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商与东印度公司的商贸往来已经进行了一百多年了,除了东印度公司没什么利润之外,行商的效益也是时有起伏,有的行商规模非常之大,像伍浩官经营的怡和洋行、卢茂官的广利洋行、潘启官的同文洋行等。但也有经营不下去的企业,比如雍正年间有五十四家行商,到了道光时代,也就一百年时间,只剩下十家。不过总体上还算稳定,双方都是垄断经营,又都有政府的背景,所以没有太多的纠纷。 直到美国商人的到来,才打破了这种平衡。美国商人奉行的是自由贸易,他们都是一些小公司,商业运转得非常灵活,结果让东印度公司吃了大亏,为了适应国际贸易的新形势,英国最终也决定,实行与美国相同的政策,取消东印度公司的贸易垄断,让更多的小公司来华经营。这一次,吃不消的是广州政府。 原本英国商人都由东印度公司的大班(经理)管理,比如斯当东就曾经当过大班,但是取消垄断之后,一大群不知名的小商人跑到广州来做生意,搅得广州乌烟瘴气,贸易争端不断。而且有很多洋人根本不懂中国的规矩,民夷杂处,纷争不停,两广总督头痛不已。 两广总督李鸿宾于是给英国政府写了一封信,说既便是东印度公司倒闭了,你们也应该派一位大班来华,管理这些不受约束的商人啊。 英国政府求之不得,于是特派律劳卑为第一任驻华商务总监督,负责管理远东事务。 律劳卑是苏格兰人,在没有来中国之前,他没有什么外交经历,他是一位羊场主,在英国有很大的一个养羊场,以此为生。同时他也是英国上院的一名议员,跟外交大臣巴麦尊的关系比较密切,于是在巴麦尊的极力推荐之下,开始了他的外交生涯。 在上任之前,鉴于前两次使者的结局,巴麦尊还是郑重告诫律劳卑,来到中国之后,一定要跟广州政府搞好关系,严格管束英国商人遵守大清的法令;当然,如果有机会的话,要想办法与北京建立联系,最好能够增加几个通商口岸,以便促进两国之间的商务活动。但无论如何,绝不可以激怒中国政府,因为这会导致中英两国交恶,也会严重影响正常的商务活动。 史上第一位英国驻华官员就这样上路了。他不知道前途有什么样的风险,在他的心里充满了期望。律劳卑认为,工作很简单,搞好关系,管束商人,一切就万事大吉了。但是工作成绩却非常值得期待,因为中国是全球最大的市场,这里有四亿人口,占全世界的三分之一,就像英国商人们说的,只要中国人的衣服长上一寸,那么整个曼彻斯特的工厂就要忙活好几年。 律劳卑根本没有想到,矛盾从他上路的这一刻就已经存在了。因为两广总督让英国政府派的,是一位大班(公司经理),而英国却派了一个驻华商务监督(官员)。看起来似乎都是管理商务活动的,但大班只是公司的代表,必须完全听命于总督,官员就不同了,官员需要的是洽谈和交流,并不直接归总督管辖,商务总监督的使命,其实更像是驻外大使。 1834年7月,律劳卑经过四个月的航行,终于抵达了广州郊外的商馆区。到了商馆之后,他立即派他的秘书拿了一封信去求见总督大人。 没想到三个多小时过后,秘书阿斯迭垂头丧气的回来了。别说是见总督,根本连广州的城门都没进去。城门官的意思很明白,任何洋人都不能进广州城,任何大清的官员也不能接受洋人的信件。不要说是总督,就是城门官本人,也不能接收信件。如果洋人有诉求的话,必须通过行商们代理,这,就是大清的规矩。 紧接着,行商的首领伍浩官也来到了商馆。他告诉律劳卑,今天城门递信的事,总督卢大人已经知道了(李鸿宾被撤职,卢坤接任),大人很生气,从来也没见过这么不懂规矩的洋人。你一到广州,就违反了数条规定。首先,凡是洋人来中国,是不能与官员会面的,所有事情都要由行商负责,有信件或是有请求,也得由行商们代递。像您今天的这个信件,也不符合规矩。这信的封面应该写一个大大的“禀”字,只有“禀”帖,总督大人才会浏览。其次,您应该住在澳门,有事要来广州的话,得先禀告总督大人,总督大人同意了,发给你红牌,您才能来。再有,就是您也不能在这信里写什么中英两国。这中英之间,怎么可能是两国的关系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能有任何的国家跟大清并列。还有就是 “禀帖”也得先由行商们过目,没有违逆字样,才能呈交总督大人的。 