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后至今,我有四十年没在窑洞热炕上喝陕北米酒了。 那时,过年日子,夜黑天寒,窑里土炕烧得火热,大锅小锅热气蒸腾,一盏老麻油灯竖在炕中,挑得明亮。灯油稠乎乎的,火苗便也粘,不跳。我和乡亲们围坐炕上,主人的婆姨站在炕边灶火前,一边添柴,一边为我们罗煮米酒。至酒滚开,她将碗盛一勺米酒,先 端给她最小的娃娃,再依次给别的娃娃端上,让他们喝。这是“平时敬老,年节敬小”。然后,我们便每人捧一大碗,围绕炕中木盘,就着盘中小菜,边喝边说笑起来。几碗酒下肚,汗湿眉眼,过去一年的辛苦烦劳便置诸脑后了。我身处千里异乡,心念京城父母,好在佳节思亲的悲怆之情被这米酒冲淡了些许。 逢此时,记起范仲淹当年在延安写下的那句“浊酒一杯家万里”,甚觉真切。 浊酒,便是米酒。古来常有文人提到。明人杨慎那“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被人用于《三国演义》卷首,成了千古绝唱。杜甫戒酒时曾有“潦倒新停浊酒杯”句。后来的陆游,上岁数后也有“青山千载老英雄,浊酒三杯失厄穷”的慨叹。不过他们一位老居四川,一位退留浙江,喝的那酒,可能与范仲淹喝的浊酒——陕北米酒不同。 陕北米酒为黄色浊酒,呈粥糊状,浑浊黄稠,如黄河万里浊水。陕北也叫它“甜酒”、“稠酒”、“浊酒”、“混酒”。那时,各家各户,一年一度,只在过年时做。做得好的,甜;做得不好,酸。我插队在余家沟,自己不会做,总是在乡亲们轮番叫我吃年饭时,将家家户户米酒喝遍。那东西,有的喝多了可能上头,有的却味薄没劲儿,略有酒味而已。初尝时,只觉馊败,难以下咽;再尝时,甜味上口,耐得品咂;及至喝得惯了,米香酒香甜香一齐扑面而来,胃间舒爽无比,竟爱不释口。米酒酸了不好喝,太甜了又不香,恰到好处才是。我将村中几十户人家米酒喝过,自知当年谁家酒香,过后想了,径直奔那窑洞而去,上炕坐定,讨几碗来喝。好在陕北有句话,叫做“好汉问酒,赖汉问狗”。 近读元曲,竟又见这种黄色米酒。无名氏杂剧《延安府》一:“俺准备些肥草鸡儿、黄米酒儿。”说的便是肥的母鸡、黄的米酒——或黍做的酒。无名氏杂剧《朱砂担》一:“昨日多吃了几碗酒……我则是多吃了那几碗黄汤。”所云也是黄色米酒——浊酒。 当年只嘴馋喝得高兴,今日始知那事物久远。 浊酒古代叫过醪、醴,南方北方原料不同,酿法不一,叫法儿上似乎分不太清。《说文》:“醪,汁滓酒也。”《广韵》:“醪,浊酒。”杜甫有诗“钟鼎山林各天性,浊醪粗饭任吾年”。不过,他那时在四川喝的,怕是大米醪糟。但晋时左思在搞得洛阳纸贵的《三都赋》里,记下的醪却不是江米酒。《魏都》:“清酤如济,浊醪如河。”说浊酒似黄河一般浑黄,那该是和今天陕北米酒一样的东西了。西汉邹阳《酒赋》说:“清者为酒,浊者为醴。”《礼记正义》:“以酏为醴,酿粥为醴。”由此略知,醴之酿造,同陕北米酒,稠粥一般。 东汉的郑玄曾稍微仔细地把醪、醴做了区别。郑玄注《周礼·天官·酒正》:“泛者,成而滓浮泛泛然,如今宜成醪矣。醴犹体也,成而汁滓相将,如今甜酒矣。”他说醪中有米渣滓在酒面上——这让人想起今日醪糟,武汉叫它“浮滓酒”。而醴是米碎与酒液相融、上下一体的浊酒。这正是今日陕北米酒的形象。且,“甜酒”之称,今陕北也用。这是“醴”的固定称呼之一,如《玉篇》释:“醴,甜酒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