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致远”舰,邓世昌 事实证明,在没有指挥的情况下,北洋舰队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进行全舰队统一的变阵。而即使“定远”号的信号系统还在,恐怕也很难保证现在的阵形能够保持得很整齐。现在,已经没有人去理睬丁司令在海战以前特别指出的基本原则了,横队已经变成了纵队,大概各舰的舰长们也认为纵队比横队更容易操作一些。而受了重伤的丁汝昌本人则坐在“定远”舰甲板室昏暗的过道里,根本看不到外面的一切。 “赤城”号向北行驶,以最快的速度驶进了第一游击队保护的安全地带。2点40分,“赤城”脱离了战场,停止炮击,对于“赤城”号这个幸运儿来说,残酷的海战就此远去,在两个小时的激战中,共有十一个人阵亡,二十个人受伤。 但辅助巡洋舰“西京丸”号的厄运才刚刚开始。她发现“扬威”号已经搁浅,就顾不得身上的累累伤痕,急于去击沉“扬威”号。但很不凑巧,结束了与“松岛”号激战的“平远”号却又与她遭遇了。对于“平远”号来说,这次的对手显然要比刚才弱小得多。120毫米副炮立即开火,旁边的“广丙”号也兴奋地使用着她装备的120毫米管退炮,以极高的发射速率助战。更可怕的是,紧随其后的“左队一号”、“福龙”号两艘大型鱼雷艇也正在高速向“西京丸”逼近,她们正准备给“西京丸”以致命的一击。“西京丸”首先发现了“左队一号”,用舰上所有的火力向她猛攻,“左队一号”受伤后被迫向主战场方向撤退。 “左队一号”来到了刚才“超勇”号沉没的海域,开始营救落水的人们。她发现了落水的黄建勋舰长,并向他抛来了救命的绳索。但黄舰长拒绝了,他按照一个海军舰长的原则选择了自沉,回到苍茫的大海里,去陪伴自己心爱的战舰…… 第一游击队一直在追击返航的“来远”等战舰,“来远”从战场的北面绕到了南面,从北洋舰队尾队的“济远”旁边驶过,然后转舵与北洋舰队其他战舰的阵列平行行驶。2点54分,第一游击队也左转16度,减速为16节,继续跟随追击北洋舰队的战舰。“这个时候,”坪井航三记录道,“我看到敌舰的方向正指向我本队。”北洋舰队各舰显然完成了一次出人意料的齐转,他们再次把舰首对准了日本人,是想重演海战刚开始时切断本队,围攻“比睿”号的那一幕吗? “西京丸”号与“平远”和“广丙”在只有500米的距离上交战,但中国的战舰似乎并不愿意继续战斗,而只是从右舷匆忙地开过去了。2点55分,“西京丸”号上的水兵终于透过烟雾和海浪发现了另一艘鱼雷艇“福龙”号,但对方已经离得非常近。她现在处于“西京丸”号的舰首方向,两艘军舰面对面地开近。十分钟后,进入了鱼雷射程范围的“福龙”号终于开始发动进攻。舰首的鱼雷发射管喷出压缩空气,把鱼雷射出管口,这枚“白头”(Whitehead)式鱼雷就以超过15节的航速,带着白色的航行尾迹向“西京丸”迅速接近。了望员立即惊恐地大喊:“舰首发现鱼雷!”几名水兵就拼命地转动人力舵规避,炮手们操纵着机关炮疯狂地射击。“福龙”号上的机关炮也不停地轰鸣,双方展开了激烈的对射。由于攻击距离和攻击阵位不太理想,这枚鱼雷没有能够击中“西京丸”号,贴着她的左舷掠过。 “福龙”号还有一枚待发的鱼雷,她当然应该选择一个更好的攻击阵位。艇长蔡廷干决定冒险前进到“西京丸”号的左舷,然后突然转舵,这时,“福龙”号的舰首鱼雷管将对准“西京丸”的舰腹,如果这时再发射鱼雷,不仅命中率会很高,而且对“西京丸”造成的伤害将是致命的。蔡廷干,这位曾经在童年的时候就留学美国的艇长似乎已经看到了“西京丸”号沉没的一刻了。抢占阵位的行动很顺利,3点06分,“福龙”号在“西京丸”的左舷仅仅40米的地方发出了她的第二枚鱼雷。我们不知道桦山资纪这个时候在哪里,但如果他亲眼看见这枚鱼雷穿进了自己军舰的舰底,他就足以吓得全身发抖。