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黼的话是台下私语,不必以高义作门面,从中我们更可以看到当时宋的决策层只是在“恢复”的心理下随波逐流,不仅对应不应联金灭辽、能不能联金灭辽毫无成算,对攻防之备也完全没有计宜。燕京不能如约自取,以高价赎回的只是空城,宋发兵时所说“务在救民”已经落空。以后金军南下,所过之处屠戮洗劫,三镇,金帛,子女,金予取予求,终至徽钦“北狩”,宗室、后宫、府库被掳掠一空。国家倾圮,我先民陷入极度的苦难。 七 宋人的华夷意识随边患加剧而抬头,至靖康之难而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我们不妨再以上已提及(注39)的张齐贤的主张为例,通过对同一事态的不同看法,观察宋人的立场变化。 上面提及的张齐贤,就是太祖曾说“我幸西都,唯得一张齐贤尔” [70] 的张齐贤,他的《论幽燕未下当先固根本》,是上太宗的奏章。当时太宗拟亲征契丹以取幽、蓟之地。《续资治通鉴长编》说“议者皆言应速取幽蓟” [71] 。但《长编》未录“速取”的意见。也许这些意见在李涛眼里无足轻重,也许这些意见本不足观,“议者皆言”一语仅成了加重张齐贤上疏分量的铺垫。张齐贤上奏说: 百战百胜,不如不战而胜,若重之慎之,则戎虏不足吞,燕蓟不足取。……六合者以天下为心,岂只争尺寸之事,角强弱之势而已乎!是故圣人先本而后末,安内以养外。人民本也,疆土末也。五帝三王未有不先根本者也。尧舜之道无他,广推恩于天下之民尔。推恩者何?在乎安而利之。民既安利,则远人敛衽而至矣。 [72] 张齐贤的“人民本也”的意识,在我先民中有着悠远的渊源,只要不是昏暴者当道,只要国事尚有回旋的余地,对战议都会是一个有力的约束。 翰林学士李昉在同时的上奏中以为“幽蓟之壤”“合势而攻,指期可定”,但也还是主张“申戎羽卫,旋师京都” [73] 。可以说当时虽有主战之议,但反对征伐燕蓟的主张在士大夫中占着上风。 然而,到了南宋,张齐贤的言论受到了广泛的批评。吕中说:“齐贤之论其知本矣,然徒知辽未可伐,而不知燕蓟在所当取。……盖燕蓟之所当取者有二:一则中国之民陷于左衽,二则中国之险移于夷狄。” [74] 李涛也持同调,认为:“齐贤徒知契丹未可伐,而不知燕蓟在所当取。岂为齐贤不之知,虽赵普、田锡、王禹称亦不之知也!” [75] 姑不论张齐贤的主张在当时是不是得策,吕中等与张齐贤所见之不同,实是由于至北宋覆亡,腠理之微恙已成腹心之巨祸,华夷界限遂成不可逾越的天堑,“中国之民陷于左衽”也因此成为极大事。当时虽然亦多苟且之人,但持正之士对“夷狄”必取严正立场。绍兴八年(1138年)宋廷决计主和,枢密院编修胡铨上书抗言,说: 陛下一屈膝,则祖宗庙社之灵尽污夷狄,祖宗数百年之赤子尽为左衽!……此膝一屈而不可复伸,国势陵夷不可复振,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矣! [76] 权礼部侍郎兼侍讲尹焞也上书反对议和,说:“今以不戴天之仇与之和,臣切为陛下痛惜之!” [77] 同时移书秦桧,警告说:“和议一成”“天下有被发左衽之忧。” [78] 绍兴九年兵部侍郎张涛自西京朝陵还,“上问诸陵寝如何,涛不对,唯言:‘万世不可忘此仇!’” [79] 朱熹亦尝言:“国家靖康之祸,二帝北狩而不还,臣子之所痛愤怨疾,虽万世而必报其仇。” [80] 朱熹每言及“夷狄”,语气皆极沉重,坚持“君父之仇,不与共戴天。” [81] 在当时人留下的文字里,“不共戴天”四字触处可遇,用得十分频繁,可见至其时华夷之防已不可动摇。 