伍浩官的一番话,说的律劳卑有些不快。很明显,不领红牌擅自来广州,确实是自己不对,但自己是英国官员,如果使用禀帖的话,那伤及的就是英国政府的尊严,如果再通过行商代递公文,那就无法跟广州建立联系,巴麦尊那里也无法交代。他对伍浩官说,改动封面没有问题,但我是英国官员,是应总督大人的邀请,由英国政府派来管理商贸的,所以我这是公函,绝不是什么禀帖,你这个规矩我不能遵从。 伍浩官开导不了他,只好回去复命了。但是卢大人因此很生气,这个律劳卑不奉总督谕令,擅自来省,这是明摆着不把总督当回事。既然伍浩官的劝导不管用,那就再派些人来,好好劝导。这一次,他把广州全城的行商们,全都派来“劝喻”律劳卑了。 广州城外的英国商馆里,挤满了十三行所有的行商,他们集体前来,的确把律劳卑吓了一跳。行商们说的还是那些话,不能直接寄信总督大人,像您的这种信件,名称叫什么“密封并直接致总督阁下”,完全的不合体制,不但密封不可以,这些信件必须由行商拆阅,直接呈送总督,那就更加办不到了,哪里有洋人直接给总督写信的啊。 至于您信中的内容,别说是总督大人,换成是谁也受不了啊。因为您这信里竟然说什么大英国与大清国友好往来。试问这天下,难道有谁可以和皇上平起平坐的吗?你还真以为这大清与英国是国与国的关系啊。 律劳卑也犯了牛脾气,他跟行商们抬起杠来。他说我们大英国享有四海,在全世界都有领土,有些你们中国人没到过的地方,我们都去过。我们还有先进的军舰,一艘战舰上装载一百多门大炮,我大英国的国王怎么就不能跟大清皇帝平起平坐?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行商们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卢大人下发了一份谕令,严饬律劳卑。卢大人是这么说的: 大清准许英国通商已有百年了,经皇上批准,这里的规矩已经成为法律,只有服从的洋人,才准许来这里经商。洋人只准在澳门居住,来广州时必须申请放行的红牌,而且来广州不得超过四十天。现在有个夷目叫律劳卑的,不领红牌就擅自跑来广州,目无法纪。考虑到他来自蛮荒之地,也没受过什么教育(念化外愚蠢),刚来天朝,也没有法律意识,就先不治罪了。但是必须立即离开广州,以后不领红牌不许来广州。洋人来做生意,我天朝官员从来都不干预,但是要是想变通规矩,那就得先跟行商们接洽,然后由本大人奏请圣旨,不奉皇命,谁敢变通?天朝大臣,向来不准与洋人通信,你这个夷目既然自称英国官员,自然懂得管理的道理,要是没有规矩,你又怎么管理众多洋人? 最让律劳卑受不了的,不是卢大人的“驱逐令”,而是清朝官员对他的蔑视。因为此时律劳卑已经得知大清的翻译把自己的名字(Napier应该译成纳皮尔)译成律劳卑(意思是一个劳苦卑贱的人),还把自己的官职——驻华商务总监督,翻译成夷目(野蛮人的眼睛),他怒不可遏。这简直就是对他本人的侮辱和对英国的形象攻击,这比逐客令更加让人气愤。 律劳卑很生气,他坚决不走,偏要留在广州。在接下来的数天里,他每天唇枪舌剑,不停地跟行商们大战,不断地描述英国如何如何强大,他对自己所受的待遇非常不满,他觉得他应该得到大清的尊重,也应该受到礼遇,但现实的场景让他非常窝火。 律劳卑这种行为也让卢大人很生气,大清自开国以来,不领红牌擅闯省城的事情何时发生过,再就是书写大英国字样,事关国体万万不能马虎,一个处理不好,只怕其他国家的洋人也会轻视天朝,而且这里面还夹着皇上的尊严和儒家的传统。此事要是被御史知道参上一本,别说自己性命难保,就是整个家族,恐怕也要受到牵连。 但是这个律劳卑不听训令,坚决不回澳门,要是出动官兵,又怕引来洋人们不满,虽然驻扎在澳门港口的二百名洋鬼子(随律劳卑来华的海军)不足为虑,但要是酿出对峙事件,倒好像是我大清寻衅,皇上那里还是少不了惩罚。 卢大人左右为难,他把心中的怒气撒到了行商们的头上, 首先就是为律劳卑提供担保的兴泰洋行严启昌,他被卢大人抓进了大牢。卢大人对行商们下达了严令,如果不能把律劳卑“劝”回澳门,那就按畏葸故纵忽视国家尊严罪,把所有行商集体斩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