“命中!”“福龙”号的水兵们还没有等来那一声大爆炸,就已经开始暗自欢呼了。但是,爆炸声却迟迟没有来,这个时候,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一枚鱼雷突然从“西京丸”的右舷冒了出来,然后高速离去,原来,因为这两艘军舰离得实在太近了,这枚鱼雷冲入水中后还没有能够浮起到指定深度就已经从“西京丸”号的舰底通过了。这枚鱼雷就这样玩弄了中国人,也玩弄了历史。 第一游击队从战场的南方重新驶向战场的北方,坪井航三在大约距离北洋舰队3700米时命令全军右转8度,准备与同样正在向北方开去的本队成直角航行,用相互垂直的两面火力打击位于右翼的“济远”等战舰,但他没有估算好时间,本队已经开过了攻击的位置,继续向北方前进。 在日本舰队的猛烈打击下,北洋舰队的损失逐渐增加。而且,由于各艘战舰的炮弹都没有准备足,所以到了这时,炮弹紧缺的问题就明显地暴露出来了。他们只能减少开炮的数量,这样对日本人造成的威胁就更加不够,战斗变得越来越困难。 “来远”号的后甲板刚才被“赤城”号命中,燃起的大火一直烧到了前烟囱底部,轮机舱为了防止引进火灾,关闭了所有的通风管,温度竟然上升到了100摄氏度以上,在里面工作的人员全部被难熬的热浪灼伤;“靖远”号的水线没有装甲,水线以下有几处破损进水;“济远”号的主炮发生了故障。而3点10分,一枚炮弹穿进了旗舰“定远”号的舰体前部,在没有装甲保护的部位穿了一个大洞,并且使内舱发生了火灾,黑烟从这个大窟窿里涌出来,遮蔽了战舰的前部,“定远”号简直成为了一个大火球。这一突发的情况惊动了战场上的所有战舰。日本人高兴得发疯,他们认为“定远”号的末日就要到来,击沉了“定远”号,他们“在黄海上聚歼北洋舰队”的计划就实现了一大半了;而中国的“镇远”号和“致远”号则围到“定远”号的旁边,努力对旗舰进行救援和保护。双方的战斗又一下子紧张激烈起来。 “镇远”号与“定远”号一样,都是7335吨的战列舰。她们的全身装甲总重达到了1461吨,用来防护舰身中段弹药库、锅炉舱、轮机舱的铁甲堡,装甲厚度达到了12至14英寸(305至356毫米),完全能够抵挡日本绝大多数舰炮的打击。日本人唯一可以用来穿透她们的装甲的,就是他们特地在法国定造的三门320毫米巨炮,它们分别被安装在“松岛”、“严岛”、“桥立”三艘4278吨的加护巡洋舰上,这三艘针对着“定远”、“镇远”设计的战舰就是日本海军中著名的“三景舰”。但是,由于设计指导思想的根本错误和设计上的失误,“三景舰”装备的这三门巨炮照准非常困难,精确度完全无法达到威胁“定远”号和“镇远”号的程度。在海战中,这三门炮发射的炮弹少得可怜,命中中国战舰的更是一发都没有。 所以,“镇远”号有能力为受伤的“定远”号提供保护,但是,另一艘“致远”号巡洋舰就不是那么优良的盾牌了,她的穹顶形装甲甲板只能抵御日本人150毫米以下火炮的打击。而没有水线装甲的防护,又使得她的水线以下部分非常容易被炮弹贯穿。虽然打穿了舷侧的炮弹可能无法继续击穿装甲甲板,但是也会使战舰进水,最终有沉没的危险。“致远”号的舰长是北洋舰队中军中营副将邓世昌,他是北洋舰队中少数广东人之一,当然就很难进入福建军官的交际圈子里去。他的性格刚烈。当他命令自己的战舰救援旗舰的时候,显然没有过多地为自己的安全考虑。 “致远”号不停地被击中,水线以下已经被日本人的大口径炮穿了几个大洞,海水汹涌地灌进来,底舱甲板已经积起了一层水,积水随着舰体的摇摆无规则地流动。军官指挥着水兵们堵漏,他们用木板堵住漏洞,然后再用水泥密封。抽水机也不停地工作,抽出来的海水又顺着舰体两侧流回到海里。但即使这样努力地工作,仍然难以控制进水。“致远”号76.2米长的舰体开始向右舷倾斜。在这样倾斜的战舰上,主炮照准都非常困难,而且在这时,一个更加致命的情况发生了。