朱熹等如此看,绝非任情偏狭,而实在是国破家亡的惨痛所由激发。辽自入宋以后,已为华夏文明浸润,中华文物倍受崇仰。澶渊之盟后宋辽得以相安百余年,固在于宋辽之武力大体相侔,实亦因辽人“久渐圣化,粗知礼仪” [82] ,已为我族文化所化,契丹族祖先的剽悍和血腥已被吸收殆尽。而其时的金则尚处于初兴民族特有的暴烈凶横的阶段。所谓“女真性刚狠,善战斗,茹毛饮血,殆非人类” [83] ,未免夸张,但“金人以黩武为至德” [84] 则为确事。金勃然骤发,以其劲悍野蛮掩扑文弱家园,杀我忠良,残我百姓,毁我衣冠,演出无数悲惨故事,至今读之,亦不能不让人落泪伤心 [85] 。 八 王夫之说: 会女直以灭契丹,会蒙古以灭女直,旋以自灭,若合符卷。悬明鉴于眉睫而不能知,理宗君臣之愚不可瘳,通古今天下未有不笑之者也。 [86] 为什么至明的道理而不能知?理宗君臣真是“愚不可瘳”么?如果冷静地看一看靖康之难燃起的对金人的仇恨烈焰,就不能不让人感到“会蒙古以灭女直”正是必至之事,绝不可笑。 可以这样说,北宋末的联金攻辽,不论“恢复”大义对肇事的宋君臣有多大的激励,但辽之于宋毕竟没有像金之于宋那样的“君父之仇”,所以联金并非“只此一手”,无可选择。联蒙则不同,“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87] 已是南宋人的心声。当时天下之大事,“至大者莫如恢复” [88] 。所以只要灭金机会真正到来,不论是不是“理宗君臣”,都不会取置身事外的立场。 当然,这样说的有效性并不能包容南宋初君高宗。但高宗是一个“非常”的特例。按常理来说,“君父之仇”对高宗已不是泛指,所以若论国破家亡之痛,就君父之仇集于一身而言,天下莫过于高宗。但正是这个高宗,对金一贯表示雌伏 [89] ,即便在对金形势十分有利,“功及垂成,时不再来,机难轻失” [90] 之时,心中所有也惟“和议”二字。高宗之如此,自有其说得出和说不出的“苦衷”。建炎绍兴初的流离颠沛,使他丧失了战胜金军的信心,也使他对失败极其恐惧。但他也害怕胜利,甚至更害怕胜利。怕武将势大后难于控驭,正像朱熹回答“武将骄横”的题目时所说: 便是如此。有才者又有些毛病,然亦上面人不能驾驭他。若撞著周世宗、赵太祖,那里怕!他驾驭起皆是名将。缘上之举措无以服其心,所谓“得罪於巨室”者也。 [91] 朱熹所说的“有才者”,即岳、韩、张、刘等宋初大将,高宗是不敢放心的。高宗还有一个无法表露的心结,即,徽钦二帝迎回了何以自待 [92] ?帝位和亲情关系之微妙,远非常人所能体味。 至于“骄将”收服,徽钦二帝成为故人,求和的特殊理由逐渐消除,高宗仍卑屈如故,则是因为和议既为基本“国是” [93] ,否定和议就等于否定自己,这是高宗断不能接受的。《齐东野语》卷三记: 在德寿日,寿皇(孝宗)尝陈恢复之计,光尧(高宗)曰:“大哥,且待老者百年后却议之。” [94] 高宗并不寄望他的政策“百年后”仍能得到贯彻,但他决不愿意看到身前就被人改变。所以高宗对金的态度,并不能以常情看。 (责任编辑:admin) |