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上述分析已经得出,无论是田汉在《整建月刊》上首发的“主炮晾衣”说国内原始版本,或是唐德刚继之在《晚清七十年》中提出的“主炮晾衣”说现代版本,都是错漏不堪的误会讹传。可就是这种稍微细心辨识,就能发现绝大问题的说法,很长时间以来还在被国内外涉及北洋海军、甲午海战的著述乃至文学作品屡屡使用,街头巷议也大都乐此说而不疲,以此作为证明北洋海军军纪涣散的证据。而且随着添油加醋、以讹传讹,“主炮晾衣”说的版本越来越多,错误也越来越大,以下仅试举几例: “一八九一年六月,丁汝昌率领北洋舰队的‘定远’、‘镇远’铁甲舰访问日本横滨……然而也就在这一次访问期间,日本人发现‘定远’舰像洗衣坊那样,炮管上晾着衬衣和裤衩。他们由此得出结论:中国人并非不可战胜!” [19]北洋舰队1891年访日的时间被错书为“六月”,事件发生的军舰被书成了“定远”舰。 “1891年7月,北洋舰队正式访问了日本横滨……日本海军将领东乡平八郎非常好奇地仔细观看了旗舰‘定远’号,但令丁提督吃惊的是,这位日本来访者对这艘战舰竟没说任何赞扬的话。在当时任横滨海军基地司令的东乡看来,中国舰员缺乏纪律性;舰上的大炮没有擦干净,而且上面还张灯结彩似的挂满了洗好的衣服……”[20] 1891年访日期间,北洋舰队6舰在日本横滨港停泊时举行了招待会,该段文字的作者显然十分明白“主炮晾衣”的故事应该发生在横滨,但是为了让东乡平八郎和到横滨参观中国军舰建立逻辑关系,东乡平八郎的职务竟莫明其妙地被作者封为“横滨海军基地司令”,挂衣服的军舰也说成了是“定远”。 “1891年夏,北洋海军的6艘主力战舰应邀二次出访日本。舰队在横滨停留期间,横滨海军基地司令官东乡平八郎(甲午战争时任‘浪速’号巡洋舰舰长)曾仔细观察过北洋舰队旗舰‘定远’号,舰上中国海军官兵给他的印象是缺乏纪律性,而且他发现大炮没擦干净,上面还挂满了晾晒的衣物,遂生轻视之心。”[21] “……在北洋舰只停泊日本长崎港的时候,曾接待过一批登舰作‘亲善’访问的日本军官,其中一名叫东乡平八郎的日本舰长留心观察到这样的情况:‘定远’舰305毫米主炮的炮管上晾晒着水兵的背心、裤衩;大炮炮管里满是油垢,似乎很少擦拭过……”[22] 1891年北洋舰队访日时只是在横滨港举行过招待会,这位作者竟将日本官员参观中国军舰的活动安排到了日本长崎,自然的,东乡平八郎又被这位作者封成了一位在长崎的舰长。 “中日甲午海战爆发前夕,日军驱逐舰舰长东乡平八郎在参观‘镇远号’巡洋舰时,发现舰上的栏杆和扶梯很脏,炮管上晾晒着衣服。他通过这些细节,断定清军纪律松弛,不堪一击。甲午海战,北洋水师几乎全军覆没。看来一支军队平时松松垮垮、疏于养成,关键时刻就拉不出、打不赢。”[23] 此处,在炮管上晒衣服的军舰又被说成了是北洋海军的“镇远”舰,而且加上了栏杆和扶梯很脏的细节,东乡平八郎也换了新的身份——驱逐舰舰长,作者显然不太熟悉海军技术,此时驱逐舰这一舰种还处在襁褓中,日本海军根本没有装备驱逐舰,不知道东乡平八郎管带的驱逐舰是何国创造的? “……‘定远’舰曾随北洋舰队两次访问日本。当它停泊在日本港口时,引起了许多日本民众的围观。巨大的船体,厚重的装甲,威力强大的火炮,使日本从皇室到平民举国上下敬畏有加,惊呼日本没有一支舰队能够打败北洋舰队。但有一个名叫东乡平八郎的海军大佐却不动声色。他两次上舰参观之后,对旁人说:‘此舰的战斗力有限,若一旦开战,必不堪一击。’为什么?因为他看到了‘定远’舰上的主炮没有洗刷干净,而且在炮筒上还晾晒着北洋水兵的衣裤!”[24]这个故事里,东乡平八郎竟然是两度登上“定远”舰,而且不仅看到主炮上晒着衣服,还看见了主炮没有洗刷干净。就海军技术而言,洗刷火炮主要指的是擦洗火炮的炮膛,“定远”的主炮离开主甲板有3米之高,不知道东乡平八郎该如何来观察炮膛里的情况。 “主炮晾衣”说之热闹程度,可以窥见一斑。 目前,这种言论还有愈演愈烈,越说越奇的趋势。《解放军报》2006年某篇冠之以“一摸一看”标题的文章称:“……日俄战争前夕,日本海战名将东乡平八郎赴俄国进行军事访问。