储存210毫米主炮和150毫米副炮弹药的弹药库传来消息:主副炮弹药已经全部用完。 我们可以想到邓世昌这个时候的心情,战舰现在拥有的抵抗力量只有几门用来自卫的机关炮,四枚装填就绪的鱼雷以及舰首水线以下的锋利冲角了。他将要作出一个艰难的抉择:带领已经失去战斗力,并且随时可能沉没的战舰撤出战场,还是用最后的武器与日本人做一次生死搏斗?日本的第一游击队正在开向战场的北方,先导舰“吉野”号不断进行着七门同侧火炮的齐射,令人窒息的150毫米和120毫米炮弹带着恐怖的呼啸声在“致远”号的附近砸起水柱,或者砸在她的身体上,腾起爆炸火球,并把碎片到处飞散。邓世昌凝视着这个北洋舰队最凶狠的对手,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致远”号接下来的行动让所有在场的战舰都感到震惊,她突然加速脱离了北洋舰队紧缩的战列,像一位圣洁而孤傲的独角兽突然出现在眼前。“致远”号是北洋舰队1887年在英国建造的加护巡洋舰,根据设计她的世界著名舰船设计师怀特(William Henry White)的思路,她和她的姊妹舰“靖远”号将拥有很高的航速,并且可以在并不大的舰体上承载三门210毫米的大口径舰炮。在试航的时候,“致远”号的马力曾经达到了7500匹,超出设计值2000匹!这使得她的极限航速甚至可以达到惊人的23到24节!虽然她的锅炉和轮机使用多年,并且保养不周,但是她仍然是当之无愧的北洋舰队中最快的巡洋舰。那么,这位突然冲出队列的美丽的野兽现在这个时候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邓世昌在战舰的最后时刻到底下达了什么命令。但是,整个战场都清楚地看见了,“致远”号加速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向“吉野”号冲来。她是想向“吉野”号发射鱼雷?或者用舰首的冲角向“吉野”号冲撞?还是干脆冲乱第一游击队的队形,在混乱中向其中的一艘战舰进行鱼雷攻击或者冲撞?所有的目击者都惊呆了,包括“吉野”号上的官兵,他们可能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战舰才是世界上最快的巡洋舰。 但是第一游击队这个时候的位置的确不太好,如果要规避“致远”号无畏的冲锋,它就必须整队向左转舵,这样就得浪费许多时间,而且,“吉野”号也没有把握把大约16节的航速一下子提到最高的23节。面对近在几百米以外并且还在缩小距离的这艘疯狂的战舰,不知道坪井航三司令和河原要一舰长有没有感到巨大的恐惧。但是,坪井少将和大部分的日本军官在后来的战斗报告中都根本没有提到“致远”号这一举动。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他们没有足够的胆量面对吗? 邓世昌冒着密集的炮火,站在舰桥上,向聚集在甲板上的官兵们大声呼喊: “我辈从军卫国,早置生死于度外。今日之事,不过就是一死,用不着纷纷乱乱!我辈虽死,而海军声威不致坠落,这就是报国呀!” “致远”号在进行着她最后的惨烈航程,既然她明显地已经选择了与日本人同归于尽的道路,就没有去多想死亡的问题。轮机舱里,来自英国的轮机长余锡尔鼓励着他可爱的水兵们尽力干完最后的工作;锅炉舱里,全身沾着黑色煤灰的司炉们拼命地向锅炉里一铲一铲地抛煤块,这些来自唐山开平煤矿的煤块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们最后的航行速度;主甲板上,水兵们能够看见他们离日本侵略军的战舰越来越近,也能够看见他们的舰长坚定表情;操舵室里,大副陈金揆集中全部的注意力把着舵轮;主炮旁,停止了装填炮击的炮手们光着上身,围在他们心爱的大炮的周围,愤怒地望着正在转舵逃离的敌舰;机关炮前,炮手们向“吉野”号疯狂地开火。