……诣堂子,行三跪九叩头礼。礼毕,如抚近门,申刻,还清宁宫。[26] (崇德元年(1636年))十月初二日,圣汗往迎出征明国宁运、锦州一带和硕睿亲王、和硕豫亲王、多罗贝勒岳託、多罗贝勒豪格、固山贝子及诸大臣等。……。(诸大臣)序次排班,立八纛于前,吹螺掌号及喇叭、唢呐,拜天,行三跪九叩头礼。于是,圣汉入黄幄升座,……赞礼官赞跪赞叩,行三跪九叩头礼。礼毕,圣汗谕曰:“可行抱见礼。”……。(赐茶)饮毕,圣汗率出征诸王、贝勒、贝子及大臣等诣堂子、吹螺掌号及喇叭、唢呐,行三跪九叩头礼。[27] (崇德元年(1636年))十二月初一日,以南征朝鲜国,外藩各路蒙古王、贝勒各率兵来会于盛京。……。初二日,圣汉南征朝鲜国,……。列队毕,巳刻,圣汉出抚近门,设仪仗,吹磁海螺、喇嘛号并喇叭、唢呐,诣堂子,行三跪九叩头礼。复于堂子外树八纛,仍吹磁海螺、喇嘛号并喇叭、唢呐,拜天。行三跪九叩头礼,遂起行,列队诸将士俱跪候圣汗经过。[28] 崇德七年(1642年)“(十月)十五日,上率往征明国的多罗伯阳贝勒、内大臣兔儿格、满洲、汉人固山鄂真,纛章京、梅勒章京,卯时,出抚近门谒庙,奏乐,行三跪九叩礼,……”[29] 由以上史料可以看出,谒堂子拜天仍是出征之前、凯旋之后不可缺少的礼仪仪式,崇德祭天依然保留了很多天命、天聪年间的祭祀旧俗。在此我们以仪仗乐器为例,采用日本东洋文库《满文老档》满文原文,对崇德元年(1636年)“九月二十八日”,“十月初二日”,及“十二月初一日”三次礼仪乐器的使用作简要分析,以此讨论该阶段堂子祭天的文化族属。 1.崇德元年九月二十八日,皇太极迎征明诸臣,谒堂子祭天[30]: ……, monggo buren yehere buren burdeme, laba bileri fulgiyeme, 笔者译: 蒙古 海螺 磁 海螺 吹, 喇叭 唢呐 吹, 2.崇德元年十月初二日,皇太极迎征明诸臣,谒堂子祭天[31]: ……, tangse de genefi monggo buren, yehere buren burdeme, laba bileri 笔者译: 堂子 去 蒙古 海螺, 磁 海螺 吹 喇叭 唢呐 fulgiyeme, 笔者译: 吹 3.崇德元年十二月初二日,以南征朝鲜国,谒堂子祭天[32]: ……, enduringge han faidan faidafi, ……, laba bileri fulgiyeme, yehere buren, 笔者译: 圣 汗 仪仗 列阵, 喇叭 唢呐 吹, 磁 海螺, monggo buren burdeme, tangse de ilan jergi niyakūrafi uyun jergi 笔者译:蒙古 海螺 吹, 堂子 三 次 跪 九 次 hengkilehe, jai tangse i tule jakūn tu sisifi, ineku laba bileri 笔者译: 叩头, 再 堂子 的外面 八 纛 插, 照样 喇叭 唢呐 fulgiyeme, yehere buren, monggo buren burdeme, …… 笔者译: 吹, 磁 海螺, 蒙古 海螺 吹, 将此三条史料与上面列出第一历史档案馆汉译《满文老档》相对比,一史馆汉译文列出的乐器有喇叭、唢呐、海螺、磁海螺、喇嘛号筒,另有“吹螺掌号”一句,无使用乐器的详细内容。东洋文库《满文老档》的乐器有monggo buren(蒙古角)、yehere buren(磁海螺)、laba(喇叭)、bileri(唢呐)。两者对比,“喇叭”、“唢呐”相同无出入,汉译《满文老档》“吹螺掌号”实为吹monggo buren(蒙古角)和yehere buren(磁海螺);“海螺”、“磁海螺”实为一种,即yehere buren(磁海螺);而“喇叭号筒”实为monggo buren(蒙古海螺)。现将仪仗乐器满汉名称对译如下: 表1:《满文老档》乐器名称满、汉文对译表
在表中,除了“喇叭”满文为“laba”,是汉语音译借词外,“唢呐”(bileri)、“海螺”(yehere buren)、“喇嘛号筒”(monggo buren)诸单词都自有词汇,有的词汇还可能来自于蒙古语[33]。laba(喇叭)是努尔哈赤统治时期常用的礼仪乐器。康熙《御制清文鉴》存有“laba”词条:“teišun i tūhe fulgiyere ergi narhūn, fejergi fartahūn ilaga den ningge be, laba sembi.”(所谓喇叭,即用黄铜制作的鸣吹乐器,侧部细,低部高大呈喇叭花状)。[34]由读音可知,“laba”一词应为汉语借音。喇叭为唢呐的俗称,明朝正德年间(1506——1521)始在我国大江南北普遍使用[35]。这一时期及其后来正是女真各部落发展形成的时期,也是女真与明朝接触逐渐增多的时期。在这种情况下,随着满汉民间交往,喇叭流入满族地区并以“laba”作为名称是很自然的事情。这是一种纯粹的民间自然交流的结果,并非对明廷的模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