在参观俄国某部军营时,他发现俄国士兵竟然把衣服晾晒在了炮管上,他走到火炮前摸了一下炮膛,发现里面已是锈迹斑斑,由此他推想,如果此时发动战争胜算较大。回国后,东乡平八郎立即向明治天皇表明了想法。不久,日俄战争爆发,日本大获全胜。”[25] 历史上日本海军将领东乡平八郎从未到过俄国,显然“主炮晾衣”的故事被作者演变成了一个“一摸一看”的公式,套用嫁接给了俄国海军。 台湾“中国军舰博物馆”网站,在介绍民国海军“宁海”军舰的一张访日照片时,注解为“1934年参加东乡葬礼的‘宁海’号驶入日本横滨港口。与早年访日的“定远”一样,因两舷晒满被单衣物而被日本媒体大肆嘲讽。”[26] 实际上这副照片的摄影者为日本颇有名气的舰船工程师福井静夫,他将他在当年“宁海”访问日本是拍摄的照片登载在《世界舰船》杂志,并作了下列的评论:“中国的海军旗已经有好几十年没有在横滨港翻飞了。这艘深灰色的小型军舰,看上去和我们的军舰有着同样风貌,她威风堂堂,压倒了其他停泊的船舰。笔者所深受的印象是,虽然此舰匆匆來航,但是涂装和保养竟然还是如此的完美,而且甲板上的官兵动作又是如此的敏捷,在我的脑海里,交织着‘精悍可靠’和‘强敌’这两种感受!”[27]之所以原意会被该网站作如此的扭曲,无疑撰者也是受到了“主炮晾衣”说的影响,“主炮晾衣”这个公式又被套用在了“宁海”军舰身上。 与这些一厢情愿,运用想象力编造故事,来证明自己国家历史上的海军不堪的文字截然不同的是,被现代国人几乎众口烁金声称“主炮晾衣”的“定远”舰,在当时日本的新闻报道中实际是另外一副面貌。 日本《每日新闻》1891年7月15日报道了14日“定远”舰上举行招待会的情况:“清国北洋艦隊水師提督丁汝昌氏および日本駐在欽差大臣李経方氏の主催により、昨14日午前10時より旗艦‘定遠’艦上において、我が国の貴顕紳士を招いた大宴会が開催された。北白川殿下、松方総理大臣を始め、大臣、次官、陸海軍将校や新聞記者まで、およそ500名が招待されている。清国艦隊各艦の小蒸気艇は早朝から波止場に現れ、船首に黄龍の旗を押し立てて、これらの人々の輸送にあたった。 ‘定遠’は満艦飾を施し、舷門には丁提督、李公使を始め、各艦の艦長たちが整列して来賓を迎える。楽隊が演奏する中、甲板にはラムネ、氷、様々な巻きタバコなどが用意されていた。‘定遠’の排水量、出力などは先に紹介したとおりだが、艦長室、士官室には様々な美術品が展示され、盆栽、写真なども置かれていた。病室には数名の患者がいたけれども、きわめて清潔であった。 同艦は7千トンの大艦であり、装備する砲もまた巨大で、30.5センチ砲4門、15センチ砲2門が、その主なものである。来賓は乗り組み士官の案内により、艦内をくまなく巡覧した。 やがて12時ころから西洋料理の立食会場が設けられ、賓客はかつ飲み、かつ語りて、それぞれに十分満足したうえで、波止場へと送り返されている。” 粗译为:“由清国北洋舰队提督丁汝昌和驻日本公使李经方主持,昨天,即14日上午10点开始,在旗舰‘定遠’上,举办了邀请我国显贵绅士的大宴会。北白川殿下、松方总理大臣起,各大臣、次长,陆海军军官和新闻记者,大约500名应邀出席。清国军舰搭载的小蒸汽艇,飘扬着黄龙国旗从早晨起就在码头上等候,将这些来宾送到‘定远’舰上。 盛装的‘定远’舰上,丁提督、李公使以及清国各舰的舰长们在登舰口迎接。军乐队的演奏声中,‘定远’舰甲板上准备了柠檬水、冰块以及各式各样的卷烟等招待品。‘定远’的排水量、功率等参数如上所介绍,舰长室、军官舱内装饰着各式各样的美术品,还有盆景、照片等。军医院里虽然有几名患者在就医,然而清洁异常。 ……过了不久,中午12时开始,‘定远’舰甲板上举行了西餐的冷餐会,宾客们边吃边谈,最后在十分满意的气氛中被送回了码头。虽然也准备了舞会,还被列入日程表,但因女性过少,这个活动只得中止了。”[28] 根据日方媒体的现场报道,接待日方参观时的“定远”舰盛装示人,舰上清洁异常,而且从各种活动的细节来看,北洋舰队内当时很有一番西洋作风,这显然不是一些现代论者的想象力所能及的。 结 论 19世纪的舰船上,由于还没有专门用来烘干衣物的设施,洗净的衣物只能依靠自然晾干。当时军舰内部空间狭窄,且蒸汽化舰船上还装备了大量机器设备,为防止水汽在舱内散发影响人的身体健康,同时也是出于担心水汽散发,会导致机器锈蚀起见,晾晒衣服均在舰船的甲板上露天进行[29]。 