“致远”号的舰首劈开海浪,对准了“吉野”号的舰体中段,准备撞击。 “吉野”号与第一游击队其他战舰在迅速规避的同时,集中了全部的火力阻止“致远”号的前进。“吉野”号的三门150毫米管退炮,四门120毫米管退炮,“秋津洲”号的三门150毫米管退炮,三门120毫米管退炮,“高千穗”和“浪速”各自拥有的两门260毫米炮和三门150毫米管退炮以及几十门机关炮全部用来向“致远”号攻击。像这样距离近,命中率高的打击,即使是一艘战列舰都难以抵挡,“致远”号现在的舰体结构不停地被摧毁,杂乱的破钢板,破木板到处乱飞,被击中的水兵的尸体被抛进海里,内舱也多次被打穿,好几个舱室形成了火灾。但是,她并没有屈服,速度也一点没有减小,冲撞,将在刹那间发生。 许多年轻的日本水兵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但是,突然一声响彻整个海域的大爆炸惊醒了所有的人。“致远”号的舷侧冲出一道水墙,随即是通红的蘑菇云升起——她似乎被一枚鱼雷击中了! 战后的日方记录并没有显示联合舰队在海战中发射过任何鱼雷,那么“致远”号的这次明显的鱼雷爆炸又如何解释呢?我们注意到了“致远”号的舷侧鱼雷发射管,它位于舰桥的下方。是不是日本人的一枚炮弹刚好穿进了这里,然后引爆了装填就绪的鱼雷呢? “致远”号被这次巨大的爆炸震动了,2300吨的巨大舰体几乎要跳出水面,猛地向右舷倾倒。还没等舰体重新扶正,又一次大爆炸再次发生。“致远”号的锅炉发生爆炸,炽热的压缩蒸汽突破锅炉冲出,38名(战时编制或许更多)司炉几乎全部在第一时间被蒸汽烧死。爆炸还穿透了脆弱的舰底,那些铆接的钢板现在就像是一块块破布,在接口处断开,然后任意扭曲,坠落到大海的深处。锅炉舱上面的装甲甲板也被这样恐怖的爆炸扭曲,整个舰体再次向中间弯折。在这样恐怖的灾难中,大多数活着的人们精神都立即崩溃了。底舱的电力在瞬间被切断,人们在黑暗中找不到出口,其实,通往上甲板的通道也早已在爆炸中被毁坏。少数人爬上了露天的主甲板,但是他们所看见的,却是更加恐怖的景象,到处是燃烧的烈火,到处是溅起的海水,到处是溢出的白色蒸气,到处是呼喊奔逃的人群,战舰的舰首已经沉入水中,并且下沉的速度还在加快。“致远”号的舰尾开始翘出海面,可以看到她的红色舰底以及船舵和螺旋桨,由于下沉的速度实在太快,螺旋桨在露出海面时还保持了一定的转速。这只独角兽终于在离自己的敌人几百米的距离上骄傲地沉没了。 从“致远”号锅炉里喷出的蒸汽渐渐散尽。这时,“致远”号的舰首撞到了20米深的海底沙滩上,砸起的泥沙在舰首周围形成了一圈土黄色的云雾。所以,舰尾又在海面上搁了一段时间,然后继续下沉,不到十分钟,北洋舰队的“致远”号巡洋舰就永远地消失了,只留下桅杆还露在海面上。 邓舰长也掉进了大海里,同时落水的可能还有十多个人。邓世昌想伴随自己的战舰一同沉没,但是,他的辫子却突然被什么东西拉住了。他回头看去,竟然是他养的德国牧羊犬“太阳”,这只通人性的动物咬住了主人的辫子,不让他下沉。但邓世昌毅然地把“太阳”的头按入水中,与爱犬一起沉入大海,这天正是他45岁的生日……邓世昌与“太阳”犬的故事很快被“致远”号幸存的水兵流传了开来。“致远”号沉没时,这艘巡洋舰上一共载有252名官兵,而最终获救的,却仅仅只有七个人…… “致远”舰部分军官黄海海战之前在尾楼甲板通向中部甲板的舷梯附近的合影,居中双手交叉者为邓世昌,其右身穿洋员军服者是英籍轮机长余锡尔,照片中的人们可能全部牺牲在黄海海战中 日本人为他们击沉了北洋舰队的“致远”号而高声欢呼,而北洋舰队的一些战舰则产生了恐慌和动摇。他们也将面临“致远”号这样艰难的选择:继续做不可能胜利的战斗,还是撤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