通常的做法是晾晒在舰船的栏杆、天幕柱上,也有直接将很多衣服串联在旗绳上,升起到桅杆高处的。采用这些方法,晾晒衣服时,舰船甲板上自然就是四处衣物飘飘,蔚为壮观了,但是必须要注意的是,这种特殊的景象在当时各国海军中是通例。近代中国向英、德购买的“致远”、“靖远”、“经远”、“来远”等军舰回国时,随行的外交官即记述了洋员琅威理在航行途中曾多次命令各舰集中晾晒衣服,诸如“十六日……早,督船旗令各船晾晒吊床”、二十六日,早督船令各船晾晒衣服”等[30]。之所以发出这样的命令,就是尽量考虑了保持舰上整洁,避免各自为事。 如果对海军史没有了解,那么军舰上突然出现大量衣物的情况,的确可能称为怪现象,然而仅仅凭靠着这种一己的观感,就将海军史上一个阶段的特殊惯例,作为某一支海军腐败的象征,其荒唐程度实在令人叹止。针对北洋海军“主炮晾衣”而作的批评,正是基于这种一己之见的无限发挥联想。 甲午战争中,北洋海军的失败原因来自诸多方面,不能将所有的责任归结到“人”的层面。而为了证明这一点,不加考证、不做辨析,把一切仿佛可以证明北洋海军“人”的层面存在问题的不确实材料都引为信史,就更不是历史研究所应持的客观态度。 通过对北洋海军军舰“主炮晾衣”这一细节问题的考辨,可以发现,这种影响极广的说法完全是出自一厢情愿的夸张编造,充满谬误,与史实相较,立刻原形毕现,不应当再作为信史采用。连带而及的,长久用来证明北洋海军军纪涣散的证据一朝被证明为是谎言,建立在这个证据上所作的结论,其可靠如何也就不言而喻了。 [1] 唐德刚,《晚清七十年》(三),台湾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6月版,第79-80页。 [2] 有关“定远”级铁甲舰的详细技术情况,参见:陈悦,《北洋海军舰船志》,现代舰船杂志社,2006年11月版,第8-29页。 [3] 1866年意奥利萨海战中,奥地利舰队以船头对敌的横队阵线战胜了持纵队队形的意大利王国舰队,从而对此后的海军战术、舰船设计发生深远影响。1894年9月17日中日两国海军进行的大东沟海战,中国北洋舰队采用的便是奥地利海军借以大败纵队队形的横队战术。利萨海战的资料参见:《简明世界战史辞典》,解放军出版社,1988年3月版,第266页。[英]罗伯特·杰克逊著,张国良译,《战列舰》,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3年1月版,第40-43页。[英]理查德·希尔著,谢江萍译,《铁甲舰时代的海上战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12月版,第171-176页。 [4] 陈悦,《北洋海军舰船志》,现代舰船杂志社,2006年11月版,第143页。 [5] 据日方资料记载,东乡平八郎在1890年5月13日至1891年2月13日间,担任的职务是吴镇守府参谋长。见“統合戰爭辞典”,http://www007.upp.so-net.ne.jp/togo/human/index.html 。另见:孙克复、关捷主编,《甲午中日战争人物传》,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5月版,第318页。 [6] 王家俭,《中国近代海军史论集》,台湾文史哲出版社,1984年版,第39-43页。 [7] 外山三郎著,龚建国、方希和翻译,《日本海军史》,解放军出版社,1988年1月版,第15页。 [8] 罗尔纲,《晚清兵志》(二),中华书局,1997年12月版,第17-18页。 [9] 有关《整建月刊》的创办和内容等情况,参见,蔡鸿干,“《海军整建月刊》的前前后后”,载于,文闻编,《旧中国海军秘档》,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1月版。 [10] 田汉,“关于中国海军的几个问题”。载于:海军整建月刊社编,《整建月刊》,第一卷第一期,1940年4月15日出版,第5页。 [11] 陈悦,《北洋海军舰船志》,现代舰船杂志社,2006年11月版,第30-42页。 [12] 外山三郎著,龚建国、方希和翻译,《日本海军史》,解放军出版社,1988年1月版,第32页。 [13] 李鸿章,“寄海署”(光绪十七年五月二十一日辰刻),《李文忠公全集》,电稿,卷十三。 [14] 丁汝昌,“致刘芗林、龚鲁卿”(光绪十七年五月十九日),戚俊杰、王记华编校,《丁汝昌集》,山东大学出版社,1997年8月版,第155页。 [15] 丁汝昌,“复刘芗林”(光绪十七年七月初七日)戚俊杰、王记华编校,《丁汝昌集》,山东大学出版社,1997年8月版,第156-157页。 [16] 方伯谦,《益堂年谱》,手稿影印本。 [17] 新見志郎,“鎮遠定遠下駄に履き”,“三脚樯”网站http://www.d3.dion.ne.jp/~ironclad/wardroom/Nagasaki_riot/nagasaki_riot4.htm 由上海图书馆章骞先生翻译。 [18] 新見志郎,“鎮遠定遠下駄に履き”,“三脚樯”网站http://www.d3.dion.ne.jp/~ironclad/wardroom/Nagasaki_riot/nagasaki_riot4.htm 由上海图书馆章骞先生翻译。 [19] “关于中国海军的几个问题”(续)编者按,海军整建月刊社编,《整建月刊》,第一卷第十二期,1941年3月15日出版,第5页。 [20] 小笠原长生,日本weblio辭書网站,http://www.weblio.jp/ [21] 小笠原長生,《聖將東鄉全傳》,聖將東鄉全傳刊行會,昭和25年再版,第74頁。 [22] 关于“平远”舰武备安装,以及由船政调拨至北洋等舰史,参见,陈悦,《北洋海军舰船志》,现代舰船出版社,2006年11月版,第84-93页。 [23] 丁汝昌,“致刘芗林、龚鲁卿”(光绪十七年五月十九日),戚俊杰、王记华编校,《丁汝昌集》,山东大学出版社,1997年8月版,第155页。 [24] 钱刚,《海葬》,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90年3月版,第125页。 [25] [美]约翰·罗林森著,苏小东、于世敬翻译,《中国发展海军的奋斗1839-1895》,海军军事学术研究所,1993年1月版,第168页。 [26] 苏小东,“北洋海军管带(舰长)群体与甲午海战”,载于戚俊杰、刘玉明主编,《北洋海军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1999年11月版,第426页。 [27] 高鲁炎,《大清帝国海军梦》,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8月版,第4页。 [28] “就依法治军有关问题访军事科学院王安研究员”,《解放军报》,2006年3月2日第9版。 [29] 戴平,“东乡平八郎的目光”,《文汇报》,2006年9月20日。 [30] 石巍、董华武,“‘一摸一看’引出的军事胜败话题”,《解放军报》,2006年8月10日,第12版。 [31]“中国军舰博物馆”网站 http://vm.rdb.nthu.edu.tw/cwm/ming/2408_b.html [32] [日]福井静夫,“军舰七十五年回想记·世界巡洋舰物语”,《福井静夫著作集》第八卷,光人社,1994年6月版。译文见:章骞,“悲壮的航迹——‘宁海’和‘平海’号轻巡洋舰”,《军事历史》杂志,2005年5月刊。 [33] 新見志郎,“鎮遠定遠下駄に履き”,“三脚樯”网站http://www.d3.dion.ne.jp/~ironclad/wardroom/Nagasaki_riot/nagasaki_riot4.htm 由上海图书馆章骞先生翻译。 [34] 关于水汽在舱内对人健康的损害,参见[法]勒罗阿,《水师保身法》,江南制造局光绪刻本。 [35] 余思诒,《航海琐记》,中华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影印本,2000年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